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第99期】袁培力--襄渝线饥饿记忆

 三线建设文化 2022-01-03


襄渝线饥饿记忆

文:袁培力

      日子真的过去好久了,用上“半个世纪”这个词了,大凡用这个词来感慨的,一定就是走在夕阳下的老人。我知道这个词,有半个世纪了,那是在1971年,连队驻地下面的汉江沙滩上。记不清是洗碗还是洗衣服,月色蒙蒙,江水柔柔,远远就听见有人在唱歌,“半个世纪前仆后继英勇奋斗”什么的,走近一看,一个人站在江水中,撩水洗身子,边撩水边高唱。他说他是学生一连的,我有点纳闷,学生一连在石庙沟东面,他怎么跑到石庙沟西面来洗澡?真是奇怪,但也没问他,因为那些年,奇怪事太多了。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场景如同梦境:对岸的大巴山影影绰绰,脚边的汉江水涌来涌去,“半个世纪”的歌声在沙滩上飘荡。2021年到了,追望1971年,半个世纪真的过去了,我不由想起了那年月夜下汉江边的“半个世纪”歌声,居然还很清晰。

       从学校被动员到秦巴山区打隧道架桥梁,距今恰恰五十年,本来应该写点什么来纪念自己的青春,可就是懒得写,对修建襄渝线的那段过往,渐渐麻木了。岁月这个东西,有个好处,它会把真实的历史慢慢告诉给你,当然你可以选择不相信,依然生活在亢奋中。但我是相信的,你那么大个国家,好好的谁跑来打你啊!整个国家搞大搬家,浪费巨大,到处是人海战术,随随便便制定个目标,就当政治任务硬要完成,一个人口大国,居然搞的连劳动力都不够用了。拜托省革委会那些革命老爷,居然决定从学校成建制的把未成年初中生派到秦巴山区,做那种极繁重极危险的体力活,开创了世界历史唯一篇章。眼看2021年就要过去了,心里想,还是写点什么吧,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修建襄渝线的同学们。

       动笔之前,回想那段修铁路时光,想到最多的是什么呢?是饥饿,对,就是饥饿。饥饿,是大多数修建襄渝线同学永远不能忘却的记忆!和平年代,曾经有过巨大规模的饥荒,那时候我们还小,有长辈呵护,记忆还不很深刻。到我们大了,十六七岁了,饥饿找上了我们,给我们的脑海里刻上了永恒的饥饿印记。我们修的是三线铁路,我们按照部队编制生活施工,我们大部分连队叫三线学生连,现在大家喜欢称自己为“学兵”,这是文革崇军思维的延续,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学兵的生活待遇一定和部队不一样,部队大米白面肉食白糖充足供应,我们学兵定量中还有一半以上的杂粮,副食亦极差。

       也曾反复思考过,这大多数同学就为什么忘不掉饥饿呢?后来由于工作需要,接触到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才明白为什么忘不掉。马斯洛是美国心理学家,他在1943年提出了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类需求象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通俗说就是:假如一个人同时缺乏食物、安全、爱和尊重,通常对食物的需求是最强烈的,此时人的意识几乎全被饥饿所占据。如此比照,三线同学是在最低层次即生理需求层次出了问题。缺乏足够食物,人赖以存活的生命能量严重不足,食物不足就刺激神经系统,大脑就产生了饿的感觉,提醒人要赶快进食,否则会丧失生命。饥饿导致的就是生命威胁,如果较长时期处在这种威胁下,人就会永久记忆。三线同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忘却不了襄渝线的饥饿。

       我饭量小,对三线饥饿的感受比别的同学要低,但也是头条记忆。

       1971年4月1日下午,我们从安康月河翻山步行到了石庙沟西坡,驻地就是个荒坡,没吃没喝。晚上到部队去吃饭,部队用大锅煮的面疙瘩汤,面疙瘩和小饺子一样大,大家走山路饿了,都抢着捞稠的,一连几天,都是吃的这个,我们私下称作“东洋饺子”。后来听别连的同学说,他们也吃过“东洋饺子”,可见不是我们一个连这样叫,也不知为什么都这样称呼。我觉得可能是部队统一安排,给新到的学生连都做这种大面疙瘩汤,有人很贴切地用“东洋饺子”来称呼这种大面疙瘩汤,得到大伙认同,一下子便流传了开来。

