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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济哲:洗澡

 芸斋窗下 2021-12-27

       父亲是七十二岁拄上拐杖的。一过七十二寿,我就感到父亲的胳膊明显发僵发硬,一起一坐一抬腿一转身都让人揪心,深怕他老人家跌了磕了碰了摔了。岁数大了,老人也不忌口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父亲说阎王叫不叫的小鬼都等着哩!随叫随到!这不两条腿都变成了三条腿?

       父亲腿脚不行了,出门就要有人陪着,过个马路穿个巷口都要有人搀着。母亲说你父亲上大街是迈着四方步,像踩着锣鼓点,不慌不忙,比马连良出台口还派头大。父亲说,那就对了!人家一看见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谁不躲着闪着?这就碰不着撞不上啦!

       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也不是个讲究的人,老了老了倒干净了。父亲腿脚硬朗的时候到周六准时去澡堂子洗澡,一洗半天,泡得干干净净地回来。年纪大了,拄上拐杖了,就不敢让他一个人去洗了。澡堂子地滑,老爷子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到周六,再忙我也要回来扶着父亲去洗澡,父亲早早就把要换的衣服拿出来,把洗澡用的毛巾肥皂包好,两手拄着杖,坐在门口等我。

       父亲洗澡还是老传统,泡澡。用他的话说泡好了也就洗好了,要不过去有钱人都讲究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泡得你每个毛孔都自然张开,每个骨头缝都放松,汗慢慢沁出,气在流离之间,眼似睁非睁,觉似睡非睡,那才叫境界,才叫享受。

       父亲告诉我,泡澡可有讲究,水不能冷但也不能太烫,太烫泡不住,太冷泡出病。澡堂里一定要有一些雾气,热气腾腾,烘得人满头满脸滋滋润润的。泡到得意时,腹中的气就会自然上涌,有人会冲口而出亮亮地吼出一嗓子“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周围泡澡的人会齐声叫好,喊得澡堂子里回声朗朗。

       三十多年前,父亲第一次带我去浴池洗澡。那时我们家住在北京东郊的白家庄,坐车两站地就到了呼家楼,街口路北就是呼家楼浴场。叫浴场名副其实,大得像现在的超级市场,印象最深的是澡堂里面还有一个小卖部,香烟茶叶瓜子糖块连小人书连环画都卖。

       澡堂里都赤身裸体,顶多腰里裹块浴巾,但人人都像过大年似的,认识不认识的,都点头招呼。

       父亲说,什么地方最平等?澡堂子!不管你是干什么的,脱光了,就不分三六九等了。

       进门就有人招呼,一声高腔,来啦——尾音拖得长、绵、细,纯正的京腔京味伴着热情的手势:“您二位脱光了里面请——”词虽不甚雅,但那调喊得亲切入耳;这边喊声未落,里边应声接过话茬:“您二位抬脚留神跟我走——”

       在那以前,我从未进过公共澡堂子,看什么什么新鲜,听什么什么稀罕。从浴池刚洗出来,一身热汗,服务员马上给你披上一块浴巾,送你到铺位,递给你一个热毛巾板,然后用另一条热毛巾帮你把后背擦干净,叫你躺下。父亲说这叫“送到家”。如果你叫了茶,服务员会热情地为你斟满一杯热茶送到手上,因为来洗澡的人大都喝茉莉花茶,所以叫“送支花”。

       父亲说,他早年在北京大学念书时,北京的澡堂子就出名,那时候前门外的“一品香”,西珠市口的“清华池”,王府井八面槽的“清华园”,都是名洗。北大几位有钱的同学,讲究洗澡一点不比讲究听戏差,澡堂得名园,搓澡得名师,修脚得名刀,铺前摆着“四干四鲜”,还得有“话匣子”,听马连良的“借东风”,梅兰芳的“宇宙锋”。

       父亲告诉我,就说眼前的茶壶怎么摆都有规矩,如果我们叫了茶,两个铺是一块来的,茶壶摆中央,茶嘴冲中央,过来过去的人一看就知道人家两位客人是一起来的;如果互不相识,左边的客人点了茶,茶壶要微微朝左,壶嘴要向左边,这就是说左边客人的茶,两位客人不是一起的。

       “文化大革命”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去过呼家楼浴场。后来他被下放到江西“五七干校”。那时我正在山西晋西北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听说父母亲即将下放,就连夜坐火车跑回北京来。

       那时候好像听说有个政策,父母都去“五七干校”可以带上去农村插队的子女,户口随父母走,算是招工。我们这些“老插”心中都燃起了希望之火,兴冲冲地跟着父母下干校。

       刚到“五七干校”觉得挺新鲜,所有“学员”都像军队一样编成连排班,行动军事化。父亲编在一连四排二班,早晨还要出操跑步背语录。我悄悄地对父亲说:“第一次看你们表演还觉得挺新鲜好玩,每天如此你们烦不烦?我算服了!你们这些老人家天天这样还能做得那样认真虔诚,到底比我们农民强,要不我们是'插队知青’,你们是'五七战士’呢?”父亲也悄悄地对我说:“这批来干校的都是有问题的人,谁不怕戴上顶帽子?不为个人还不为老婆孩子?”我想了想,父亲说的有道理。

