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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集 信仰的力量 有一天，天还没有亮，因为要去远处一个乡场，复生起床到老屋去拿东西。 推开还是泥巴糊的篾片门，忽然又听到屋内有喃喃低语，心中猛然又记起自己几年前从新都回来的那个夜晚，马上蹑手蹑脚地往地窖走去。 盖地窖的木板果然被掀开，里面亮着灯光，洞口烟雾缭绕。父亲念经一样的声音传了出来，在静静的老屋里像寺庙里的祷告一样庄严。 复生看见地窖里的父亲癯瘦的身躯微微弯曲，双手合十，一柱散发出袅袅香烟的长香插在地窖里的水池上方。原来父亲已经在地窖里搭起了一个台子，台子上不但摆放着香火，还有以前供在灶台前的燃菜油的油灯，一张不知印着哪位神仙的画像贴在地窖的石壁上。 父亲极力压抑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传来：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无尚佛菩萨，我龚家历辈行善，从无作恶。祖辈远迁至此，艰难维生。父早年奔波折腾，终至天邑，为民为国，劳神费心。兴水利，整地税，从无贪占。后应谴调，扩机场，抗日倭，呕心沥血，无怨无悔……命运多舛，晚年病贫，虽弱无怨。后辈尽管穷苦，从不偷鸡摸狗。 天可怜见，赐我五子，无一残障。今子长成，稍有出息，还望菩萨提携。长子萌生，现为晋县专干，此子年轻有为，还可升迁；次子天生，诗书满腹，壮志满怀，现役军官，可造之才；三子复生，精明能干，灵机妙算，商贾贩卖，出门抱财；四子再生，忠厚良善，大局顾全，结婚成家，请赐龙子，以把家传；五子新生，自小离家，好学上进，聪慧果断，励志图新，栋梁之材。望菩萨保佑，我儿人人成才，个个能干。月月烧高香，他年筑金台……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复生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信奉哪路菩萨神仙，也没有听过父亲念颂过佛经，更没有听到过父亲当面夸奖过哪个儿子聪明能干。今天父亲口里吐出来的都是对儿子们的溢美之词，复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伸长脖子，仔细看清地窖里微微弯曲着身子的人真是自己的父亲，一股燥热直刺鼻腔，复生赶紧捂着鼻子退了出来。 这段时间，复生看父亲夜夜悄悄下到老屋地窖，掌着煤油灯或者打着手电筒，在地窖里转来转去，有时白天也要下去好几次，以为父亲又去地窖里寻找“灵芝”。心下想那可能就是掉在地窖水池边上的什么种子发的芽，被父亲人为地神化，也就不在意，只管做自己的事，假装没有看见。想不到父亲居然在老屋的地窖里供起了菩萨，还如此虔诚地朝拜祈祷，知道父亲这也是为了避人耳目，不想让人知道，免得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信神信鬼和信仰不一样。 人与动物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人对不存在的东西会产生恐惧。他们自己也对这种现象感到奇怪，因为他们不知这种恐惧从何而来。英国神学家詹姆士·里德说：“很多恐惧都是来自我们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不理解、来自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控制。” 对于未知的恐惧，人们开始不知所措，而后为了降低自己的恐惧感寻求解脱，人们把自己的愿望寄于神，希望神给自己指条出路。神的被创造即是人心里的一种慰藉，神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 鬼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臆想。因为对曾经活着的人有别样的思想，以致在头脑里对这个曾经的活人有喜爱、仇恨、牵挂或者厌恶，于是死去的人在活着的人的头脑里再现，甚至还原，出现在活着的人的精神世界里甚至影响到活着的人的日常生活。鬼一般都不会有善意，或者有善意的鬼也不一定吉祥。 信仰指对某种思想或宗教及对某人某物的信奉敬仰。人类最原始的两种信仰：一是天地信仰，二是祖先信仰。无论信鬼还是信神,他们的心理都是一样的，是对未知事物恐惧时的一种寄托，是一种心理慰藉。而信仰是人在生活中形成的对事对人的一种观念，原始的信仰每个人都有，但会随着个人生活际遇的改变而改变，或淡漠，或更加深厚。 复生明白，生活一帆风顺的人都不会信鬼信神，但可能会有信仰；生活得很好的人，不但信神，更怕鬼，因为他们怕神鬼会夺走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这种人即使有信仰，都不一定十分坚定。有坚定信仰的人不会担心自己个人的得与失；生活得不好的人，既怕鬼，又信神，还不一定有信仰。他们把自己过得不好的原因归咎于死去的人对他们不保佑，神灵也因为他们的过失而迁怒，间或就要找他们的麻烦。他们没有恒心也没有理由去调整自己的心态，当然也就没有坚定不移的信仰。 父亲属于最后一种人。 在生活不如意时希翼得到祖宗的保佑甚至庇护，更渴望天上的神仙也来帮自己活得更好。当然，生活给了他们恩赐，让他们时来运转心想事成，也会让他们改变原来的人生观，让他们从此有以前没有的信仰，并且这种信仰大多是向善利人、具有更多积极的正能量。 让父亲从一个对信仰漠不关心的人到开始信神信鬼，是他忽然觉得生活就要开始改变，而且是充满希望的美好开始，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相信起这些他从前不屑一顾的“鬼把戏”来。 