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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记忆:黄泥塘

 369蓝田书院 2021-12-28

黄泥塘是我家乡的一条小小街道的名字。对于家乡粤东小胜镇的人来说,它一点都不会陌生。街道只有一百多米长,东西走向,宽度大约五米左右。街道两旁,是两排骑楼式建筑。一排靠山而建,另一排背向山坡下栉比鳞次的民居。两排建筑的中间,各有一条小小的巷子,一条是通往围墙、田背等村落的要道,另一条是通往后山,那里还有一些仓库,食堂等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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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曾经是一个山坡,坡度不大。山坡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密密麻麻的布满着各式民居,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一座大型客家围龙屋,其四周都有围墙环绕,因此这个小小村落就以围墙命名。

围墙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要比黄泥塘街道早很多。街道的出现只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事情,至今还不足七十年的历史。在黄泥塘街道出现之前,小胜乡的圩场分布在宫径桥一带。圩场历史很长,规模却并不大。此外,在今大草坪旁的桂林公祠--余庆堂左前方下面的山坡一带,也零星分布着一些商铺。这便是当时的基本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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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建立不久,国家推行合作化运动,建立农业合作社,把几千年来的七零八散的个体经济,变成了集体经济,土地划归集体所有。与此同时,还建立了供销合作社。

作为农业合作社的重要组成部分。供销合作社由农民自愿筹集股金,在国家扶助下建立起来。这种商业组织,有效解决了农民生产和生活资料的供应,也解决了农副产品的销售问题。当时,为了解决资金需求,在合作化运动中,也还同步建立了农村信用合作社。

为了解决供销社和农村信用社的经营场地问题,地方政府就在围墙等民居背后名叫黄泥塘的山坡上,开挖出一条狭长的平地,建起两排骑楼式建筑。其中间的街道,便是黄泥塘大街。

供销社成立时,政府把小胜镇(当时叫乡)的商贩都组织起来,尤其是把那些比较善于经营的商贩,纳入到供销合作社体系中来。当然也是以自愿为原则。入社的门槛很低,只要你做过小本生意,甚至只有一把秤,都可以成为供销社社员。当时,人们想不到的是,这一批人因此走出农门,后来成了吃国家粮的职工。当时,永耀伯公,会朝伯,少炉伯以及田面角村的钟阿兆伯姆等一批人,便是这时候成了供销社社员的。这些社员,他们自然就成了供销社的股东,持有供销社的股权证。只是后来,国家采取赎买的手段,把股权收归国有了,而供销社社员,从股东变成了职工。

信用社的建立,情形也与此类似。政府动员农业社的社员,将家中的积蓄拿出来,哪怕是三元五元钱,都可以入股,成为信用合作社的股东,每年都会有分红。当时,入股被作为爱国主义的一大行动。当然,在后来,股东的股份也同样由国家赎买回去。股金变成了存款,当然也是支付了利息的。

供销社由小到大,不断发展壮大起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供销社最为辉煌的时期。当时,供销社分门别类设置了多个门市,有百货门市,布匹门市,糖烟酒门市,农具门市,副食品门市,饮食业等等,此外,还有一个文具门市,其中附设一个书店,名叫新华书店。

供销社的职工,也被人称为工作同志,职业受到人们的羡慕。他们不用再从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田耕作,而是坐在店铺里,在阴凉环境下上班,而且每月还有二三十元的工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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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供销社的同级单位,信用社也在黄泥塘街道经营,但规模很小,只有一个铺面。供销社各个门市每天的销售收入,都会缴款存到信用社来。当时,一些经济条件稍微富裕的农民,㓾了猪,卖了些钱,以及出售竹子、柴木,得到一些收入,有了余存,也会存储到信用社来,以赚取一些利息收入。

在街道的东北侧,是公社食品站的铺面,负责生猪、三鸟(鸡鸭鹅)的屠宰和销售。但食品站不属于供销社体系,而是由公社直管。当时,农民养猪,必须将猪肉的百分之六十上交给食品站。食品站按照每斤六角钱的价格收购,然后,凭猪肉票,按照每斤八角钱的价格供应给干部职工。农民养猪,只有在交足食品站以后,才能将剩下的猪肉对外出售。当然农贸市场价格要好很多,每斤可以买到两块钱,甚至两块二毛钱以上。

