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谢小娥复仇

唐元和年间，江西南昌有一位姓谢的富商，家财无数，可惜没有儿子，只生得一位女儿，名唤小娥。这小娥长得粗壮结实，像个男孩子，所以家里人都把她当作儿子看养。小娥八岁那年不幸丧母，于是就跟着父亲及叔伯，坐着谢家大船外出经商，从小与船工们一起在船头、舵尾摸爬滚跌，性格、举止更像个男子。做父亲的看着总是遗憾地叹息：“小娥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小娥听了心中不服，便说：“爹，你不要老说女儿不行，我大起来保准比儿子还行。”

小娥的壮语把大家都惹笑了。

小娥成年后，父亲将她许配给了当地一位有名的游侠，人唤段大侠。此人仗义疏财，性格豪爽，平时常随着谢家船在江湖上行走，与小娥从小熟识。由于性格相投，所以成婚后，夫妻十分恩爱。为了帮助岳丈，段大侠索性随着丈人一家以经商为主，同时也兼充保镖。谢家船有段大侠护航，生意日益兴旺，名气日盛，江湖上几乎没有不知谢家船的。

一日，谢家船满载着货物前去建业(即今江苏南京)。船至鄱阳湖口，暴雨大作，只好抛锚停泊。船上的人吃了晚饭后都早早睡下了。连值夜的船工和段大侠也因雨大躲在舱内打盹。夜半时分，风急浪大，船也颠簸得厉害。突然黑夜中，有几只小船将谢家船包围了起来，为首两个一跃上船将守在舱口的船工一刀一个结果了，段大侠一惊，还来不及举刀相迎，已被为首的一个高个子大盗用刀劈死。此时谢翁也惊起反抗，但被另一为首盗贼一刀砍去，立仆在地，此时，整个谢家船已响遍哭喊声，无奈风急雨骤，都被淹没了。谢小娥睡在后舱，见此状，知是遇到了江洋大盗，也顾不得细想，一个滚翻到了舱外，只见这班强盗见人就砍，小娥也不起身，又急滚几下由船尾翻下水去，天黑看不清，那班强人也不知翻下水的是人还是木桶，未细作理会，小娥竟然得以逃脱性命。这伙强盗仗着人多势众，将船上的人杀得一个不留，然后将尸体扔进湖中，接着又将船上财物洗劫一空，扬长而去。

谢小娥落入水中后，开始洇在水下观察动静，见此惨状，不由悲愤填膺，恨不得跃上船去与恶贼们厮杀，但一个急浪过来将她裹挟而去。小娥虽也颇识水性，但因风大浪急，加之惊吓中多灌了几口水，小娥慢慢感到体力不支，再一次大浪来时，她便被冲昏了，任随波涛将她卷入黑浪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娥发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船上，感觉到微波轻托着船体慢慢地摇晃，恰如躺在摇篮里一般。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小娥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确躺在一只小船上，一对年老的夫妇正守在身边，看样子已有好久了。小娥挣扎着想起来，“哇”一声，腹水吐出了大半。只听那老婆婆说：“好了，醒过来了，水也吐出了。”说毕，递过一碗姜汤让小娥喝。小娥喝了热腾腾的姜汤，感觉好多了。老婆婆便又取出几件干衣服让她换了。小娥知道自己被救了，但一想到父亲、丈夫等亲人都已被大盗杀害，从今以后自己无家可归时，不由失声痛哭了起来。两位老人一面解劝，一面打听她落水原因。小娥便哭着将夜半如何遇盗，全船人被杀，自己侥幸逃脱的经过诉说了一遍。

那老渔翁听罢，惊叹说：“姑娘真是命大，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真算不幸中大幸了。”

接着又问小娥姓名，一听说姓谢，更是大惊：“莫非姑娘是谢家船上的人?”小娥点头称是。

老人喟叹道：“想不到连谢家船都遭劫，看来这批盗贼是早有预谋的了。”

小娥因报仇心切，等天刚亮，就准备去报官。不料老渔翁却劝阻她说：“姑娘，我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深知这伙盗贼的厉害，他们结党成网，互通声气，连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你如今孤身一人，又是一个女孩家，怎是他们对手?只怕你早上告了状，晚上就会有人结果了你性命。再说，你又不知这伙盗贼的姓名，又没看清长相，你叫官府哪里去抓盗贼?”

