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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旧俗:葬古人

 369蓝田书院 2021-12-28

在我老家粤东乡村,至今还存留着一个奇怪的习俗:葬古人。

所谓的“古人”,指的是无主坟墓。人们在建筑房子、修建墓地、开辟道路,或者其它工程的时候,如果发现这样的无主山坟,就要另择新址进行安葬,并且承担每年的香火祭祀。这个风俗代代相传。

在我老家村子一个荒坡上,就有一座“古人”坟墓,据说是我邻居甜伯早年建造房子挖地基的时候,挖出的一缶盛放骸骨的陶罂,迁移到这里安葬的。墓地规制很小,小小的碑石上刻着几个大字:古人一位之墓。

据说,如果发现“古人”而不筑坟安葬,就会被鬼神“监责”。“监责”是客家话,很难在普通话里找到准确的对应词语,大概意思是受到鬼神的“责罚”、报复。

当然这是一种迷信。但从为人处世的角度来看,此举也是对责任的一种承担,是推己及人的一种善良行为。挖了人家的祖坟,对其进行重新安葬,对自己而言,是对良心的交代,也给自己一份宽慰。

曾在新加坡版《杨氏文萃》中,读过杨襄所作《祭古人墓文》,文字简洁雅致,读起来朗朗上口,文中对“葬古人”习俗、缘由作了全面的描述,颇有参考价值:

呜呼!汝生何代,汝殁何年,今谁汝后,向谁汝先?为男为妇,姓氏缺焉。何有马鬣,祗馀灌园。黄花青草,郁郁芊芊。吟风啸露,吸雾餐烟。穷极则变,鬰久必宣。兹余卜胜,架造数椽。工人悮暴,扵心恻然。势难半废,理易两全。迁汝圩下,葬汝高原。古墓足表,六塜相连。兹值清明,祭扫纷然。式凭旧典,罔有弗虔。奠以牲醴,焚以纸钱。非亲是亲,因缘结缘。神人相安,享祀绵绵。谨告!

我不揣浅陋,妄将其翻译成现代韵文,大意如下:

啊!你生在何代?你卒于何年?现在谁是你的后代?过去谁是你的祖先?你是男是女?你姓甚名谁?这哪里算得上坟墓?不过是一片荒园!黄花青草,郁郁芊芊。你每日风餐露宿,吸雾吞烟。但事情到了极点就会发生变化,抑郁久了就要得到宣泄排遣。如今我在此卜居,营造小屋一间。施工者行为粗暴掘了你的坟墓,我内心为此悲伤哀怜。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半途而废,理应求得两全。因此,把你迁到圩镇之外,葬在高岗山边;规模得以凸显,古墓赫然再现。如今清明时节,到处都是扫墓的人。因此按照传统的做法,满怀虔诚,摆下牲礼,焚烧纸钱。不是亲人却似亲人,缘分所在,因而结缘。从此,神灵与人相安无犯,永远享受祭祀,不绝延绵。谨告!

文中提到,因为建造房屋而迁葬古人之墓、并从此承担起祭祀的责任。这种“非亲是亲,因缘结缘”的做法,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求得“神人相安”,出发点也是非常朴素。

也有人对“古人”不屑一顾,弃之如敝履的。小胜镇小溪村有一个叫杜阿蓬的人,便是其中一位。他把“古人”的骸骨抛入深潭的故事,至今还在乡间流传。

大约在上个世纪的30年代,杜阿蓬在一个名叫赤水塘的地方,修建房屋。赤水塘是珠坑村通往荷坪、半坑、樟树角等村庄的必经之路。举目四望,不见一处民居,堪称荒无人烟。四周却风景独美,景色宜人。房屋靠山而建,屋前远眺,峰峦罗列,如屏如嶂,烟云变幻,山色滴翠凝蓝;屋前山坡平缓向前延伸,与横亘在前面的另一座低矮的山脉,围成一个马蹄形宽阔平地,上面被开辟成数十亩见方的水塘,塘水色泽昏黄,赤水塘也得名于此。围绕着水塘,山坡上梯田层叠密布,布局恰到好处,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别有一番美丽韵味。尤其动人处,是那座低矮的山脉往外数百米处的一弯溪流,萦回曲折穿流而过,水潭深湛,风光入眼,颇具灵气。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挖掘房屋地基之时,竟然挖出了十几个保存骨骸的陶罂。如何处理这些无主骨骸,让杜阿蓬颇费踌躇。几经思考之后,他做出一个大胆决定,把这些陶罂用畚箕装好,挑到屋前溪流,倒入深潭之中。

不久,房屋竣工入住,却接连发生怪异的事情。一日,杜阿蓬夫妇俩正在在屋前山坡梯田上耕作,原本晴朗的天空,天色忽然昏黑下来,片片乌云黑压压的笼罩四野,天边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怖感觉,杜阿蓬下意识的往家中一望,只见一位穿着一袭白色衣裙的女子来访。随着咿呀一声的开门声,客人便进了房屋。热情好客的杜阿蓬夫妇,连忙放下农活赶回家里。让他们诧异的是,家门仍旧紧闭着,上面还挂着锁头。这让他们有些心神不定了。胆大过人杜阿蓬,连忙安慰妻子,一定是看花了眼,没事没事!

