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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番1928,一道凄惨的伤口(全)

 涧水常蓝屋 2021-12-28

孙晓玉

日落紫禁城。

大清不甘心的咽下了它最后一口气。

五爪蓝龙戏红珠的黄龙旗,这片土地上飘扬了二百多年,随了风雨飘摇,黯然卷起。国民政府升起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名义上开始覆盖了这一片大野。

西北大地,这样一方荒凉而热烈的土地,迎着戈壁高原和寒风狂沙,群狼肆虐,疯狂抢夺着领地和食物,瘆人的嚎叫此起彼伏,传遍四野。兵强马壮,割据一方的西北马家,纵横四野,豪气最雄。

马家军里,年纪最小的马仲英天生爱骑马耍刀,胆子大得没边没沿儿,上上下下对这一匹幼狼敬畏有加,颇有乃祖气势。

祖父七老太爷,一次招唤了众儿孙,可劲儿夸耀当年。说到得意处,他一张老脸闪闪发光,眉飞色舞洋洋出十二分的自傲。

他说:“八国联军手里,咱擎天救驾,保了慈禧老佛爷去西安……”

众儿孙听得一脸崇拜敬仰,脑子里全是自家爷爷的威风。大家啧啧惊叹,一声嗤笑,响起得很不合时宜。老太爷有点惊奇纳闷,细眼去看,想到底是哪个傻孩子调皮捣蛋。却是马宝家的小子,双手叉腰,站在光影里。

“你个兔崽子,敢笑话爷爷不成?”

小狼崽子心雄胆大,反问老爷子一句,说:“为什么不砍了老太婆,你自己做皇帝?”

七老太爷听了,惊得牙关一偏,“啊”一声咬疼了舌头尖。

三岁看老。

七老太爷见孙儿浓眉大目身材挺拔,心里就是一喜。闲来和众儿孙辈磨牙,不想竟然如此出人意料,之后,不仅不恼,反倒是心里高看几分,很是得意在这乱世,马家出了一匹千里驹。

话传出去,众人瞠目结舌。

一位年长族人,心里却对七老太爷看法不以为然,反而断言其野心吞天觊觎着万世之业,将来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语成谶。

一、马莲泉

冯玉祥的国民军,盘踞西北。

甘肃刘郁芬部,是这位“西北王”的得力战将。国民军时时想着问鼎中原,争夺天下。手下大小官吏,盘剥得有些苛狠,常与地方上的回民发生摩擦。冲突起来,下面人说话自然避重就轻,专门拣有利于自己的言辞,文字里取舍裁剪、掺水使假一番。报告上来,老冯听了,勃然大怒,令国民军在河州一带清乡。

马仲英的父亲马宝,正在河州养病。

冯军冲入马宝寓所,一个通匪罪名将马宝枪杀。马仲英得知此事,连夜逃出军校。马家老狼——他堂叔马麟见了,私下里一番怂恿,怀抱杀父之仇的马仲英,骨子里也是桀骜不驯,扯起反抗压迫的旗,提出“不杀回、不杀汉,专杀国民军办事员”,聚拢上万人马,扯起旗子,号称“黑虎吸冯军”。

马仲英,时年十七,还是个娃娃哩,被人称为“尕司令”。初生牛犊顶破天,更不怕什么西北王。

他眼睛里含着闪电,眉毛拧绞着愤怒,骑着一匹灰色大马,一颗骄傲狂野的心,裹挟天空和大地的怨怒,黄色龙卷风拔地而起,刀锋冰冷,横冲直撞搅荡切割着西北风云,生死场上收取着权利和荣耀。

马仲英三攻河州,一鼓作气打到离兰州不远的牛心山。

冯玉祥还想着率大军挺进中原,这不是后院起火么?碰上这么一个不要命太岁,烦恼之下,调集吉鸿昌、孙连仲、佟麟阁等部夹击。

马仲英吃亏在人员东拼西凑,武器装备差。乌合之众,动真碰硬的来上一次,立刻就翻车露底。连续几场败仗下来,部队变得难以约束,先还强力约束军纪,架不住兵败如山倒,开始大肆抢掠。

乱世一帮子刀枪,大大小小的军阀都是一本正经、自说自话。旗帜有冠有冕,正大堂皇,宣传得自己如同救世主,其实个个都在争地盘抢物资。

有枪的大爷眼里,辛勤劳作的人口,不就是地上的乖顺两脚羊。新老大小军阀,比着吃人。有的不动声色,吃了抹干净嘴角血迹,吃相文明吃得长远;有的嘴脸难看,抱着人头敲骨吸髓穷形恶相。

兵荒马乱,有枪的都是大爷。这些丘八,你也说不清那个是官,那个是匪。你来我往,谁来也蹲不长,谁来都要粮抓人。蚂蚁大的老百姓,谁也不敢得罪,实在也是得罪不起。小心伺候,不敢慢待哪个爷,怠慢了这些丘八,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有好酒好肉供着、好言好语奉承,等着他们离去祸害下一个地方。

正月二十五日,新任县长雷尚志,正送走上一任王同锡。

回来的半道,县警察局骑巡队的兵,脸色青白,前来报告,说:“马仲英突出青海,屠了永昌县,那儿的男子几被杀尽,成了一座寡妇城,正向民勤前进。”

众人听了心慌,于是急急打马回城。一边派人前去求救,一边招了众人前来商议对策。

过了两天,消息传来,马仲英率部抵达马莲泉盐池。

五十多家盐户,闻风都躲进堡子里。

马仲英见此处地方偏僻,人烟稀少,洗掠一番,看去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准备离开。不料,一个叫杨大夯子的盐户,气愤不过,手里有杆自制土枪,愤恨土匪弄得鸡飞狗跳,拿出滩里打黄羊本事,眼睛一眯,朝匪兵“嘭”的开了一枪。

匪兵寻着声音望去,有个眼尖的,看见杨大夯子身影,墙后一闪而缩,当下一指方向,众匪兵一声狂吼,喊叫着扑向杨大夯子。

杨大夯子惹下祸事,拔腿往庄子外面红柳窝,没命奔跑。可两条人的腿,怎跑得过四条腿的马。跑不到几步,匪兵马队追上。匪兵呼啸连连,把他围在中间,不用枪打他,也不用刀砍他,猫戏老鼠一般,缰绳一抖提起马头,马蹄猛的凌空落下,一个身子滚雪球般血淋淋在地上染出殷红。杨大夯子惨叫几声被马蹄活活踩死在地,一摊血乎乎肉泥很快没了半点气息。