小娥一听，老人的话十分有理，但杀父杀夫之仇岂可不报!于是着急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老渔翁点起一杆烟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看你这位姑娘非同一般，这么一船人只逃出你一人，看来一是你命大，二也是天意，要留你来收拾这批贼人。我劝你先隐姓埋名，在江湖上察访查明贼人踪迹和罪证，再告官不迟。”

小娥虽心中激愤难以平静，但觉得老人之言句句在理，也就听从了。在船上将养了数日后，看两位老人日子也十分艰难，小娥是要强之人，怎肯老是叨扰下去，所以不管老人如何好意挽留，还是决定辞行了。老渔翁见小娥执意要走，就让老婆婆给她准备了一袋干粮和小鱼干，以便路上充饥，然后又慢悠悠地说：“姑娘，我赠你十二个字，你千万背记在心，日后若遇高明之人帮你解开字谜，你便知道杀亲仇人的姓名了，然后再去寻找、报仇。”

小娥一听大喜，忙问哪十二个字，老翁只叫她凑过耳朵，一字一顿地读道：“車中猴，門東草，禾中走，一日夫。”

说毕，叫小娥默背几遍，再叫她复述一遍给他听，见她真记住了，便说：“现在，你可上路了，只能朝北去，不能往南行。”

小娥还想问这十二个字怎么解，为什么只能朝北去，不能往南行时，老渔翁只是摇摇头，开始解缆摇船，口中念叨：“此乃天机，不可泄漏。”

欸乃声中，但见小船已离岸渐渐远去。站在河岸边的小娥含泪挥手，向这一对救命恩人投去最后的一瞥。

小娥遵照老人的吩咐，一路往北行走，餐风宿露，一路乞讨，历尽艰辛。想以前家中富有，吃穿无愁，家人团聚的幸福，如今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度日如年，真宛如隔世，感慨万千。灾难与变故使小娥成熟了，她发誓要不辞艰辛找到仇人，报仇雪恨。

数月跋涉，小娥来到了建业上元县。走呀走，忽见前面有一寺院，翠竹环抱，黄墙隐约，钟磬声声，好个幽静的处所。小娥抬头一看，寺前匾上书“妙果寺”三个大字，知是个尼庵，便轻轻推门进去。一位老尼闻声而出，她见小娥风尘仆仆，衣衫破旧，并无半点轻觑，热情相问：“请问施主从何而来?”

小娥见她满面慈善，便放胆回答：“我见这寺院好清静，就信步进来，顺便讨师父一口水喝。”

老尼领她到里面禅房里坐了，泡来一杯香茗送到小娥手中，小娥接过茶时，不由泪珠涟涟了。老尼诧异道：“施主为何落泪?”

小娥含泪回答：“自家中遭难后，就再也没有喝过一口香茶，喝到香茶勾引起许多往事，所以掉泪。”

老尼到底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听了小娥的悲惨遭遇，顿生同情，于是就留她在寺里住下，小娥自然感激不尽。

小娥身体壮实，自经劫后，更吃得起苦了。在寺院住下后，每日挑水劈柴，打扫庭院，像个男子似地干活。老尼见她手脚勤快，又生性忠厚，十分喜欢，几次闲谈中都劝小娥剃发修行，皈依佛门。小娥内心十分感激，但想到仇人尚未找到，大仇未报，还不能出家，于是就坦诚地诉说了自己的心事。老尼一听她要为父为夫报仇，十分敬佩，便说：“那好，以后你也跟我读经稽佛，学做功课，愿佛祖保佑你。”