       1971年4月12日,日记里记载:“早上,馍很小,稀饭很稠。”这时,连队的炊事班已经开始工作了。记得第一顿饭做的是汤面条,里面泼了油,吃着很香。后来,日记里出现的吃就是零星记载了,而且都是好吃的,因为大部分时间吃不好,还挨饿,碰到好吃的,就赶快记下来,共六则,如下:

1、1971年4月21日

       到了五里镇。五八五三部队团部设在五里,到民兵办公室和一个军队负责人说了一下,开了一个证明,到部队食堂吃了饭。油炒米饭,肉烧豆腐,真好吃,半个多月没粘到肉了,乍一吃说不出的香美。解放军招待的很好,感动。吃晚饭,交了半斤粮票,一角九分钱。

2、1971年5月8日

       中午吃的鱼真鲜,好吃极了。(注:有人在汉江炸鱼,我们在连队驻地能听到也能看到,江上白花花的飘起来一些鱼,连队去买了一些。)

3、1971年5月28日  端午节

        早上吃的糖包子,甜稀饭。中午炒鸡蛋,大米饭。晚上羊肉汤,白馒头。(注:炒鸡蛋是炒的鸡蛋粉,鸡蛋粉是压缩食品。)

4、1971年12月24日

       连里定了一头牛,叫我们去杀。吃了早餐,登上了杀牛取肉的路程,坐船渡过了汉江,踏着积雪向目的地跋涉,一会就到了。烤了烤火,把随身带的馒头烤热吃了。把牛收拾完,踏上了归程。(注:这头牛很瘦,连队做了牛肉汤。)

5、1972年2月14日 春节 

       春节吃饺子,各班领来面团和饺子馅,人人动手,一直包到夜里12点。清早,煮了饺子,味道还不错。

       从二中队码头摆渡过去,王家台名副其实,真是一个大平台,平展展的,一个整齐的小村庄。有学校、合作社及各种店铺。在合作社买了一瓶罐头。

6、1973年1月1日 元旦

       清晨,起来煮饺子。帮助炊事班洗带鱼。下午,米饭,三菜一汤。炒莲菜、芹菜豆腐干、炒花白,还有油炸带鱼。

       两年多,日记记载的就是这六件好吃的情况,好吃的用笔记下来,现在还可以清晰的看到,其他关于吃的就是记忆了,有些模糊。

       打隧道架桥梁的活路是很重的,同学们干活又不惜力,体力消耗很大,需要大量补充能量,但这往往是办不到的。吃不饱,就挨饿,挨饿很难受。一天同学小五下工后,洗漱完要睡觉时,对另一个同学说:“咱一下睡死了醒不来才好。”那个同学问为啥?小五回答:“睡死了就不知道累了,也不知道饿了。”这个场景他记了五十年,后来他说那时年轻,累了缓一缓还能歇过来,但是整天吃不饱饭是叫人无法克服的,一生经历了很多,三线那段最黑暗。