匪兵犹不解恨,舌头舔着嘴角的血,一条人命打个牙祭,还不够塞牙缝。他们的肚肠还饥饿着哩。正巧,驻扎在这儿的缉私队,盐池返回驻地。匪兵发现,双方一阵乱射,片刻之间,缉私队员们全部被打死。

手下来报:“弟兄们出了一口鸟气,一共打死百余人。”

匪兵兴奋得“嗷嗷”吼叫,拨转马头,返回来进攻堡子。

说是堡,眼前也就一个简陋土围子,里面躲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听到外面喊杀连天,个个吓得浑身发抖。

匪兵顺利进入堡子,见人便杀。

几个匪兵爬上树,架起机枪胡乱一通扫射,打一阵,停下来吆喝:房子里人都出来,冤有头债有主,有人打了我们黑枪,我们只认凶手,要是没有凶手,我们不打你人。

匪兵下套哄人,老实巴交的盐户经不起诱骗,居然信以为真。窸窸窣窣一阵磨蹭,拉开门拴走出来,一个个如待宰羔羊紧紧拥挤,大小全部站到院子中间。匪兵手里却放了枪,外面倒下一圈,后面人赶紧后退着往人群里钻。

机枪“哒哒哒”喷吐着火舌舔上去,一层一层,白菜剥皮,男人女人一个不剩,院里铺了一地。

匪兵们一窝蜂扑上去,遍地尸体上“摘菜”。有呻吟动弹的,顺手补上一刀。一个匪兵眼贼,老太太耳朵上拽下两个银耳钉,顾不得上面血迹,衣襟上一揩,喜不自胜塞进腰里。一个手快,妇人手腕上撸下金光闪闪的手镯,咬一口狠狠甩在地上。嘴里骂道:“娘的,还以为发了,一块不值钱的黄铜。”

解决了堡子,匪兵冲进附近的村子搜杀。

天空斜挂一轮太阳,浸泡在晚霞里,血染得一片通红。

人喊马嘶的马莲泉盐池,没有了车辆川流不息、没有了驼队络绎不绝,老刀子北风携带着冤魂屈鬼,刮了荒草枯枝,一座座坟头上飘来飘去,发出声声凄厉尖啸……

黄昏时分,马仲英血洗了马莲泉,整队直取民勤。

二、屠城

次日拂晓,匪兵队伍,人喊马嘶,驻扎于城外。

站在几棵大树枝头的黑老鸹,尖声怒叫着成群惊起:“剐,剐,剐!”。满天黑压压遮住日头,到处是翅儿扑腾声响。有几只飞过来蹲了城墙垛口,斜了脑袋,冷森森凶视众人。

一人长了乌鸦嘴,说:“老鸹当头过,无灾必有祸。一定是马仲英这个黑虎星来了,你看黑老鸹都跟着来吃死人肉。”

年龄大的人,看一眼黑鸟,黑煞煞一片好似捧灵戴孝。想到喜鹊报喜、乌鸦叫丧。顶梁骨冲出一股凉气,旋即蹬足扔石、痛骂驱赶,嘴里又禳解着念叨几句:大吉大利。“呸呸”一连几口唾沫,锤子一样狠狠敲打在城墙上。

二月初一,匪兵韩殿禄旅前来攻城。大惊之下,雷尚志再次召集起大小官吏,还有地方上头面人物,商议对策。

众人莫衷一是,计较来去,世上没个主动伸脖子任剁任剐的道理。有血性的自不必说,性子弱几分的也想:先守着,上面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雷尚志即刻下令,关门守城,填满沙包,压死东西南三个城门,动员全城青壮年守城。

回到房间,雷尚志摇头苦笑,想:为今之计,怕也只有如此。

凭什么守?

讲险要,北门外刮来的沙,壅得和城墙一样高,如履平地;说武装,三四十名警察,二百多杆破枪,两千余发子弹;靠救援,武威驻着“赵小胆”一个团,他自个儿也是泥菩萨过江。

匪兵七个旅,四千步兵、五千骑兵,号称一万,马家军又有名的匪性十足、能征惯战,这个城还怎么守?

雷尚志情急之下,不敢怠慢,加急电报发出去。回电传来,省主席刘郁芬严令:三天内城破攻陷,县长生还,处死。

雷尚志一屁股坐到板凳上,脸愁成个苦瓜。这个城,是不守也得守。别人不守,县长还是得守。

众人惴惴不安,一个个勾头缩颈如寒蝉。到得这日下午,马应彪大摇大摆,率两骑来到县城南门外,向城上喊话,说:“我们路过民勤,去宁夏。你们把城开了,让我们的队伍进城休息一下。”

东西,你要啥给啥;言辞,我服软作小。只求能哄得匪兵高兴,不要进城就是上上之计。雷尚志虽然迫于无奈,作了守城准备,心里不一定就真想着守。匪兵势大,力不足抗,你刘主席刀子再快,咋说也不能乱砍我头。自然,救援部队及时赶到,那就最好不过。谁不想在这任上,能够人前体体面面,写下一笔:保境安民,惠及乡梓。

当下,心里计较一番,脸上强自镇定,领了守城人等,站上城头,叫人给城下传话,说:“百姓害怕,你们驻在城外,我们给你们供应粮草。”

双方互相喊话之际,城墙上一个警察,不知是吓得心抖手颤还是热血上头,手指一滑扣动扳机,子弹长着眼睛飞去,空气里尖锐的声音嘶鸣得分外响亮,直接穿透城墙上所有人心。

老于世故的人却是推测,马仲英怕是正等着这样一幕戏上演,才好磨利牙齿扑来下嘴。要不然,民勤这几杆破枪,值得人家揉捏?还需要猫哭老鼠假慈悲,唱上这么一出先礼后兵!