其实，这一切都源于龚萌生被破格提升为晋县专管农副产业的技术专干。 既然是“专干”，当然是“干部”。能跻身“吃国家粮”的队伍，于赤贫无依的龚家来说，本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一家子人本来还神思未定，生怕萌生随时会被“送”回来挖土种地继续做农民。这下子萌生当了干部，不但“铁饭碗”端稳了，还有机会高升，说不定哪天做了大官，也会像祖父那样成为声名远播的人，重振门庭光宗耀祖甚至比祖父更胜一筹也未可料。 也不知是父亲设在地窖里的朝拜的菩萨起了作用，还是地窖里的阴暗潮湿破坏了“佛法”的“庄严”，很快传来萌生又被派往一个偏远乡镇任副乡长的消息。 正在一家人不知是祸还是福、忐忑不安的时候，萌生回来了。跟在萌生后面的，还有一脸喜气的杨梅红。 萌生和以往简直判若两人。不说穿着藏青色的长风衣，脚上的皮鞋也擦得锃亮，光鲜的外表看不出一丝农村人的痕迹，就是那说话的举止和派头，跟县上来的大官也别无二致。 “你县上的干部不当，分到乡旮旯里去，是不是犯了啥子错误？”幺叔抢先过来，拉住萌生的手问，一脸的急切。 萌生看还有好多人在一旁看热闹，也不急不躁，含着笑，严肃地对幺叔说：“到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只有把工作干好才对得起党和国家对我的培养。县上和乡上都是一样为本县发展作贡献，都一样是为本县人民谋取福利。” 杨梅红罕见地掏出口袋里的水果糖、瓜子花生，给围拢过来的小孩子散发，和认得认不得的乡人打招呼。大家看这位城里来的“官太太”没有一点架子，也随和地和她开起了玩笑。 到了晚上，一家人又围坐在老屋地窖上方的木桌前，萌生才小声告诉大家：“这次被调去乡镇作副乡长，实际上是组织上给我锻炼机会让我学本事，这也是我正式进入仕途的开始……” 原来萌生为晋县作出了很大贡献，对晋县的经济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影响，是“晋县经验”的始作俑者。经县委蒲书记提议，县委县政府认真讨论，再报上级考察之后，组织部门决定把萌生作为新生代接班人培养。下到乡镇工作是第一步，既积累从政经验，又锻炼实战本领。这些萌生和杨梅红通过杜局长和蒲书记早就知道了，所以对暂时离开县城，不但不恼，反而暗自兴奋。特别是杨梅红，庆幸自己嫁给了英俊潇洒的萌生，还有可能做名副其实的“官太太”，对自己白拣个“潜力股”得意不已。 一家人吃罢晚饭，萌生开始问起在家里的两位弟弟的情况。 对再生和赵小香，萌生大加赞赏，勉励他们继续兢兢业业，量入为出，勤俭持家，争取把生意做得更好，为自己将来的人生发展打下更坚实的基础。 但对复生的萎靡不振，萌生就有些不乐意。问明复生原来是因为生意本钱的事，和同族的大爷九月有些矛盾，萌生虽然也知不全是复生的错，却也不愿批评九月的不对。萌生有些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是要长大的，我们也不能只为了眼前的这点利益去和别人勾心斗角。这里是我们的根，和我们打交道的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乡人……计较太多我们自己就会失去太多，而且有些过失，可能是我们难以弥补的……” 说罢，萌生从随身行李中拿几本书，随手翻开，指着里面诸葛亮的《勉侄书》，一字一句读给复生听： “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凝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 读罢让复生像小时候做作业一样，解释了一遍其中的意思，再读荀子的《劝学》：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萌生等复生读完，自己先讲解道：“古人说不积累一步半步的行程，就没有办法达到千里之远；不积累细小的流水，就没有办法汇成江河大海。骏马一跨跃，也不足十步远；劣马连走十天，它的成功在于不停止。如果刻几下就停下来了，那么腐朽的木头也刻不断。如果不停地刻下去，那么金石也能雕刻成功。” 看复生一脸绯红，萌生接着说道：“你在几兄弟中做生意不但能吃苦耐劳，而且会精打细算，小小年纪就能自力更生修房造屋，在我们家里甚至在方圆几十里内，都算是个能干人。但是，你做生意也要注意自身形象。开始卖红苕保鲜剂让周围乡亲蒙受损失，已是极坏影响，后来做猪心肺生意，听说你在肉联厂调包猪肉，这就是犯罪。现在你欠钱不还，虽然是有苦衷，但你不知道，你在外人心目中的印象，也是糟糕透顶！” 复生还真没有反思过这些细节，每日里为赚钱忙得头闷眼睛花，今晚听大哥这样一说，陡然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坏蛋。 “每个人心中都要有信仰，都要有做人的准则，只有心中有目标，才有前行的动力。前行的路上肯定有许许多多的困难，但跨越过去，成功就属于你！今天的我们，再苦再难，也是生活在这个新时代，至少还有公平正义，还有我们努力发奋的舞台。我们的祖父，生活在旧社会，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凭借一腔热血和坚持不懈，不一样出人头地混出个名堂来了么……”萌生的话象书上的大道理，复生找不出一点反驳的理由，但总觉得这和自己的生活相差太远太远……   《五块石头》文学平台是五块石头文化传媒旗下公众号之一，主要刊登诗歌、散文、时评、学术论文、杂文等优秀文学作品，欢迎来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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