当时,乡间有赶集的习俗。赶集乡下叫赴圩。每逢一,六日,便是黄泥塘圩日,人们会从四面八方的村落,来赴黄泥塘圩,出售自家的农副产品,如猪崽、甘蔗、香蕉,甚至山上采摘下来的名叫当泥(桃金娘)的野果。人们也在黄泥塘购买农具、猪肉以及其他日常用品。赴圩也是人们社交的一个重要渠道,人们放下繁重的生产队劳动,来到这里会见朋友,也有来这里看细妹(相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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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常常跟随爷爷来赴圩,最期待的是,跟着爷爷到饮食业吃一碗老鼠粄。老鼠粄是家乡传统美食,它是一种米制品,因形状酷似老鼠尾巴而得名。那时候,农民生活清苦,吃不饱饭,能够吃上一碗撒上风味独特的牛肉碎末和爆蒜头碎的老鼠粄,是童年莫大的幸福。

后来上了小学,最喜欢逛的铺面,便是那个兼新华书店的文具门市。但里面所卖的书籍很少,只有《毛泽东选集》一到四卷,还有《哥达纲领批判》、《怎么办》等经典著作,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连环画之类的。当时,门市的书,并不像现在的书店,可以给人随便翻阅,只有付了款才可以阅读。连环画,售价一两角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想买一本书,也不太容易,因此,我就借口先看看再买,然后借口说不好看,还回去。当时卖书的售货员,是一个面容慈祥的叔叔,名字记不住了。他从玻璃柜中拿出连环画给我翻看,却不催促我,任由我偷看,我翻完一本连环画,又叫他拿出另一本看看,说刚才那本不好看。其实,我的小伎俩又哪能瞒得过他呢?但他却不动声色地宽容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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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的私人铺面,也有好几间,应该是私人的物业。一间是卖草粄的,另一间是理发店。卖草粄的店子最为热闹,前来赶集的人们,都会前来吃一碗味道鲜美,风味独特的草粄。店主是胜捷,胜维叔兄弟,做草粄是他家的祖传秘方,他们父亲重辉叔公以前在大埔塘风流门做草粄,用石缝里流出来的山泉水制作,风味独特,名闻遐迩,后来,他们搬回来街道上经营,同样是广受欢迎。他们做的草粄,还可以用草绳捆绑,人们常常把它挂在扁担一头,挑回家去了,给家人享用。

我父亲也是供销社的一名职工,先后在供销社属下的朱坑塘站、中社站和小胜渡站工作。在七十年代中期,父亲工作调动到了黄泥塘工作,先后在农具门市,百货门市工作。后来,父亲还担任采购购组组长,供销社副主任,主任。

记得父亲在农具门市工作的时候,我周末时间常常去看望父亲。黄泥塘的各种门市中,农具门市我印象最为深刻,主要是销售锄头,犁,耙,铁锅、斗笠,扫把、木桶,还有其他一些竹器,也有一些洗锅用的洗锅把等等。这些物资,大都从外地采购,也有一部分向农民收购,如扫把,竹箩等等。乡下有一种扫把,是用名叫猴芒的野草扎成的,收购价是两毛钱,对外销售是两毛七,供销社赚了七分钱。我村里的台叔公,制作扫把是一把好手,他天天上山去拔“猴芒”,制成扫把卖给农具门市,赚取一些生活费用。毕竟扫把的销量不会很大,因此扫把就基本由台叔公专供了。个中原因,除了台叔公制作的扫把质量好之外,在父亲的心中,多少也有关照他生意的意思。当时商品的销售都是定价的,统一价格,不能讲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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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具门市,有一个售货员叔叔,叫吴启华,二十来岁,整天笑吟吟的,一笑,就流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对群众的态度非常的好。他的长相,跟我们村子的四兵哥,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当时我疑心他们是失散了的双胞胎。后来,启华叔叔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让人感到痛惜,也令人感叹生命无常!