       那时粮食定量里杂粮比例很高,经常吃的有玉米面、玉米糁、高粱米等,高粱米品种不好,最难吃,玉米糁最好吃。每个班一个饭桶,打一桶玉米糁,每个人打一碗,桶里还剩点,每人还可以打一勺,吃的慢了,可能也打不上。菜很少,就在玉米糁里放点糖精,觉得很好吃,有糖精真好。一次爬到连队后面的山梁上,梁上有村庄,山民正在吃饭,走近仔细看,半碗高粱米半碗菜。因为在我们印象里高粱米极难吃,就问山民高粱米好吃不,山民反问稻黍米还不好吃吗?我们很不理解,现在懂了,安康种的是那种软高粱,他们叫稻黍米,吃起来口感还行,而我们吃的高粱是那种高产高粱,品质极差,马都不愿意吃。安康种的高粱,杆是甜的,可以酿酒,叫杆杆酒,现在还有做,有些名气。我们到了山民家,看到屋檐下挂着一串串东西,像菱角,黑乎乎的,问是什么,山民说是红薯。山上土地贫瘠,红薯长不大,山民穿成串吊起来晾干,就是保命粮。山民种地要交公粮,公粮交完就没吃的了,公家就给他们返销粮,一人每月八斤,哪能够吃啊,所以没啥吃了,吃几个晾干的红薯也就把生命延续了。我们也饿,就要买他们的红薯,他们说什么都不卖。山民在山上主要种玉米,快收获时,山民就搭棚子看守,夜里敲敲打打唱着戏,说是防野兽来糟蹋粮食。我记得上去看过他们,他们说唱的是道教八仙里的韩湘子,其实他们也怕我们上去掰玉米。

       下工休息时,大家都躺在铺上,东拉西扯,唱完知青之歌,就讲吃的,什么大麻子馄饨啊,德懋恭点心啊,教场门饸饹啊,说着说着就不说了,说饿了。一次公休,和郭民生、杨金玉两个同学下安康逛,在县城西大街吃了馆子,走了一圈返回路上又到大桥头照相,看见桥下有机船要开,一问是我们一中队的,就给当兵的说了一下,坐在了船上。船开了,到对岸七里沟又停了下来,不知要干什么。这时那两个同学说听说这里有卖鸡丝馄饨的,要下去吃,我说船不知停多久,下去万一船开走了就麻烦了,他俩执意要去,过了一会军人回来了,启动了船,船是不会等两个去吃鸡丝馄饨的学生的,我说了也没用。回到连里,开会,大家觉得奇怪,你们三个去安康,你回来了,那两个呢?我说他们去七里沟吃鸡丝馄饨,船开了,没坐上。大家轰然大笑。后来他俩回来了,七里沟那地方哪有什么鸡丝馄饨啊,纯属误传加做梦。

       在三线吃的东西记忆最深的是两个:一个是热馍夹白糖,那是和军代表去办事,到了他们连,军代表找到在炊事班的老乡,要点吃的,刚好馍蒸熟了,就给了几个馍,没有菜,就拿了些白糖让夹着吃,真好吃啊,永志不忘,直到现在我还喜欢用热馍夹白糖吃;还有一个是五香大油,那是志志家寄来的,连队吃馍,志志让我夹他的五香大油,真是人间最美味啊,不过现在不吃了,油太大。志志几十年没见了,分到宝鸡,基本和三线人没有来往,有电话打了也不接。

       三线副食很差,那时候全国都一样,但我们在山区更差。各连都想办法弄吃的,我们连事务长还有个助理,常驻西安,搞了些粉条海带。有一阵老下雨,交通断绝,没菜了,就顿顿炒海带,一次在小路上,同学唐建给我发牢骚说,海带又不是主菜,咋能这样吃呢?我忘了怎么作答的了。这一辈子,除了在三线,再没有吃过炒海带这道菜。还有南瓜,记得在西安极少吃,在三线也变成了日常菜,南瓜本身黏黏糊糊的还有点甜味,做成菜放上盐,不甜不咸的,不知是什么玩意,一个词,难吃!肉很少,油也有限,老话说就是油水不够,吃的饭就不顶饥。有一次搞大会战,十来个小时不下工,炊事班送饭到隧道,记得是大米饭,粉条炒肉,大干就要给吃好,何况那么多连队看着呢,那顿饭比较好吃。连队号召自力更生,自己种菜,山上只能种些好活的瓜菜,比如南瓜笋瓜西葫芦什么的,还得提水侍候它们,慢慢也就烦了,不太在意,爱长不长的,记得我们班只收了三个南瓜。