与老尼相处日久，小娥觉得老尼精通佛法，很有学问。心想，我何不将那十二字谜请她解上一番，若能早日知道仇人名姓，不是好早日报仇雪恨么?一日，功课已毕，小娥趁四周无人，对老尼说：“师父，弟子有一字谜想请师父帮助解答。”

老尼听说十二字隐含着人的名姓，倒也甚有兴味，但出家人最是谦逊、谨慎，她笑着说：“叫我讲佛法解经文勉强可以，字谜只怕是一窍不通呢。”

小娥一边说，老尼一边用笔在黄边纸上记了下来：車中猴，門東草，禾中走，一日夫。然后将这十二个字翻来覆去地吟，顺来倒去地看，毕竟隔行如隔山，费了不少精神，还是未能解出。小娥见学问这么好的师父都解不出，心中不免一阵失望。老尼却劝慰说：“你不必难过，我帮你介绍一位高僧，他定能帮你这个忙。”

原来离妙果寺十里外有所瓦官寺，是当地有名的大佛寺，寺内香火极盛。这寺临江，来往香客游人如织，庙内住持姓齐名物，是位学识渊博的高僧，平时除给寺内小沙弥讲经说法外，也常与一班士大夫往来，或研讨佛理，或吟咏诗文，所以很有点名气。一听说有这么位高僧，小娥喜出望外，第二天就请老尼写了一封引荐信，兴冲冲地去瓦官寺了。

齐物听说有妙果寺住持的新徒儿求见，以为是求教佛经上的事，待见了面，发现小娥并未剃发，心中颇为吃惊。见了信方知小娥是为求解字谜而来。小娥又将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报仇的决心诉说了一遍，齐物听了顿生怜悯，于是认认真真地推敲起字谜来。他一边口中念叨，一边用笔在纸上画——門東草，門東草……突然，齐物兴奋地拍手道：“門東草，不是个'蘭字吗?”

小娥听说猜着了一个，忙走过来一看，见纸上写着一个“蘭”字，心中恰如茅塞顿开，连连惊叹：“大师高明，大师高明。”

原来小娥也是略通文墨的，小时候随父亲读过点书，到了妙果寺里又随老尼读经诵佛，所以稍经点拨，便能悟通的。

齐物也很高兴，心想平时与一班文人墨客交往搞些文字游戏，想不到今天还能派上大用场了，于是兴致极高地继续猜下去，无奈这“車中猴，禾中走”是横猜竖猜都猜不出，只好先放过一边，来猜“一日夫”这个字。他仍是用笔在纸上画，纸上已涂上许许多多字，小娥也紧张地盯着那纸上的字，猛地一个“春”字出现在纸上，齐物和小娥不约而同地呼叫：“春，是个春字!”

四个字，猜解出了两个，尽管另两个字，齐物始终未能解出，但小娥已感激不尽了。齐物宽解小娥道：“你先回去，我这儿常有名人高士来游，等我请到高手，解出另两个字时，一定派人来告诉你。”

小娥自然千恩万谢地告辞回妙果寺去了。

说来也巧，没过几天，瓦官寺来了一位江西南昌的判官李公佐，因解任回乡路过建业，泊舟瓦官寺下，自然要到庙里来游览一番。那齐物住持本就是热情好客之人，更何况与李判官早有交谊，这次又是解任回乡，自然接待更热情、周到。齐物亲自陪着李公佐登阁远眺，说古论今，言谈中齐物提到了谢小娥求猜字谜一事，李公佐一听也来了兴趣，于是两人就坐下来，一边品茗，一边分析。原来这李公佐是个猜字谜的高手，这十二个字到他眼里一过，早已猜出，因他从江西来，这十二个字应着两个贼人名姓，所以心中不免生疑，但他毕竟是官场中人，表面上不动声色，笑着问齐物：“请问大师，这十二字你作何解?”