城墙上人扶着破旧的墙跺口,眼睛里恐惧地望着马应彪身边一个随员,倒似是自个儿,应声一头栽下马来,砸起一股灰尘。众人不由得尻子发紧,好似真被人后面爆了菊花。心里绝望的悲叹:完了,等着狼吃骆驼吧。

马应彪城下惊怒交加,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栽下马的随员正是自己儿子马黑力,忙与另一个随员滚下马,抱了儿子惨嚎一声,上马逃走。

马黑力死啦!

马应彪红了眼,进了匪兵窝,他马背上滚下来,扑地哀嚎:“弟兄们,屠了民勤城为我儿报仇!”

狼性多疑。

狡猾的马仲英担心,正规部队前来救援。自己的兵一窝蜂扑上去,国民军突然城里冒出来,狙击自己。当下按兵不动派出骑探远巡。执法队又派了探子,捉来几个本地百姓作“舌头”。一个老人经不住拷打逼问,透了底细,说:“城内确实没有正规部队。”

人人都说,这一枪引来民勤大屠杀。

也有人不以为然,没有这一枪,就不会屠城么?没见他一路走来,见城就屠,一直到了新疆。

有不吃肉的羊,没有不吃肉的狼。马仲英,更是狼里面的狼!

狼抓住了骆驼的后门。

马仲英抓住了民勤的后门,攻城匪兵又抓住了民勤城的后门。驼队闻名天下的民勤,骨子里比一只绵羊还要软弱。

骆驼死啦!

黑压压的乌鸦,“呱呱”落满民勤城。

初二日中午,匪兵大队人马,四面八方向县城围攻。

城外喊杀连天,城上烂枪土炮,乱放一气。匪兵打打停停几番试探,清楚了城内虚实,轻而易举从北城爬上,守城百姓一时惊散。雷尚志大脑里一片空白,思想和意识被那些呱呱叫的黑老鸹,一顿如雨尖喙,掏空掏光。几个匪兵冲过来,他木头桩一般手脚冰凉,呆呆立在那里。一声惨叫兀的终止,人被一顿乱刀砍死。

血屠民勤,自此发端。

一时间,喊杀声、呼救声、惨叫声不绝如缕,刀下砍瓜切菜一般,明晃晃闪着寒光,软弱无辜的居民哭喊着,进了人间修罗场。入夜,火借风势,肆无忌惮,观堂庙舍,房屋店铺,烧毁无数。

大屠杀持续一昼夜,天明,说有人打了黑枪。马仲英摸摸下巴,匪兵刚饮血回鞘的钢刀,再次开始空气里尖啸,刀在骨头上跺砍的声响,让一座城战栗在血腥里。

初二进城,二十一离城。

人口不满万的民勤城,屠杀居民四千六。枪杀的没多少,绝大多数,直接用刀片子砍死。匪兵眼里,一粒子弹比一条人命可值钱!

咒人的话里,先一句“你个贼杀的”,后一句“你个贼杀剩的”。这个“贼”,自然是甘青巨寇马仲英。屠城之后连续多年,遍及民勤城乡,一句“马仲英来啦!”可止小儿夜啼。

县城东门里的文庙,杀的人最多。东南城角的东岳庙,也死满了人。

被杀的多数是老弱妇孺。他们没逃出城,家里又害怕,不敢住,跑到庙里,想着借神灵保佑,逃个活命。不料这时候匪兵血迷了心,爹妈站在眼前,他也六亲不认,一刀劈下谁还记得真主,更别说敬圣贤鬼神。匪兵图个方便,一顿乱刀集体屠杀,省了买子弹的钱。

喷溅的血花这一刻罂粟一样盛开,它们很轻易就让一个人变为恶魔,一个匪兵杀红了眼,他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孩子惊慌恐惧的眼睛在他心里引不起一丝人性的回归,刀尖上挣扎的孩子撕心裂肺,他野兽一样“嘎嘎”笑,说:“镇番的娃娃会跳舞。”

凶残的狼耍够了无辜的羔羊,他把孩子倒提腿儿,一道血光遮蔽了光明,狼的嚎叫里孩子像屠夫刀下鳞片脱尽的一条鱼,劈成两半。

省议员田筱三,时在家中做寓公。

听见匪兵前来,熟读历史的他自然知道,匪兵入城会有什么祸害。听得县长招集众人商量对策,会议上慷慨陈词,讲出理由一二三四,绝不引狼入室。

匪兵攻城,田筱三奋勇当先,领了任务去守卫东门。城破之后,他见大势已去,不想受辱,准备自裁。举枪之际,冲过来几个匪兵,抓捕。

马仲英是个有野心的,谋划着开疆拓土。听见捉了个省议员,思想古人千金买马骨,倒是很可以拿来学一学。自己黑虎离窝,前来过境,这些立地生根的地头蛇,不,地方名流,地头熟、人面广,一块地方有着莫大的影响力,能收为己用,自是最好不过。

派了人去先是许愿诱降,嘴里说得天花乱坠,田筱三干脆闭上眼睛,不说一句话,丝毫不为所动。

见其不从,马仲英大感沮丧,命令手下动用严刑拷逼,长长的铁钎,烧成红通通铁棍,烙在胸膛上,烧焦的皮肉“滋滋”冒油。田筱三活活疼得昏迷过去,匪兵用了冷水兜头泼下,醒来依旧不肯俯就。

匪兵见他峥峥风骨,无计可施,又把手指一根根折断。十指连心,田筱三骨头却是铁打的,咬碎牙齿也不肯屈从,最后被活活折磨而死。

县立北街高等学校的校长王国瑞,听得匪兵来犯,他主动请命,担当南门指挥。他一介书生,凭借一腔子热血站上城墙去面对疯狂的狼群撕咬。

城陷,王国瑞躲避不及,被捕。

几个匪兵押送到马仲英前,说:“捉了个识字的。”

马仲英上过正规军校,听多了可以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的话儿。他自己心里对拿笔的嗤之以鼻,乱世里抢人抢钱抢地盘,他深深尝到攥着刀把子的好处,这世道里手里有什么都比不得手里有枪。面子上他还是摆出礼贤下士姿态,说:“在下仰慕先生满腹文章,军中正缺人才,先生不如留我身边,一道成就大事如何?”