       时间长了,也敢乱跑了,一次老姜叫去村里找饭吃,几个人就去了。沿着便道向上游走,忘了是在火石岩还是大沙坝,摆渡过江,江南岸有一个村子。老姜领着我们到了一个村民家,屋里坐个胖女人,老姜说要吃面,胖女人说,你们擀还是我擀,老姜说我们自己擀。胖女人给我一把斧头,叫到院里劈柴去,她在院里菜园拔了些葱,做油泼面。老姜问有鸡蛋没有,胖女人说没有,油泼面还不好吗?老姜说我给你粮票,你到村里换去。胖女人到村里走了一圈,换了些鸡蛋回来。我把劈好的柴搬进来,把灶点着,胖女人手脚麻利的打鸡蛋倒油,用锅铲拨拉两下,顿时香气满屋!面下好了,几个人一人一大碗,坐在院子里吃,看着汉江,看着北岸的秦岭,我们坐在南岸的巴山,哈哈,在吃油泼面,还有炒鸡蛋呢,真满足!吃完面,又按老习惯喝了一碗面汤,肚子都吃圆了,真舒服,生命力凸现啊!晒了一会太阳,老姜又对胖女人说,想买一袋面。胖女人说这面来的可不容易,还要雇人扛上来,不卖。太阳西下,我们坐船过到北岸,向连队走去,浑身是劲。

       有些同学配属铁道兵干活,就算跌倒福窝窝里去了,能吃饱吃好啊!这些同学就拿些馒头给连里的同学吃,军人发现了,就说不准拿了。一次金城进洞,连里同学说给弄些吃的,实在受不了了,金城就到部队食堂拿馍,军人说给学生拿是不是,金城说不是,是部队领导要,拿了几个就走了。进了洞,同学看见了,眼睛发光,抢了一个就往嘴里塞,金城说慢点吃慢点吃,可是来不及了,那个同学已经把一个馍塞进嘴里了,嚼不成咽不下,噎得翻白眼,金城用手也抠不出来,就用随身带的螺丝刀扎进馍里,把馍硬撬出来了。

       一次去三中队的学生连,建军和那里的同学认识,到了后,他们盛情接待,到炊事班下了些饺子,拿出来一瓶白酒一会人围着箱子就着饺子下酒。后来几十年,自己喜欢用饺子下酒,就是在三线那次养成的。在学校时,有些同学成分好,提前分到工厂了,我就叫他们买吃的寄来,记得一次整了一大箱,挂面居多,还有果酒点心什么的,我们几个白家口发小集合吃了几顿。同学们如果弄来了挂面,炊事班给烧锅下面,这是连里交代的。虽然在三线吃不好,但给家里写信,我把安康描写成了一朵花,四季水果不断,不让家里担心。可是三线的实际情况家里是耳闻的,母亲给我寄杂志,就在里面裹些在钟楼食品店买的细点,寄来基本就成碎渣了,用勺子舀着吃,也很好吃。后来听母亲说,寄杂志是印刷品,邮费低。邮局人看杂志卷得这么粗,就问里面裹得什么,母亲说孩子在安康修铁路,寄点吃的,邮局人都知道三线情况,很同情,也不说啥就收寄了。

       因为饿,吃饭就快,这个习惯一直遗传到今,没经历过饥饿的的人是不懂的。

       我是那类不喜欢回忆三线的人,回来了三十年,也不参与三线人的活动。后来开始参加,但也不是很积极,写过四篇回忆三线文章,有两篇就是讲吃的,《鸡丝馄饨》《巴山饭馆》,完全是无意识写的,可见吃的在记忆里刻印得有多深了,一想起五十年前那些已经变成灰色的影像,跳出来的就是吃。

       现在的需求层次已经迈过了生理需求,没有饥饿了。但襄渝线的饥饿记忆那是客观存在,不能忘却。

       阿门!

2021年12月31日写于西安


顺手放入朋友圈,没准您的朋友就需要!

▽三线文化遗产 |  Information 

2022

三线文化遗产

三线精神 永放光芒


稿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