“贫僧不通此道，竭尽全力也只猜出一个'蘭’字，一个'春’字，也不知对否?还望李判官赐教。”

“大师可知这谢小娥是哪里人氏?”

“听说是江西南昌人，因遭抢劫孤身流落来到建业。”

“这就是了。请大师将这谢小娥召来，我当面解给她听。”齐物忙差寺内小童速去妙果寺请谢小娥。

谢小娥兴冲冲赶到，见过李判官。李公佐一听果然是江西口音，便问她老家何处，父母亲人如何。一番问话触起小娥无限伤心，又得知李判官从江西来，仿佛他乡遇亲人一般，将谢家船如何遭劫，父亲、丈夫及一船亲友惨遭杀害，自己幸免于难又得老渔夫救助及指点的事细细说来。李判官边听边叹息：“这批强盗横行江湖日久，为首的两位也闻知名姓，无奈这批贼子心狠手辣，作案多不留痕迹，而且又相互勾结，串通一气，互通消息，行踪诡秘，官府也奈何他们不得，真正惭愧。老渔翁久走江湖之上，知道其中厉害，所以劝你只朝北去，莫往南行，是让你免遭这批贼人的毒手。留下十二字是让你日后好报仇。”

谢小娥听后连连点头称是，心中涌起对渔翁夫妇的无限感激。

齐物在一边陪着感叹唏嘘，一边又催着李公佐解另两个字谜。

李公佐捋着须，在空中指划道：“車中猴，車中间部位是个'申’字，这申不是属猴吗?”

“对，对。”

齐物从心底钦佩李公佐的分析。

“'禾中走'这个字不能全从字面上去解，从意思上去看，禾是种在田里的，禾中走也即穿田而过，“田’字中间出头，不也是一个'申’字吗?可见这杀人盗贼为首的是兄弟俩，一叫申蘭，一叫申春。”

齐物拍案叫绝：“李大人解得极是，佩服，佩服。”

谢小娥也感激万分：“多谢大人帮助解了多年之谜，今日总算得知仇人名姓，小女子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李公佐一听十分惊讶，便问：“你一位小女子，如何对付得了这批江洋大盗?”

谢小娥脸无惧色，神色坚定地说：“我虽身为女子，但发誓要报杀父杀夫之仇，哪怕寻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这为首的两贼，杀了他们。”

李公佐与齐物都被她的决心感动，李公佐主动告诉小娥，这伙贼人盘踞于九江一带，因官府也在侦查，行动更诡秘。他劝小娥千万要谨慎行事，一查知行踪要及时报官，以便将他们捉拿归案。

小娥辞谢了李、齐两公后又去妙果寺向住持道别，老尼虽十分不舍，但念她报仇心切志坚，也不好阻拦，师徒两人依依作别。小娥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师父，等我报了仇，杀了贼子后一定皈依佛门，与你相伴终生。”

谢小娥自此开始女扮男装并改名谢保，在江湖上打工为生，暗中查访申蘭、申春一伙踪迹。因为她从小在船上长大，熟悉船上活计，所以常在江边码头寻打短工，一则船只往来行走方便，二则码头上下，消息灵通。时间一久，来往船只上的人都认识了，船主见她年轻力壮，又巴结勤快，都乐意雇用，小娥也得以随船四走。

一天，小娥随船来到浔阳江头。她记着李公佐提供的信息，这班贼人盘踞于九江一带，所以格外留神。这天上岸到街上购物，忽看见一高门大户门口贴着一张招工纸榜，下面落款是“申宅”，小娥心中怦然一惊，忙停下步来细看招工文榜，原来这户人家要招一名男工。小娥便问旁边的邻居，邻居见她短工打扮，是个雇工样子，便告诉她说：“这是申家，主人叫申蘭，人称申大官人。因他常外出做生意，家中缺人照料，所以想寻一位能干得力的男工，帮助管家。”

