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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头发花白的矮个老头，手里提着一个简易塑料文件袋，匆匆挤过神经内科走廊等候着检查的人群，急急敲开肌电诱发检查室的门，诚恳地对里面的护士小妹说：“医生，求您一件事，我老母亲疯了，请您安排我们插队提前做个检查！” 黑夹克说罢，双手合十，连连低头哈腰。 医院的护士医生天天看惯了生老病死，更是对这种不排队候诊的人见得多了，看也不看老头的鞠躬，吼一声：“排队！大家都是按照秩序来！”但护士想要关上的门被黑夹克顽强地用短而瘦的胳膊抵着，正要再次喝斥，凌厉的眼光却被年过花甲的老头眼角的泪，瞬间软化成无可奈何。 护士愣了数秒，低声问：“人在哪？” 黑夹克便跳起脚向走廊尽头扬手，走廊那边立时传来惊喜的吆喝：“借光，借光……” 一把黑色的轮椅上坐着一位满头凌乱黑发、身上穿着暗红底色上面印着绿色花朵的老太婆便从人群缝隙里被推了过来。 推轮椅的汉子高大魁梧，国字脸。在轮椅前面短促吆喝的是位肚子挺凸的中年男人，红色的衬衣威严地扎在裤子里，被一条有鲜亮头扣的棕色皮带整齐地束缚着。 意外是在轮椅即将要进入检查室时发生的。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婆发现摆满仪器设备的检查室，那些仪器上的管管线线就像一条条摇头摆尾的毒蛇，马上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杀我啊……” 随着这撕裂的声音透过人群穿过走廊，飘到门诊大楼外面的住院部去，老太婆一双手死死地抱住棕色皮带的手臂，把头转向提塑料文件袋的黑夹克，眼睛里全是惊恐，口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异常清晰：“大儿快跑！有危险！大儿快跑有危险！” 黑夹克凛然一笑：“啥子危险嘛！这里是医院！” 老太婆口里不停地叫喊，声音里已经渗入了哭音：“你听妈的话嘛，她们要杀你……” 穿白衣服的护士温婉地劝说：“婆婆，这里是医院，是给您检查病情的检查室……” “啥子医院？你们明明就是想杀人！”老太婆眼睛里开始有了更多的凶光，然后转头又对黑夹克喊：“你跑啊你跑啊，你不要相信她们的鬼话！她们真要杀你……她们的刀都准备好了啊……” 棕色皮带甩了甩被老太婆紧紧抱着的手，对着那颗愈发凌乱的头说：“妈，这里是医院，安全得很！有我们在，没人敢爪子！” 老太婆闻声抬头，定定地看着棕色带，从那个肥胖的脸颊一直扫描到挺凸的肚腩，迟疑了好久，才松开紧紧抱着的手臂。看棕色皮带在捊被抓皱了的衣服袖子，老太婆忽然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嘶哑的嗓音里像破了的自来水管一样，连续不断地发出声音来：“四儿快点跑啊，这里是屠宰场啊，她们要杀你啊……” 推轮椅的汉子边把轮椅往检查室里推，边又急又好笑地说：“奶奶，这里没有人会杀人的啊，走，我们进去检查哈！” 老太婆扭头看了看推轮椅的人，突然惊喜地说：“桉儿啊，你终于来了啊，你不是在云南吗？过年都不回来……”还没抱怨几句，老太婆又像中了邪一样大叫起来：“孙儿，快跑！这些人要杀你……” 老太婆四下里巡视，身手敏捷地抱住了门口的不锈钢护拦，轮椅便被用布条缚住身躯的老太婆牢牢地钉在门口处了。 黑夹克、棕色皮带轮番上前劝说，全都无效，反而让老太婆破口大骂。老太婆似乎在一转眼间不认识这两个大男人是她儿子，口里直喊着“坏人，坏人想来杀我！你们的心肠坏透了！” 推车的孙子也低头劝说，但同样无甚效果。老太婆却没有剧烈地骂孙子，反倒是腾出一只手来，时不时地去拉孙子的衣服，口里惊慌失措地喊道：“快跑！快跑，坏人想杀你、也想害我！” 几个人把检查室本来狭小的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于是黑夹克就站出来给大家解释，说是自己母亲今年八十二岁，身体一向好得很。三天前开始神经错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不多，坏的时候大吵大闹。而且，在病情加重的时候，母亲还要打人。 老太婆听自己的大儿子向众人说自己神经错乱，马上号啕大哭起来，指着儿子骂起来：“大儿呀，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老娘养你那么辛苦，从来没说你半句不好！你今天嫌老娘老了，就诽谤老娘神经错乱！真是放你的屁，放你娘的屁！” 众人本来正窃窃私语，说这母亲虽然有病，但看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个八十多岁的人，忽然听老太婆骂人如此用词，便说老太婆肯定不是一般没文化的女人。 棕色皮带有点得意起来，正了正腰间闪闪发亮的皮带扣，字正腔圆地对周围的人低声说：“我母亲是＊＊大学教授，只可惜四十岁时先父走了，母亲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兄妹六人成人、成材……” 听见棕色皮带说话的人便开始肃然起敬，啧啧称赞起老太婆来。