王国瑞不屈,骂道:“我好好一个人,大好男儿岂能与臊匪为伍。”

马仲英自命英雄,眼见招揽不成,恼羞成怒,脸色“唰”的凉下来。说:“不识抬举!”

左右劝道:“司令息怒,一个读坏脑子的酸秀才,懂个什么眉高眼低。您给他点颜色,他就敢蹬鼻子上脸,妄想着开染坊。小的们教训一顿,他才知道个饭香屁臭!”

自有顺情识意会巴结的,看马仲英脸色不愉,“唰”的撸了袖子要王国瑞明白什么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拳打脚踢推搡着拉出门,他们把人绑在树上,手里提了蘸水皮鞭狠狠抽过去,一道道殷红血痕就衣服上渗出来,折磨得书生空有一腔热血,咬碎牙关好生凄惨。

王国瑞宁折不弯,誓死不从贼。随之,壮烈就义。

人赞他,说:“好硬的一根骨头!”

听见的说:“他咋这么好的学识,还这么有种?”

“他是条老爷的种!”

听者释然,说:“难怪!”

秀才李盛堂,避祸乡下。

村野,所有人类的灾祸席卷无数城池时,它都是文明种子得以保存的最后一块土地,默默等待着一切过去,接续薪火。

马仲英盘踞在民勤城,烧杀抢掠得天怒人怨。乡里的大户有钱人家,半夜里拿了铁锹,值钱的黄白之物,放进坛坛罐罐找个隐蔽处埋藏,悄悄作个记号,以后有命回来再花。小家小户也是惶恐不安,耳朵扎尖了听县城那边消息,有个风吹草动好提前逃命。

李盛堂有个习惯,每天洗漱完毕,桌子前落座,手里研墨提笔,记记发生的大小事儿。这几日天阴天晴,其实倒不打紧。众人心思,放在城里一伙杀人魔王,有什么风声和响动。

他的手底笔墨,简略记述了一些屠城细节。

初七日:大风,温度甚凉。县城来人,乃云:青海马仲英率万人攻破城守,烧杀抢夺,凄惨万状。妇女徒遭奸淫,大半投井自殒。

初八日:无风,微阴,温度如故。县城有报:马仲英纵火焚城,魁星阁,马永盛房屋被焚。

“作孽啊!怕是这伙匪徒,老马家没勒索出多大油水。”

李盛堂记到这儿,摇摇头。叹息一句,说:“民勤马家,这是行善积德的仁义之家啊!”

左宗棠收复新疆打阿古柏,老马家踊跃支军,那可是借了修茸牌坊为名,围了布帘子,守人看护,一夜起了数代积累家底,七万两雪花银,明晃晃亮瞎人眼,全捐出来充了军饷,一点不见心疼。便是那马家子孙在山西小县当官,出事折腰,还不是为了让嗷嗷待哺的灾民百姓,嘴里有口救命食。他毅然开仓放粮,事后被朝廷问责,家里又把整个儿家底填进去。

三、追匪

刘郁芬得到马仲英占据民勤消息,命令驻天水的三十师,后来的抗日名将吉鸿昌部开往民勤,进行清剿。

吉部以急行军,赶赴武威。

吉鸿昌骑在马上,迎了前面隐隐可见的城池轮廓,猛抽一鞭。

眼前就是五凉故都,人说随便一脚踢去,猛不丁会听到些历史回响。谁想入了眼,满地破烂砖瓦。一场大地震,所有鬼斧神工,一切雄伟壮观,不过是淘气孩子手里拼凑起来的一堆积木。

转眼,一地废墟。

东门楼子“滚龙石”,南门楼子“夜雨打瓦”,西门楼子“七星剑”,还有北城门楼儿,有一根木柱,传说上面有一眼孔,向北可望见百里之外一座镇番城,人称其为“千里眼”……可惜的是,凉州城的四大城门,内八景、外八景,这些雄伟壮观、建筑艺术高超的城楼和风光,毁于去年的地龙翻身。

四门二十四座砖楼,留下北城一座门楼茕茕孑立,虽说残缺不全,毕竟给这座西北雄城、军事重镇,可怜巴巴存了一点念想。

一队队整齐的士兵全副装备,背着大枪,腰挎弹夹,踩得这片土地和天空“嗒嗒”响,灰蒙蒙的夜色里进了凉州城。

休息两天,军情紧急。吉部出凉州,向民勤前进。

马仲英沿洪水河,布置了兵力抵抗。

吉部很快到达,在香家湾,隔河轰炮。

马仲英的部队,卷裹着回汉流民,终究一群乌合之众,碰上正规部队,装备匮乏,不敢死缠烂打,稍事抵抗,对面炮一轰立即退走。

隔日,吉部进至民勤县城西南,十里墩。马仲英传令,连夜集合匪兵,撤出民勤县城,向东逃窜。

二十二日早晨,吉部整肃军纪,列队进城。

乍暖还寒的初春,风依旧是冷刀子,吹得脸面生寒。天上的云开始慢慢吹得散开,露出极难得的几缕阳光。

一天天的消息传来,众人心里多少有了些期盼,也有些莫名的恐惧,谁知道这些兵是个啥模样,抓不抓壮丁,脾气大不大?

一个老人听得街上聒噪,一夜没敢合眼。天亮了,她出门去看,冷清清街面,逐渐冒出“吱呀”开门声响。有人探出头来张望,打探情况。听了消息回来,老人抽了暗室门夹板,“咣当”一声扔到地上。这次,她再没往里面递吃的喝的。

老人忍住激动,小声对躲在里面的几个女子说:“丫头,赶紧出来吧。苦日子熬到了头,打土匪部队进了城,马仲英连夜逃跑啦!”

吉鸿昌当日接到命令,心里虽说多少有一丝同情,脑子里一闪而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岳飞还镇压过钟相、杨幺起义。何况,现在这些人早就不是义军,成了害民的流寇。自己吃着冯大帅的饭,吃粮当差、天经地义,也没什么好说。

私下,他倒是对马仲英几分惋惜。这个狼崽子,身先士卒,悍勇无敌,老冯也给逼得急眼,倒真有几分三国吕布的气势。他领的这群人马,得胜时虎卷山岗。只是有个毛病,赢得输不得,一打败仗就溃散如蚁,遮掩不住流寇本色。

马仲英就算是一棵向往光明的树,它的根还是站在杀戮的血色黑暗里。不行大道,到处下令烧杀屠城。眼里把平民百姓人命不当回事,野心虽大,没有家族支持、自损百姓根基,注定是个寇,不能成大事。

吉鸿昌想,听着打出的旗号光明,手心里攥的全是血雨腥风。当下,嘴里话出来,轻飘飘不见半点烟火,说:“这么年轻,真是可惜啦!”