小娥心中大惊，居然真有个申蘭，莫非就是杀父之贼?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来我应留在他家干活，方能探明虚实。于是她便向邻人自我介绍说：“我叫谢保，祖上也是江西人，因从小父母双亡，一直随亲戚外出打工，今日有幸回乡，能找个大户人家打工，也可免受奔波之苦，安身度日。”

那邻人见她身体壮实，年纪又轻，便自告奋勇说：“申大官人急着用人，我看你挺合适，保准一说便成。”

于是带小娥进去见申蘭。小娥见那申蘭，虽不认识，但格外留神。

看他的外表便知非良善之辈，眼中隐含着一股凶气，心中便邻人将小娥向申蘭略作了介绍，那申蘭因多时找不到合适的雇工，一见小娥便有七八分合意，又当面盘询了一番，得知小娥一直在船上给人帮工，能烧菜煮饭，能认字记帐，心中已九分满意，但出于谨慎，他还是让小娥带他去船埠头的船主处查询。一问，不但船主夸小娥，连周围船上的人也都一口一个说小娥勤实能干，申蘭这才打消顾虑，十分地放心。于是在就近的一个经纪人家中借来笔墨，当即立了佣工文契。

申蘭带小娥回到家中去见了夫人蔺氏。蔺氏当即命小娥下厨整治酒肴以答谢邻人，小娥知道是夫人有意要试看她治家能力，便二话没说，立即与两名丫环一起买菜买酒，不多时，便烧出一桌菜肴来。然后送酒送菜，十分勤快。申蘭和夫人十分高兴，邻人也觉得脸上有光。小娥便在申家住了下来。

小娥在申家干活不光手脚勤快，而且对主人的使唤百依百顺，凡是主人吩咐的差使没有一件不办好的，所以没多久，就深得夫人蔺氏的欢心，那申蘭见夫人满意也就更加放心，渐渐地将家中大小事务都托交小娥看管。小娥是有心要取得信任，以便探明真相，见机行事的，所以凡事格外上心，真是千唤千应，万使万当，不敢出丝毫差错。

有一次申蘭外出，夫人命小娥去库房取物，小娥趁机查看，终于发现了昔日谢家船上的无数旧物——珠宝瓷器，锦绣衣物，睹物思人，不由热泪滚涌，由此也证实申蘭确是杀亲仇人了。心想，皇天不负苦心人，给亲人报仇的日子不远了。正在暗自流泪，思索如何报仇雪恨时，忽听门外丫环叫唤，小娥赶紧抹干眼泪，同时也警觉地想到，如今还未查清申春下落，绝不能露出破绽来，以免打草惊蛇。她又一次想起了李公佐临行前的告诫：要谨慎行事，要及时报官，要一网打尽。于是小娥开始实行她的第二步行动方案了。

小娥除了在申家巴结干活外，开始有意识地结交左邻右舍以及衙门上的差吏，常买酒买肉，不惜破费钱钞与他们交朋友。那些邻人见新来的管家乐善好施，为人又勤实，都乐意与她相交。从闲聊中，小娥得知申蘭确有一位堂兄弟叫申春，人称“二官人”，住在江对岸的独树浦。又听说这两兄弟长年在外合伙做生意，但平日很少见二官人来大官人家，多是大官人去二官人处，每次回来总是深夜，而且常带回不少财物。言谈中对这些财物的来历都有点微词，但都不点破罢了。小娥听了，心中明白大半，说明这对贼兄弟为了避人耳目，总是在独树浦分配赃物的。但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申蘭、申春纵然行迹诡秘，善于藏匿，但还是引起邻里的注意和怀疑了。在与差吏的交往中，小娥也得知官府确实在追查几起未了结的大案，无奈缺少足够证据，难以下手。

光阴如梭，小娥在申家干活也有年余了。申蘭对小娥已信任有加，视为得力管家，平时分来的赃物也都让小娥经手整理入库，甚至还说有机会要带她去独树浦见见二官人。

年近岁尾，申蘭已不外出，准备在家过年，小娥也忙着进进出出操办年货，合宅上下一派忙碌的过年气氛。一日，小娥正在厅堂前掸尘，忽听门外邻人在大声招呼：“二官人来了，哇，好大一尾鱼!”