可是奇怪的事情还是接连发生,杜阿蓬常常在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搞得他们夫妇不禁胆战心惊。每逢阴雨连绵的日子,从屋前过往的行人,也常常可以听到紧闭上锁的房屋内,传出砻谷、舂米的声音。一个个怪异的现象,让人们毛骨悚然。万般无奈,杜阿蓬夫妇只好搬回小石溪村原来的老房子居住,并打算把赤水塘的房子卖掉。

珠坑村的杜宪章先生不信邪,从杜阿蓬手中盘下了这座新屋。但他也没有在此居住,而是把它租给了别人作为“打花会”的场所。

所谓“打花会”,实质上就是一种赌博。这是一种极具迷信色彩的赌博方式。人们杜撰出三十六花神,总其名曰“花会”。三十六个花神实际上是三十六个古人的名字。

每天,庄家从三十六个花神中随机选出一个,用布裹扎密封,当着众人的面,放入彩筒中,并用两把铜锁锁住,高高悬挂在厅堂的梁木上。钥匙一把交给别人,一把自己保管。然后由投注人自由投注。投注时,参赌人可任意选其中一个古人,并把名字写在两张纸条上,一张连同赌资,密封后放入密封柜内,另一张由投赌人自己保存。如果押中,可获赌注三十倍的彩金;如未押中,其赌注全归庄家统吃。

如今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依然还记得三十六个花神的名字:天合江,太元万,日月艮,青九上,火福青,志年茂,井必安,正只三,攀汉占,光有红,天容明。一共三十六个字,每个字,代表一个古人名字,如“天”是指郑天龙,“合”为张合海;“江”为龚江祠等等。在这座“打花会”的“鬼屋”的墙上,挂着三十六个古人画像。人们对这些鬼神,既恐惧又亲近,每个人的内心,都在祈求鬼神带给他们好的财运。

杜宪章先生为人善良而机智,富有商业经营头脑。据说,他把“鬼屋”买来再租给人“打花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他看来,三十六个花神,就是三十六个鬼。让鬼入住“鬼屋”,可使人神相安,各得其所。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这是上学的必经之路。但这座“鬼屋”已经夷为平地了,墙基倒还隐约可见。每次独自经过那里,内心非常恐惧,担心有鬼冲出来抓人。所以都会在临近屋址地方,稍作停顿,卯足力气,飞快地冲越而过。后来,我还看见一个惊恐的事情,因为雨水的冲刷,屋址背后陡峭的山壁出现塌方,又露出一个盛放骨骸的陶罂来,一半裸露在外,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由此看来,当年挖出十几个陶罂的事情并非虚言。我内心也在揣测,在那屋后的山壁之中,到底还有多少陶罂没有被挖掘出来?自然没有答案,只是从此我再也不敢独自一个人路过那里了。

乡下流传这样的说法,葬古人会得到鬼神的荫护。乡下许多人对此笃信不疑。因此,就有人专门寻找无主孤坟,进行重新安葬,并每年香火奉祀。有一个大老板,做生意不太顺利,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下,也找了一批无主孤坟,花了好几十万,择地进行安葬,结果他的生意从此顺风顺水,赚了大钱。这也就更加坚定了他的信仰。

小胜田背村的阿中哥,对“葬古人”也是乐此不疲。虽然家中经济并不算富裕,但依然常常不惜重金,修筑“古人”坟墓。他说,这是积德事情,可以为自己,也为后代积点阴德。他问我对此事看法如何,我未置可否,只是笑笑说,以前春秋战国时期,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之举,你这也算是“继绝世”吧!

也有人用“葬古人”来谋实利的。他们打着葬古人的旗号,四处寻找所谓风水宝地,然后立块“古人之墓”的石碑。如果找到买家,就把墓址转让给别人,从中赚取利益。不知道这是否是商业模式创新?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葬古人,作为一种奇特的旧俗,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千百年来它依然不断的延续着,这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其实,风俗在,味道就在,故乡就在。奇风异俗中,无论其高雅抑或粗俗,同样包含着远方游子浓浓的乡愁,总能常常触动游子内心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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