前哨来报,马匪弃城而去,当即命令部下刘兆祥旅追击。

吉鸿昌的师部,驻扎在东门外杜公祠。

说来这杜公,既非大唐名相杜如晦,亦非大唐诗圣杜甫,而是镇番首任知县杜振宜。

雍正二年,镇番改卫置县。

江苏江都繁华之地而来的杜振宜,成为镇番第一任知县。他为官清正廉明,宽恩厚泽,爱护百姓,提倡儒业,发展纺织,重视农耕,兴修水利,立了小倒坝碑,定下镇番用水章程。雍正十三年,杜公积劳成疾,病逝于镇番。本县士民卜地,葬于县城东郊,建杜公祠。

杜公为官数年,在任时尽心做事,为民谋利,称得上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又两袖清风,布衣蔬食,无亲眷,无子女,无一文钱积蓄,只身度过了晚年清贫岁月。镇番人尊其人、敬其事,四季祭祀,言必传颂。

进城之日,吉鸿昌眼里所见,恍若人间地狱。

镇番城里,各种古物建筑,商铺,民房,一把火烧得满目凄凉。大街小巷内尸体纵横,妇孺为多,马仲英入城,未及逃出的居民,惨遭屠杀。

吉鸿昌顾不得休息,首要是收拾马仲英留下的烂摊子,安抚民心。于是,商量着要求县政府开展救济,贴出告示,召集难民回城。他又派了军队,帮助居民们掩埋尸体,清除街道,防止疫病传播。

早春,天气还很凉。

千疮百孔的民勤城,街道上忙忙乱乱。

这日,他放下手头军务,走上街头,想看看情况如何。亏得气温低,如果是夏天,尸体这么搁个十天半月,只怕早已瘟疫满城。

墙角一个老汉,怀里抱了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垃圾,嘴里哼唱着歌谣。

吉鸿昌听得仔细,却是:“十三年,灾星降,杜公一梦还故乡。秋日风,秋日雨,秋雨恰来二十五。八月大,九月小,烧纸人儿遍荒郊。祠堂前,腊盘多,供果累累有几车。祭酒流,如浪翻,六十年心血换着来。”

老人见眼前军人,身上穿着黄呢子制服,帽子上青天白日徽章,衣服与一般当兵的不同,立刻闭口不唱。

吉鸿昌和颜悦色,说:“老伯,您唱的词儿不错,我头一回听见。”

老人见这长官平易近人,放下心里的惴惴不安,说:“这是民间流传的一首《九月祭灵》,怀念大清官杜振宜的。”

吉鸿昌治军严明,举手投足已有名将之姿,领兵以来最是钦佩岳家军的纪律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连敌人也对岳爷爷心悦诚服,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语。

听了老人话,他叹息几句,问问杜公生平事迹,老人说自己不通文墨,知晓得不太详细。挥挥手让老人忙活去啦。

军中却来报,有人擅取了回民衣物。

吉鸿昌大怒,骂道:“老百姓为什么欢迎我们进城?抢老百姓,我们是正规军,这样和马仲英有什么区别,匪寇么?”

他传令下去,揪来犯事的一个连长、两个排长,当场关了禁闭。

出城三十里,地名红柳墩,多土坡沙丘,遍布刺墩红柳,葳蕤茂盛,极能遮蔽人。

马仲英在此,留下一队人马断后。

国民军追来,双方迎头碰上,展开白刃战。不比县城那几个摆摆样子的警察,平日里维持治安,吓唬老百姓还可以,见了真枪实弹,吓得尿湿裤子。刘兆祥的部队一路打来,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兵,匪兵却也是有西北马家军悍勇传统敢迎枪子儿向前冲的狠角儿。双方都杀过人、尝过血,拼起来互有杀伤。后来匪兵见追兵势大,纵马而逃。

刘兆祥一路追击,至柳林湖。

大清雍正三年,青松堡农民李海峰等七十八户农民,迁往柳林湖屯田。每开一地,则以千字文命名,拉开了开发柳林湖序幕。开发得丰饶富庶的柳林湖,因着水草丰美可耕可渔,一时间言必称“塞上江南”。

刘兆祥领着士兵,驻扎进庙里。

庙因地而名唤作柳湖大庙,座北朝南。山门两侧,有东西阁楼,东为文昌,西为魁星,凛凛然,为柳林湖一大景观。

进得山门,刘兆祥见殿前上香敬神地方,拴了几匹马,相互却不和睦,咬来踢去,撂着蹶子,地上几泡带着新鲜劲儿的马粪,还“噗噗”冒着热气。走过去呵斥几句,不知道是说着马儿,还是骂着士兵。

刘兆祥用手拍拍柱子,木料倒还结实。上面涂的颜料,日晒雨淋、风砍沙劈,褪了鲜艳明丽。

刘兆祥说:“有些年头啦。”

回头看找来的本地向导,老人小心翼翼,回答说:“光绪十五年重修的,请的巧手樊木匠——他家传的好手艺。”

旁边一中年乡绅忙凑上前,说:“之前也曾毁于兵祸。”

他一口气儿说道:“同治爷手里,湖区士绅乡民筹资修建,后来发生回乱,兵连祸结的 孤了人子、寡了人妻。好不容易请来兵,呸!这些个丘八,龟缩在城里,择无贼之地以防贼,不向有贼之地以剿贼。每日里催粮要饷,草菅人命,比匪还不如!”