正说话间，已见一满脸横肉的高个子大汉指挥着一帮人扛鱼抬酒鱼贯进内。

那高个子一进门就喊：“大哥，小弟给你送鱼来了。”申蘭在里屋闻声而出，只见几个人扛着一尾二十多斤重的大鲤鱼，还有抬酒坛的，拎猪、羊肉的，不由惊喜地问道：“今天什么好日子，把二弟及一帮弟兄吹到寒舍来了?”

小娥闻言已知就里，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迎接。一面利索地将送来的鱼、肉、酒物收入厨下，又立马端出茶水、果品请来客食用。二官人见她手脚麻利，便问申蘭：“这位便是大哥常提起的谢保了，果然能干。怪不得大哥如今外出如此放心。”

申蘭脸上也不无得意，便有意命令小娥道：“快去备办一桌上好酒席来，今日兄弟们到此，要畅饮一番才是。”

小娥应声下厨自去准备，但眼睛、耳朵却格外留心起外面的一言一行来。

只听申春高着嗓门说：“今天一早在江边捕得这么一条大鱼，心想这是河神赐福，不敢独享，所以邀集了一班兄弟，要与大哥一起分享。”

又听这一班兄弟七嘴八舌地嚷嚷道：我辈托河神之福多年，年年发财，事事顺遂，有心将此鱼祭神，以表谢恩，所以二官人一叫，全都来了。”

申蘭一听，也高兴地放大了嗓门：“难得众弟兄想得周到，今日的祭神是一定要办得隆重些。”

于是又大声招呼小娥：“谢保，快上街去购些福物及香烛来，再上酒肆去定些精致菜肴回来。”

小娥应声而出，幸好平日交得许多朋友，只听一声吩咐便分头帮她去采办，所以不多一会儿，便应有尽有，送上门来。小娥去厨下，稍事整治，便将供物齐齐整整地摆了出来，众人一见都大呼小叫，夸奖小娥：“好个能干的管家，办事果然利索。”

申春说：“既是祭神，便得心诚，应将我等姓名一一写上，以表诚意。”

那班弟兄却犯了愁，七嘴八舌道：“二官人说得有理，无奈我等都斗大字不识，连自己名姓都写不来的。”

申蘭说：“这事不难，有谢保呢。”

申蘭今日是有意显示一下自己有位万事皆能的管家，于是又吩咐小娥：“谢保，快取笔墨纸砚来!”

小娥一听，心中大喜，心想，今日真是老天助我了知这班贼子的名姓，官府正愁查不齐呢，这一来，岂不全齐了?于是取来笔墨，只让他们报一个，她一笔一划地写一个，申蘭、申春排在前面，后面按年龄、辈分依次写来，小娥将这班贼人的名姓一一记在心中。

不一会，点起香烛，申蘭、申春领头，依次叩拜。待祭神礼毕，小娥收拾下供物，到厨下稍加整理，又摆出一桌丰盛的酒宴来，众贼子见了，开怀畅饮，小娥又买了些上好烈酒，拣大碗只顾斟去，存心要让他们喝得个烂醉如泥方肯罢休。这班贼人一则常常收敛藏匿，难得有此机会，所以格外高兴，也格外放肆；二则不防小娥，总道是殷勤劝酒，加上酒烈好喝，尽兴而饮，所以到后来，个个烂醉如泥，东歪西倒，不省人事。

那夫人蔺氏和两名丫环，见来了这么多客人，家中热闹，也十分开心，加之小娥有意将些浓酒加糖加热劝她们喝，结果也一个个面红耳赤，瘫软无力。小娥将她们扶到一间房中，让夫人在床上躺了，将两丫环在地上放下，关上门，上了锁，再去对付申蘭、申春。