当时,供销社主任是蓝汉鼎伯伯,他的寓所就在农具门市旁边。蓝主任是畲族人,畲族是粤东唯一的少数民族,聚居在凤凰山下的凤坪村一带。我从小就听说,畲族人以狗为图腾,尊奉狗为自己的祖先,他们祖先是狗头人身。蓝主任常常来父亲的寓所喝茶聊天。看到他,我就很想问他关于狗头人身的事情,但终究开不了口,怕得罪他。

七十年代末期,我父亲升任了供销社副主任,兼任采购组组长。当时的主任是春城伯,姓卢,也是一位很热情的人,他还有一个织藤椅的好手艺,我常常站在一旁看他熟练地织着藤椅,内心佩服之情便油然而生。

父亲人缘好,寓所里常常聚集很多同事,海阔天空地喝茶聊天。记得当时有谭国情叔叔,张俊开叔叔,杨国威叔叔,彭永颂叔叔,李木浮叔叔,陈世华叔叔等人。当时,这一些人,都才二、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谈笑风生,烟雾缭绕的房间里,总传出快乐的欢笑。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我自己内心也憧憬着,长大了能像他们一样,当个工作同志。说实话,在那时候,从来也没有梦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走出大山,去当一名科学家或者什么领导干部之类的事情。那时候,对外界事情知道得实在太少。有一句话叫贫穷限制想象力,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情形。

当时,供销社工作的人,有不少人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如糖烟酒门市的味英姑姑,平英姑姑,百货商店阙金泰伯伯,饮食业的刘宏仪伯伯。还有两个长辫子姑娘,也是印象深刻,一个叫林惠英,丰腴的身材,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两条辫子垂到腰际,说话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在饮食业当服务员。据说她是留隍人,知青上山下乡回城后,分配到供销社工作。听说,后来她扎根小胜,嫁给了田面角村的一名后生,而今不知去向。另一个长辫子姑娘,叫邹卡娜,很明显,她的父母是读苏联小说读多了,给女儿起了一个俄国人的名字。邹卡娜个子细长高挑,脸蛋白净秀气,白色的衬衫束在深蓝色的裤子里,显得洁净而干练,两条垂到腰间的辫子,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在摆动,散发出一种飘逸的美。

黄泥塘,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还有一层特殊的意义。在黄泥塘街道西边尽头处,靠山边的骑楼的一块宽大的墙壁,那是一个临时公告栏。当时公社文教办,常常组织各大队的初中学校开展各类竞赛,诸如作文比赛,数学比赛,物理比赛等等,比赛结果会在这墙壁上公布。当时,我的名字总能在这墙壁上重复出现。一大群观看红榜的人在夸赞着,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在榜上重复出现的其他大队的许多同学名字,虽然当时彼此并不认识,名字却记在了我的心中。后来在小胜中学上学,他们成了我同班同学,许多成了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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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黄泥塘的回忆,还有一个邮电所是必不可少的。街道的西面尽头处,往左转,便是邮电局之所在。印象中,邮电局是孤零零的存在,周边还没有多少房子,门前是通往宫径,通往小胜小学的一条泥泞的公路,当时还没有铺上水泥,一下雨就坑坑洼洼的。当时,在这里工作的是少昌伯,还有邮递员生活哥等等。邮电所,除了收信,送信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发电报,打长途电话。

常常隔着窗子,看着少昌伯在转接长途电话。听他在口中念念有词:梅县来广州来,手在忙碌的插线,拔线,我内心里觉得非常神奇。几年后的八十年代初,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少昌伯手中的插线,便成了我沟通家乡的一条红线,传递着我对父母,对亲人浓浓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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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家乡的街道有了很大的改观,基建起了许许多多的高楼大厦,黄泥塘不少建筑也拆掉重建,门市也转给了私人经营,物资也丰富了很多,可谓是今非昔比了。但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在那常常走入我梦乡的场景里,黄泥塘街道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样子。那些人,那些事,依然鲜活,依然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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