身后一人,扯扯他的袖子。

乡绅惊觉,眼前这位大爷提枪拿炮,可不就是个兵。刚才自己这番言语,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他连忙闭了嘴,脸色忽青忽白,心里惴惴不安。

刘兆祥倒没在意,心里却是想着,自己这部队号称国民军,国民两字也就装点个门面,说起来好听一点而已。成了我的国、交了我的粮、你才是我的民。军官们都清楚,时间一到就得挺进中原。冯大帅要抢天下,西北这么个荒僻地,不敲骨吸髓能行?地皮儿刮得有些太狠,惹得回子造反。

刘兆祥心里叹息,转念又想,这些起义的农民还能叫做农民吗?手里握了刀把子,身上憨厚朴实全不见,一个个比土匪还要坏,比强盗还要血腥残暴。

乡绅一脸惶恐,刘兆祥心里明白,一笑,说:“不妨事,你接着把话说完。这庙倒是有些故事,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

乡绅心里宽松下来,接着说,后来啊,郝永刚领着嵩武军来了,嵩武军却不是没卵子软蛋,奋勇剿匪,一路追击拼杀,鲜血都染红了黑山头。同治十二年,又来了广东张提督,也是一条有血性好汉,几场血战,根绝了匪患,柳林湖终于回归了安宁。地方上乡绅,见得大庙被烧得头脸不全、残破不堪,发动士民捐了银两物资,毁于兵燹的大庙才得以修葺一新,这一晃就大清也完了,到了咱民国。

迎面是关帝殿,面宽三间为单檐歇山顶,殿内壁画把《三国演义》里的著名故事,什么桃园结义、蒋干中计、草船借箭,几十个栩栩如生的场景,环环相扣、巧妙布局,融合在一面墙上。

刘兆祥站在院子里,捏了下巴望着庙里天空,愣愣的有些出神。半响,马鞭在靴子上轻轻一拍,进去拜了关云长,敬了三注香。

后院是大成殿,祭祀着孔子,面宽五间。进深二间,前面有廊,单檐歇山顶,殿前有东西陪殿各一座,东曰药王宫,西曰圣母宫。

随从问:“旅座,孔子拜么?”

刘兆祥这时却说:“不拜啦,乱世文章不值钱。啥时候天下太平,洗干净身上血腥气,再来!”

台子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扭回头看了一眼,马鞭子扬起“啪”一声脆响,庙的上空“呼啦啦”惊起一群鸽子。

看眼天空里飞的鸟,刘兆祥叹息了说:“它倒自由自在!我们这些个当兵的,眼前拜了一座庙,身上却背着一座坟。”

四、乡贤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这日,刘兆祥正在训练士卒。听得外面热热闹闹,一会士兵来报,说湖区有名的乡绅程维道,前来拜会劳军。

程公,别号乐山。他这号,取意于《论语·雍也》中的一句话:知者乐山,仁者乐水。

少时进学,他做过前清的痒生,后来在地方上修桥铺路,行善积德,颇有名望。湖区连年亢旱,他古道热肠,商同湖区一些存粮大户,凑集粮麦数十石,陆续賬济贫困。

民国四年,众人推了他做县农会的会长。

是年,浙江人袁翼出任镇番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袁县长第一把火就烧在水利上。他换上寻常衣服一番走访和实地勘察,心里谋划多日,这天召集了地方名流,布置治理西河的计划,要大家集思广益,献计献策,当场委任程维道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水老,督修西河工程。

众人散去,程维道刚一脚跨出门外,办事的差员过来,请他等一等,说:“袁县长特地交待的,说是还有些事体,有话要跟程公细细商谈。”

一会儿,袁翼过来,说:“程公凡所建议事宜,无不有的放矢,统筹全面。难怪众人称赞你做事稳妥,能持大体。这次治河,程公还得多多有劳!”

程维道自然连连逊谢,道:“既得袁公看重,敢不戮力用命!”

两个都是干事实才,相互寒暄几句,说说饮食起居,回到正题商定了一些具体事宜,程维道就告辞归来。他是个性情中人,既得别人看重,他便抱着“人以国士待我”的念头,想着以治河为已任,废寝忘食也要把这所托之事做好。

河岸修建工程,他见大家辛苦多日,非得跟年青人比高低,亲力亲为,一不小心受了轻伤。他生性刚强,悄悄忍着疼痛,也不肯声张。工程完竣,他亲率民夫昼夜巡逻管护。来年,冬水浇毕。程维道见得渠道畅通无阻,方抽空儿回家一趟,探视亲人。过不数日回来,继续上渠领了一干河工,沿岸栽杨植柳,防护提坝。

号称“粮仓”的柳林湖,上下左右竟无一所高等小学,程维道向来尊师重教,心里不免揪然不乐,于是热心牵头,请来三渠水老,大家细细商议,选了中渠大庙东边,建一所高等小学。他又协力同心,积极筹排办学经费,维持学校正常开支。东、中、西三渠于弟,得以就近求学。

日前,听得国民军前来追击匪兵,驻扎本乡。马仲英屠城之后,纵容士兵前往各乡搜掠粮草物资,百姓家里没有多余粮食。程公思考之下,带头慷慨解囊,筹措了三十石粮食,打点着装齐车马,前来赠于驻军。

刘兆祥得讯,心里十分欢喜。

迎出庙门前一看,见一老者眉目清朗,当先健步而行,身后一群汉子,吆着几十架骡马车辆,热热闹闹而来。

想来这位便是程公,他急忙快步迎上,客气道:“军人份内之事,怎敢有劳地方,累及乐山老和众乡亲,兆祥实在惭愧啊!”

程维道躬腰一揖,说:“旅座救民于水火,使我湖区百姓免遭马匪荼毒,鄙人区区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旅座代表兄弟们收下。”

刘兆祥双手抱拳,说:“程公辛苦,快请入内喝茶一叙!”

两人携手进去坐好,上了茶水,徐徐而谈。

刘兆祥问:“乐山老德高望重,熟谙本地情形,可有什么人物和逸闻趣事?”

程维道说:“庙墙西面的村庄,有一个石官卿,他自号'哈哈老’,倒是个有趣人儿。”

刘兆祥就说:“反正闲来无事,请乐山老说说这人怎么个有趣法。”

程维道见刘兆祥真心想听,客气几句,当下徐徐叙出一番话来。

石官卿从小聪明好学,人称他父亲一声“大先生”,回头看着他,顺口就唤一声“小先生”。长大后废了科举,有什么想法都是没想法。加之这年头兵荒马乱,干脆一门心思帮他父亲开荒,落户到邻乡的泗湖村。

平日里,他楚狂人一般不知是触景生情的现编现唱,还是从哪里听来几句歌谣。他苦乏了唱,精神了唱;高兴了唱,伤心了唱;醉酒就唱,明白也唱。

听,他迎风张开破锣样的嗓子,唱道:

哎——哟——嗨!