申蘭年纪大些，已不胜酒力，醉得早，小娥将他扶入房中，又拿来毛巾将他头面蒙住，然后用绳一勒，那申蘭醉里梦里一命呜呼。申春年纪轻些，又人高马大，小娥只将他扶到房中，先放倒在床，然后趁他醉中先捆绑住手脚，也用毛巾之类将他头面包裹起来，然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利刀，几刀将那贼结果了。小娥对着苍天含泪道：“上苍有眼，父亲丈夫九泉有灵，小娥今天报仇雪恨了。”

当她想到客厅里还有一班贼人，为了不让一个漏网，她复又回到厅堂，将所有的门窗反锁了，然后拿起那张写了一干贼人名姓的纸来，径向衙门报案。

衙门的几位朋友见是谢保前来报案，又见有一干罪犯名姓，急急告官。官府不敢稍怠，立马派人将申府团团围定，然后灯笼火把照将进去，将客厅里还在醉梦中的贼子一个个捉拿了起来。

那蔺氏见人声嘈杂，酒也醒了，又见两名丫环横躺在地上，还不知怎么一回事，去开门，门被反锁了，情知不好，又忙去开窗，一看见是官府中人将那帮弟兄全捆绑了，知道事发，正准备跳窗跳走，已被小娥与差吏发现，及时拿下，那蔺氏吓得发抖说：“不关我的事，所有坏事都是丈夫和叔叔干的。”

那些差吏也不与她多说，只绑了她与一干人犯押去了。小娥也早已将那些收放赃物的库房加锁，并请官府加了封，以便验证。

第二天，太守升堂问案。众邻人听说谢保昨夜杀了申氏两兄弟，还抓获了一批江洋大盗的从犯，都赶来观看，将个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小娥手执告状，将谢家船如何遭抢劫，父亲丈夫一船之人遭杀害，自己如何被渔翁夫妇相救指点，以及在建业得李公佐判官解谜获知杀亲仇人的姓名，自己如何更名换装，以女扮男，到申宅当雇工，查实罪证，昨夜如何灌醉贼人，得以一网打尽这群作恶多年的江洋大盗，一一叙来。小娥叙说得声泪俱下，官府及旁听人都惊诧莫名，那蔺氏和一班贼人早已目瞪口呆。大家都想不到天下竟有这样的奇女子，能含悲忍辱数载终于报了杀亲之仇，也为社会除了大害。尽管谢小娥也犯了杀人之罪，但太守怜她孝行可嘉，志节堪敬，不以常律相拘，决定向朝廷申请免她死罪。这时众邻居纷纷出面为谢小娥讨保，小娥十分感激，含泪说：“小娥如今深仇大恨已报，不能再着男装，应当恢复女儿身，如今尚在听从发落时期，请求大人将我暂发在尼庵为妥。”

太守听了觉得有理，也深深佩服这女子见识不凡，于是就近找了一家尼庵，让小娥安顿下来。

不久，朝廷圣旨下来：“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

郡府太守接旨后，马上派了鼓乐队捧上红绸花去尼庵，要送谢小娥回故乡。小娥辞去了红花，只同意回故里去看一下。

回乡后，父家、夫家尚留着的亲族闻讯都纷纷赶来探视，亲族相聚回首往事，免不了许多感叹唏嘘。谢小娥请众亲友相助为父亲和丈夫找了块山地，做了个衣冢坟以作纪念。族人见她年纪尚轻，都关心地问她今后如何打算，小娥只是沉吟不语。于是有好心之人为她做媒，也有一些慕名前来的少年，当面向她求婚，谢小娥一一婉言相拒。

过了几天，族人发现谢小娥不知去向，急着四处找寻。有人说看见小娥剪了发，穿了褐衣，扮作行脚僧外出云游去了。族人最后在她的梳妆台边看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大仇已报，皈依三宝，妙果寺愿当了，众亲不必寻找。”纸旁还留有一绺头发。众人知道小娥决心出家，飘然离去，更是惊叹惆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