但痛哭流涕的老太婆又开始指着棕色皮带骂起来：“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当了官就休妻抛子，现在又想图财害命杀了老娘……” 棕色皮带有点尴尬，黑夹克便有些恼怒，不乐起来：“妈呀妈呢，你不要乱说嘛！我们都是你儿……”那神情，有哀求，更多的是威胁。 老太婆一刻也没有停止哀嚎，伸出血肉模糊的手臂，那红色格外醒目。老太婆的嘴里不屑地骂道：“我的儿？我的儿为啥要捆绑老娘？为啥要把老娘送去公安局？” 黑夹克苦着脸，申辩着说：“哪把你送公安局嘛，我们是把你送到医院给你看病！” 说罢，黑夹克对众人说：“人老了就这样，我妈一辈子要强，一辈子都是能干人……哎呀妈呀，你就是瘫在床上，我们几姊妹也要给你端汤递水端屎端尿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的……” “住嘴！无耻的家伙！你小时候害了病，老娘是把你捆绑着送到医院来看医生的吗？你狗日的遭车祸要死了，要死了啊，老娘跪在寒风凛冽的腊月二十八，求医生救你都没有要你死啊……”老太婆说着说着又笑起来，手舞足蹈，眼睛里的恐惧已经变成了凄迷。 棕色皮带和黑夹克给推车的汉子使眼色，几个人想趁机把老太婆推进检查室去。轮椅一动，老太婆就敏捷地用双手死死抱住门前的不锈钢护栏，再也不撒手。 老太婆精神抖擞，眼睛四下里逡巡，口里悲痛欲绝地哭骂，打胡乱说什么“公安局来人啦”、“有人要杀我啊”之类的话。 黑夹克开始还苦笑，后来似乎是终于崩溃，带着哭音说：“妈吔妈哦，你还让我们活不活哦？我都两天三夜没合眼了！” 棕色皮带也被彻底激怒，大声地指挥着黑夹克和推车的汉子，说：“我们只有估捣把她弄去检查了！来，哥你来和我掰手，桉树你把车往里推！” 于是，黑夹克和棕色皮带一人一边，把老太婆的手往死里掰，像抓坏人。推车的汉子双手握住轮椅的推把，静静地等候。 老太婆像一头刀子被插进脖子的猪，大声哭喊着，双手牢牢地抓住护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两个儿子居然没有掰开。 累得满头大汗的两个儿子，被老太婆的哭喊怒骂整得有点焦急狼狈，只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对母亲的抓扯，口里又不约而同地齐声说：“你这样还咋个给你看病喃？只有不看，回去等死！”说罢一人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一人掏出手机打电话。 不一会儿，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敲打着走廊里人们的耳膜，然后一连串的白色红色黑色的高跟鞋，像比赛似的出现在轮椅前。 高跟鞋们七嘴八舌像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一阵喧闹。老太婆像一只偷吃了鸟窝里鸟蛋的老母鸡，不倔不饶地和高跟鞋们针锋相对。走廊里更加热闹起来。 人们开始还同情这神经错乱的老太婆，和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儿子们，现在却开始悄悄责备起这群风姿卓绝的女人们来。 女人们的耳朵支楞着，听着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这个说“哎呀，才三天就不耐烦了啊？”，那个说“你妈屎一把尿一爬把你们拉扯大，也不容易吧？”开始还强装笑脸打着“呵呵”应付着，这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女人们开始不悦地回击起来。 黑夹克终于收起一脸憨厚的笑，命令推车的汉子：“走，桉树！我们回去，是她不看的，已经八十好几的人了，看好了又能活好多年啊？！”说罢便吼声震天地对老太婆说：“走，你不看就回家！” 老太婆终于得到解放一样，双手拍打着，得胜一样笑起来：“走，我们回家咯……” 安排老太婆插队的护士，年龄比一般的护士都要大，有些义正辞严地说：“你们做人啊要有点孝心啊，你们的老娘年老有病，神智就像你们小时候一样。你们小时候生病了，你们的娘是不是就放弃不给你们看医生了呢……”说着便要用身体去挡轮椅。 那群高跟鞋立时冲上去，一个极温柔极动听的像极了播音员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我们的娘吃我们的饭睡我们的床，有你啥子相干？要不你领回去养？她疯了你也疯了？” 一群人簇拥着轮椅上载歌载舞像凯旋的将军的老太婆，浩浩荡荡向走廊外面走去…… 《蓉北日记》第二部【生命的意义】第「125」章 我妈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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