天上打雷没声响,地下石头爬上坡。

水里骆驼会下蛋,山上鲤鱼能搭窝。

腊八热得打哆嗦,六月雪花冒大汗。

扬子江心割小麦,龙门山上捉泥鳅。

旁边过路的乡邻听见,招招手,大声喊道:“哎!石先生,唱错啦,你是不是瞎编着弄颠倒啦!”

石官卿斜篾一眼,说:“老哥,没错呀,我唱的就是《颠倒歌》!”

庄稼地里,他嗓门冲得空气“喳喳”作响,越发放声吼道:

嗨——哟——哎!

老哥走路须防绊,听我细说颠倒事。

捉只泥鳅比驴大,骑了泥鳅看玉皇。

作恶多端享福贵,积德行善枉死鬼。

蜀犬吠日表道德,蝇营狗苟说情操。

我说世事真颠倒,玉皇说我不晓事。

请来猴王孙悟空,一棒砸了南天门。

乡邻心里听出几分明白,连连点头,道:“石先生对着哩!这世道人心都得颠倒着活,你说还有什么事,眼睛不得颠倒着看?”

刘兆祥微笑拊掌,点头说:“这石官卿,嗬,倒真是南城门楼子上的老麻雀!你说他啥事儿看得不明白!?”

他侧了身子,笑着对程维道示意,说:“乐山老,有点意思,您接着说。”

程维道说:“嗨,谁说不是这个道理哩?他就是看得太过明白,可是,他不知道,你看得越明白越不能说哇!”

见这刘长官平易近人,姿态不像别的那些个兵痞,是真心实意想听自己讲这些话儿。程维道抱抱拳,说:“小老儿大胆,长官面前放肆!”

刘兆祥笑道:“乡野尽多人才,听乐山老这么说来,倒也是个东方朔一类的有趣人。”

顿一顿,他笑道:“这性子,怕遭了许多搓磨吧?”

程维道心里思索一下,说,谁说不是?这人写文撰联,才华尽现,得罪了一二手握权势的,他肚子里装下许多东西,心知肚明,自此无语可言,逐渐冷成灰烬,不肯为仕途奔忙,说是放羊三年,给官也不做。还作有一首《务农庄》的打油诗,寄情田园之乐。

刘兆祥道:“乐山老,说来听听。”

程维道记性不错,倒还记得,当下就念出来,道:“一头黑牛套着车,官卿危身车上坐。出去装的悠悠风,回来曳着哈哈歌。”

“世间之人,用其长则长,用其短则短。”刘兆祥思索片刻,道:“军务繁忙,倒是不能访谈了。罢了、罢了,他也是个爱自在的,不要拿了名缰利锁去拘。”

两人一笑作罢。

这日,前哨查探消息,回来报说马仲英在民勤北湖附近,为了方便逃窜,检查部队,掳掠的妇女,衣物强制退留,不准携带,进入阿拉善旗,奔向宁夏。

刘兆祥听了,一面令人回报师部,一面吩咐下面,做好动身追击的准备。

一切幸福或者不幸,会自动成为过往。

若干年后,有人兴奋的诉说,道那三个被报复的匪兵真是个倒霉鬼。人问如何倒霉?他就绘声绘影一番行刑的惨状以及幸存者愤怒的暴力,说:“真是解气,泄了大伙儿心头之恨!”

秀才李盛堂听得手一抖,蘸饱墨汁的笔尖颤了颤,几滴墨汁掉在纸上,一大片洁白,开出一大朵墨花,似梅如石,泅浸得几行整整齐齐的蝇头小楷,字迹慢慢变得有些模糊。

别人伸长了脖子去瞧,辨认仔细,上面却是一句话:“人间何世兮?遍地刀枪。”

一人摇摇头,道:“怕是看多了演义小说,民间添油加醋。怎么会和匪兵一样,也就绑在树上,一枪了事。”

一人沉吟许久,道:“怕也不是……”

秀才放下手中笔,揉揉酸涩的眼,开了口,语音里依旧缠夹着当年痛苦,悲伤得好像那些血还在面前流淌。他揉揉有些困倦的双手,说:“怕就怕我们被狼咬了,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狼。”

他这话,尼采也有同样的意思,在《善恶的彼岸》中,这位哲学家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话说得有些诛心,众人默然无语。

五、如谜

士持弓,或守或夺,即为“疆”。

人打得越来越凶猛,越来越艺术,打得无休无止,从手里拿着石头开始打架直到打出一个全新的境界,叫做战争。一头狼王用尖牙铁爪划定自己的活动圈,人类用武器修改国土的边界,某种意义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所有战争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争夺一块土地和土地上的利益。说来说去,这些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业,兴也罢,亡也罢,哪个不是打着为民请命旗号?苦逼的还不是老百姓,白花花骨头一路填埋了野心和欲望的深沟大壑。

蓝眼睛珠子的斯文·赫定,1934年在中国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进行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探险。

哈密城外的戈壁滩上,远近看不见一点绿色,骄阳如火,烘烤着地面。

一顶大遮阳帽下面,汗水顺着斯文·赫定的脸颊滚淌到脖子里,脊背处的衣服,汗渍和灰尘成了硬结,他的一张脸已经晒得通红,他的心和这片土地的温度一样炽热无比,他期待下一脚就会踩在一个文明的遗址上面。

他对这片古老土地充满迷恋和向往。这向往,或者叫欲望,一次次给了他无比的动力和勇气,它们充足得让他可以忍受烈日当空炙烤。发现楼兰古城的这位瑞典探险家,他已经在这方面收获颇丰,还在业界赢得了极高声誉。他幻想着楼兰之后,自己能不能一不小心,脚下就又踢出一个神奇东方的古文明遗址。

