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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一萌 “安史之乱”狼烟一起，杜甫便将妻儿送到白水县舅舅家，后来战火益烈又转送至鄜州（今陕西富县）的羌村。之后杜甫被敌兵俘虏，押囚于长安。在长安一年多的时间，他目睹了叛军的嚣张气焰，留下了“群胡归来血洗箭”的伤心记录；看到了长安民众包括李唐宗室在叛军统治下的悲惨生活，他更加思念战乱中的家人，写下了《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记忆。他终于逃出了敌手，历经艰辛赶到了凤翔县，他双肘露在破衣外面，“麻鞋见天子”，如此忠心，却并未换来天子的信任。朝廷内的权力斗争，使他的心情很不顺畅，思亲之心更加强烈，于是，他终于踏上了前往鄜州的道路。 过麟游时，目睹皇家避暑之地九成宫的衰颓；过九嵕山的昭陵，思太宗皇帝的开国伟业，这一路的见闻和感受，他都写入了《北征》诗中。我们的眼睛随着他的步履窥见了那个盛唐转折时期的众多画面，也使我们与杜老先生一道，在这700多里的颠沛跋涉中，期待着与亲人的相见。终于，诗人到家了，著名的《羌村三首》诗像一部纪录片，清晰完整地记录下了一幕幕诗人家庭和周边的生活画面；又像一组宏大细腻的交响曲，把杜甫一家人的欢喜和悲情淋漓尽致地奏响了出来……那种景物描写和那种细微的心理活动，与每一个普通人心灵相通。千载之下，依然感人。 兹将《羌村三首》恭录于下。 其一：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其二：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其三：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上中学时，《西安晚报》曾刊登过一篇介绍羌村的文章，印象很深。及长，受家父影响，我对杜诗愈发喜欢，觉得这些诗作写出了人心底深处的那种苍凉沉郁的感觉，诗圣的如椽大笔，使得我们对中国人十分自豪的那个时代有了更细致生动的认识和理解。慢慢地，心里便存了一件心事：今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羌村看看。 几乎是转瞬间，几十年过去了。2018年早春的一天，路过富县，与同行的友人陈君聊附近景物，内心深处的心弦突然拨动了一下，想起今天的富县不就是唐代的鄜州吗？那么，羌村，一定不会太远了！进入富县县城，遇一位路人问知道羌村不？对方说，“知道嘛，杜甫故居，往北走15公里就到了。”陈君感叹，这里的人很亲切！在乡村道上行车。路的另一边，一会儿是一个个村庄闪过，一会儿是小河弯弯流淌。望着这静谧的乡野景象，我想起1200多年前，杜甫就踽踽行走在这里！从公路拐向一条山水相夹的道路，林愈密，路更静。看路牌，知道羌村就在前面了。这时，路边临河一面出现了一小片空地，有介绍的牌子。停车沿石阶下行几步，在一片大照壁似的平滑石面上，刻有“少陵旧逰”四个大字。细看介绍是明代家居此处的一位高官所书。少陵是从杜甫居长安杜陵原上自号“少陵野老”而来。说旧游有些浪漫了，须知在烽火连天的时候，这里曾是杜甫魂牵梦绕的家的所在！ 远远看见一个村子坐落在路边的坡塬上，这就是诗人的旧居了。许多异常高大的树木枝干遒曲，仿佛许多人伸出的手臂在欢迎我们走进村中。许多门楼、老屋随坡势而筑，有些高高隆起，有些为地势所掩，只能隐隐看见屋脊。村子对面是一条小河，水流潺潺，河边的原上草木茂盛，抬头望望天，有片片绯红色的彩云织成满天锦绣。陈君叹道，这大诗人住过的地方，就是不一样，老远就能感觉到一种神奇的气息呀！问了一位老乡，我俩往村中走去，寻找杜甫故居。成群的鸡在我们前后左右追逐攻击，公鸡高大，羽毛漂亮；母鸡肥硕，争抢食物，它们丝毫不畏人。我俩一笑，想起杜诗中的一句，不禁对着鸡群说，是不是因为杜老先生写过你们，你们就这么厉害啊？ 拐来拐去，还没找到，怪了，各种记载都说杜公故居尚存嘛。我说按诗人的性情，它一定会是一个能望见河流、树木和远处风景的地方吧？于是又往近河的地方走，刚走下一段坡道。偶然向左一回头，故居出现了。这是一处不太大却平平整整的院子。入院处有两棵相依的树，靠坡根的平地盖有两孔石条青砖筑成的窑洞房，这种形式的房子，陕北人称为箍窑，虽不是借土坡挖成、却仍然是冬暖夏凉。两孔窑各有一门，门皆有锁，走近了从宽宽的门缝隙往里看，窑颇深，里面宽宽大大，两窑的隔墙中部开着一道门，里面可以相通。青砖间白色的勾缝尚存，使人想起古人以糯米糊筑墙的传说。虽然很久无人住了，但房子的精气神和古典气息，让你看一眼就确信这是杜甫一家住过的，因为它与这个村子所有的建筑都大不一样！默立门前，我们仿佛看见了风尘仆仆的杜甫奔来，夫妻相泣；仿佛看见了小儿子紧紧依偎在爸爸膝上，唯恐他又离去；想象明月之夜，夫人伫立在院中，遥望长安，思念夫君“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今日的小院四面虽然已无诗中的围墙，但我感觉还能看到四邻乡亲的面孔，听到他们的歔欷之声。当你站在这窑前，慢慢回味，《羌村三首》中描写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丝细微的情感，一种强烈的共鸣便从心底散发出来。 旧居不远处长有很多高大粗壮的榆树和槐树，我问村民这树多少年了。答600多年了。据历史记载，这次探亲之后，杜甫再也不愿骨肉分离了，携全家返回已收复了的长安。望着面前一棵棵无言的大树，我想自唐迄今，杜甫家人居羌村的这段经历已为后世所熟知，而《羌村三首》和《月夜》更是成为了唐诗里的经典，历代文史大家纷纷注释评点，使得羌村的大名也垂之史册。这是一个村庄、一块土地的荣耀。 对面山坡上的光影凝重起来，群鸡开始奔回各家，我们也该告别羌村了。走到村边，有农妇跟上来推销土产，我问土产卖得怎样？农妇说，经常有人来。问什么地方来的人多？答，日本人、韩国人最多，都是来看那两孔旧窑的。这倒让人有些意外。旁边一直不发声的陈君突然问农妇：你家有多少土鸡蛋？答200多个。陈君说我全买了，装好付过了钱，农妇喜滋滋地道谢。陈君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买你家这么多鸡蛋？农妇说，知道，我们这里是真正的土鸡蛋。陈君摇头说不是这，买你家的东西，是想让你们一定要把那两孔旧窑保护好！ 驶离村子时，我又回头望一眼，山坡上有一丛金色的野花正在绽放，羌村又入新的一年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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