       那天父亲所在的二班起猪圈,父亲虽然老了又有病但干活不惜力,可他干活不得法,弄得浑身都是猪粪。我拉着父亲说,找个地方洗洗澡吧!父亲一直耷拉着的眼皮兴奋得撩起老高,这儿也有浴场?我笑着说您跟我走吧!我们七八个插队的“老三届”,一来到“五七干校”就把这儿的地形摸熟了,知道哪儿好玩,哪儿能游泳洗澡。

       这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池塘,可能是当地农民养鱼虾的地方。这池塘水清凉又干净,池底无淤泥,岸上青草葳葳,几棵油棕树像遮阳伞一样-。我和父亲来到池塘边,父亲也连声说好。我三下五除二脱得像条水蛇,眨眼功夫就钻到水里。父亲犹豫了一阵终于穿着短裤下水来了。我说爸脱光了洗着干净。父亲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忘了。六项纪律时就有洗澡避女人一条!我说,那是对红军、八路军、解放军说的,您是“红八解”吗?这词父亲可能第一次听到,他肯定听成“红八姐”了,呆了一会儿,才笑得差点呛了口水。我知道父亲怕洗澡时碰见女人,可这地方拿毛主席说的望远镜和显微镜都找不到一个人,别说女人了,就那棵油棕树上蹲着只不知名的秃尾巴鸟,还分辨不出是公是母。父亲笑了,我看他是发自内心的笑,说你插队这两年别的本事长设长不知道,这嘴上能耐是大了。终于父亲在水中脱了个精光。我好好地给父亲搓起澡来。父亲半年多没好好洗过澡,脏得真够可以的,一搓一层油泥。父亲说够上二亩地的了。

       那天我把父亲从头到脚一分一厘地搓了一遍,算是尽了为儿之道。父亲高兴地说:“又托生了一次!天下之美,莫于濯乎水乎,悠悠哉,近乎仙也,飘飘然,近乎神也!”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么高兴。我从中得知,多么严肃、多么慈祥的人都有孩子童心的一面。

       父亲穿好衣服躺在油棕树下说:“什么叫舒服享受?今天躺在油棕树下,下接地气,上承阳光,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我想在父亲面前显示一下在苇子坑学会游泳的本事,就钻进水中,一会儿潜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玩狗刨,一会儿又来个鹞子翻身。玩累了,我悄悄爬上岸边,蹑手蹑脚地走到油棕树下,看见父亲早已甜甜地入睡,匀称的鼾声时高时低,有节奏地响着。一辈子了,都是父亲看着我入睡,用母亲的话说,什么时候你们孩子都安生睡着了,你们的父亲还不放心,还要挨个看

       看,是不是睡踏实了,都进入梦乡了,他才能安下神坐下来喘口气看页书。现在我都近而立之年了,第一次看着父亲安详地入睡,我真的感到自己长大了,在父亲面前长大成人了。有两只褐蚂蚁犹犹豫豫地爬到父亲的脖子上,我赶快找了一根干草,轻轻地把那两只蚂蚁赶走。父亲睡得很沉,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感到蚂蚁的骚扰。天热了点,细碎的汗珠慢慢地沁出了他的额头,我找了一柄宽大的棕榈树叶轻轻地给父亲摇着,扇着,我感到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我们父子两人还甜甜地生息在这个世界上……

       父亲最后一次在外边洗澡是在他八十五周岁寿辰以后。那时候家里的条件好了,也安了澡盆淋浴,洗澡可以不去公共浴池了,但母亲悄悄地对我说,你爸爸还念叨着要去大澡堂泡澡,说那才是洗澡,在家里找不到那种感觉。

       我理解父亲,但父亲确实老了,他老人家拄着杖也几乎走不动了。我找了几个朋友雇了辆车把老人家拉到当时最豪华的桑拿中心——黄金海岸,父亲在我们几个大小伙子的搀架之下终于泡进了大澡池内,池里的水蓝莹莹的,父亲高兴地在水中伸直了腿脚,我悄悄地在父亲的头下垫了个小枕头,父亲微微地闭上眼睛,我知道老人家是在找寻逝去的岁月,回味流失的感觉。

       “黄金海岸”有位非常有名的扬州搓澡师父,我们请他给老爷子推拿推拿,敲打敲打,捏捏脚。父亲高兴地说,五六十年前我就知道干这行扬州师父最有名,想不到土埋头顶了,又能领略到扬州师傅的手艺。

       父亲那天洗得很尽兴。回来的路上老人家问花了多少钱,知道以后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是心疼钱。他说,一块大洋就买三袋白洋面,三块人民币就能换一块大洋,咱们这一次洗澡就花了两大车洋白面啊……我说您那都是什么时候的牌价?都是什么时候的行情?今儿中国十一亿人,除了您,没有第二个拿洋白面换算搓澡的!坐在车里的几个朋友都哑声失笑。以后父亲再也没提去浴池洗澡,我想可能父亲嫌贵,几次劝他老人家,父亲坚决不去,说我老了,动不了了,能在家洗洗搓搓也心满意足了。

       后来父亲病重了,天天躺在床上,夏天天热,我恐怕他老人家长褥疮就拿湿手巾帮他搓。有一次父亲突然感慨地说,真想到大浴池大澡堂里好好泡泡澡!你还记得咱们俩在江西“五七干校”的池塘里脱光屁股洗澡吗?那真痛决!可惜啊,今生今世是不行啦……

       望着父亲枯瘦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一股压抑不住的热流直冲到眼眶,只感到两颗热泪再也含不住了,赶忙把头扭过去,任泪水簌簌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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