他知道这个国家现在还顾不上关心这些叫做文明的东西。他和他的那些同行,比如那个名叫安特生的瑞典人,在古老的文明里行走在一座座文化不设防的空城,在古老文明里随着精美的线条疯狂舞蹈,幽幽冒火的蓝眼睛,烧得地面上大小沙粒滋滋作响,他们个个欢喜若贼,他们带着这片土地的悠久辉煌,深一个坑浅一个洞,留下遍地伤痕。大箱小包不计其数,在长满汗毛胸毛的人手里坐了羊皮筏子和轮船,逝向大洋彼岸,那儿有一排排的玻璃柜,贪如饕餮张开的巨口,空荡荡等着吃进古老东方的古老。

斯文·赫定张开的嘴巴,足足能塞进去一只拳头。

远处无边黄沙中冲出来的马仲英,越来越近,直到他眼前,马“咣咣”刨蹄和“噗噜”打响鼻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身前,落日煌煌;身后,大漠无垠。

骑着灰色大马,脸上沾着灰土和血迹,马仲英不见一点儿死里逃生的狼狈不堪。

他意气风发,挥舞着手臂告诉眼前的外国佬,自己刚刚经历了一次追堵截杀。说着,他向眼前外国佬张开双臂,侃侃而谈,显得更加桀骜不驯。他想着继续成吉思汗的伟大事业,用骑兵的弯刀征服天下,脑子里充满无数狂热幻想。

马仲英雄心勃勃,在空气里宣告说:“我到南疆去招兵,两年内征服全中国,然后再花三年时间征服苏联。最后,把我们的边界推到遥远的土耳其,我要建立一个伟大神圣的大伊斯兰国家!”

赫定被马仲英的年青、马仲英的传奇、马仲英的野心妄想,或者也可以叫做壮志雄心感染,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是一个血腥屠夫,还是未来英雄?他分不清,也从来没有仔细去想。他的眼里,面前高头大马上英俊的指挥官犹如那位纵横欧亚的草原之王成吉思汗附体。这头狼王如果成功?他激动得簌簌发抖,未必自己不是亲眼见证了一个中国的凯撒大帝。

有地成霸业,无地难为家。

赫定带着照相机,他后退几步,把这些笨重的东西支好,找准角度给马仲英留下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马仲英,沉静,英俊,只是一个年轻的回民军官。上面,丝毫看不出他的冷血、他的理想,离去的这名外国人,探究着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大地深处埋藏的文明宝藏。他蓝色的眼睛已经苍老,中国西北的这样一片土地,究竟会有些什么即将发生,究竟会由什么来最终吞噬一切,只是他将来在大洋彼岸的一丝回想。

正义和非正义,在这里逐渐开始显得那么模糊。

曾经屠城的魔王在新疆这片土地坚持了民族气节,军阀盛世才勾结了一切反对马仲英的力量,包括苏俄,向他张开了锋利獠牙,等着一拥而上,一撕而光。

马仲英已经走到内外交困,他失败了。

道理简单得如荒野里一群狼争夺狼王位置,失败了,也就失去一切:他的军刀,他的战马,他的骑兵,还有在空气里挥劈得“刺刺”尖啸的梦想。

狼王离开了领地。

世间最念念不忘和了解自己的人是谁?

不是亲人,甚至也不是自己恋人,而是敌人。马仲英的老对头,赢得胜利的盛世才,自然对曾经的心腹大患,放心不下。

老对头的生死去向,他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更要关注。

马仲英,这头流淌着西北马家彪悍残暴血脉的狼王,岂止睡在自己的卧榻之旁,几乎一度就鸠占鹊巢,他和那些骑兵手里高举的刀,无数次让自己在噩梦里竦然惊醒!

他多方打听,听到一点消息,说马仲英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被迫带着一批随从,离开部队去了苏联。

虎死骨头在的马仲英,不肯倒了架子。他排场十足,携带着数百随从,还有多年搜刮的大量金银财宝,踏上风雪中的陌生国度。这位中国来的年青将军,在冰雪覆盖的土地,很快像个稀罕物儿一般,受到热情似火的款待。苏联人安排他到工厂,学校去学习、参观,风云一时,犹如夕阳的回光。他还不断写信、录像,幻想着遥控自己军队,那是他的狼爪,是他在这片土地掠食的最大本钱。

害怕马仲英卷土重来的盛世才,马仲英留下的代理人,在千方百计瓦解马仲英的影响上居然默契如神。他们采用了无数手段消除一支军队对精神领袖的忠诚,马仲英对旧部的烙印一年年开始浅淡,他的命令因为手下打了折扣而一天天开始鞭长莫及,直到彻底脱离。

珠玉炫人眼,财帛动人心。

有人说负责看管他的苏联克格勃特工,眼馋于这位中国将军富可敌国的财富,转弯抹角向马仲英提出借钱。马仲英是个有心机的人,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喂熟喂饱才好为自己办事,从来都是大撒狗粮、慷慨给予。

马仲英不会知道,自己喂的是一群和自己一样的狼,不是狗。狗吃饱了会对主人讨好,乖巧的摇它的尾巴。狼贪得无厌的本性却必然是另一种选择——连给肉的农夫,一起吃了。

克格勃的特工,钱越借越多,借得不安心起来。他们怕斯大林知道这一切,恐惧使得他们开始在斯大林面前造谣,说马仲英名为革命,亲近苏联,私下里是日本走狗,悄悄与日本眉来眼去。

有人说,斯大林是个多疑的人,悄悄把马仲英秘密处死。

有人说,马仲英有了革命思想和进步觉悟,想要组织援救西路军。

还有人说,马仲英的亲友通过一些渠道去探问,官方的回复光明而激励人心,说参加了苏联空军,卫国战争中壮烈牺牲。

死了,就是死了。无论谁死了,都不过是世间一粒微尘。

这样一个结论,最好!可是,也最让喜欢非黑即白站队的简单脑袋们难以承受。

陌生的土地,卷裹的风雪,诡谲多变的政治。他蒸发得踪影不明,他这善恶交织伴随了血雨腥风,难以定论的短暂一生,到头来和被他视作马蹄下的草场而随意刈割的百姓,原来也并没什么太大区别。

一样悄悄结束。

一样柔弱如婴。

参阅书目:

1、《程维道》(《民勤县志》兰州大学出版社,1994年5月第1版,P839。)

2、360百科词条:马仲英 刘兆祥 斯文·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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