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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方山:解构与死亡----《读德里达传》

 Tomsp360lib 2022-01-04
死亡经验

伽达默尔在《The Enigma of Health》(中文可译为《健康之谜》,1993年出版,其时伽氏93岁。我曾于2002年用该书英译本给研究生上原著精读,地点在城西纯真年代书吧。)中有一篇文章《死亡的经验》。伽氏认为:'死亡的经验在人类历史中具有核心地位。''对反思性的思考来说,真正的死亡的克服,只在于死亡经验的重新觉醒。'
伽氏认为,虽然现代医学大大延长了人的寿命,但现代启蒙、科学发达带来的祛魅使死亡经验被边缘化,人类无法从死亡经验中获得可以思考的动机:无法深思死亡。死亡之事被我们遗忘却未能得到真正的解决,或者说正是由于对死亡的遗忘而无法真正克服死亡。(参见《健康之谜》157页)在这种情形下'生命延长最终变成了死亡期限的延长以及自我经验的逐渐凋零'。(同上62页)

有论者认为,德里达和伽达默尔都是从海德格尔生发,一左一右而已。伽氏发展了哲学解释学,德氏创建了解构理论。1981年,伽达默尔和徳里达有过一次遭遇。中国学者杜撰为'德法之争'。其实在《德里达传》中不难发现,那是一场并未发生的争论,仅仅是各自陈述而已。在死亡经验问题上,他们的思想同样生发于海德格尔。海氏给死亡下的定义是:死亡是'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而又无可逾越的、确知但却不确定的可能性'。(《存在与时间》)在这里,首先,死亡是不可替代的。任谁也不可能拿走他人的死因为任何人的死都必须是'亲自去死',都不可能由别人去代替。其次,死亡是此在的一种可能性。人一生下来,究竟成为什么样的人,将会经历怎样的人生,无可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必须有一死。活着的时候,死亡尚未到来,所以是可能性,然而,人必有一死,所以是确知的可能性。虽然是确知的可能性,我却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因而又是不确定的可能性。最后,死亡是'无所关联的而又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亡乃人生之大限,死亡将解脱你所有的一切,无论你生前声名显赫还是默默无闻,无论你是'朋友遍天下'还是'孤家寡人',在死亡面前都会烟消云散。所以,死是人最本己的最无关涉的,又具有不可逃脱的可能性。死亡和死亡经验对特殊的存在者人来说,无疑是一种积极的力量。死亡的积极性表现在'向死而生'。伽氏认为,对死亡的克服只能来自死亡经验的觉醒。德里达则认为,遗嘱的欲望构成了死亡经验的一部分。这里存在着一个十分深刻的逻辑:死亡是此在的根据,因此死亡经验是人类的核心内容,甚至和语言一样构成人类的规定性。换言之,如果没有死亡,人类就不是人类,可能是其它物质。作为人的死亡经验的重要部分,遗嘱是内化的、与生俱有的欲望。求生、对死亡的恐惧,都是遗嘱欲望的表现形式。在这一意义上,遗言构成了踪迹的结构的动力。
踪迹是一种'准本体(quasi-ontology)',对德里达而言,这本传就是他的踪迹之一。皮特斯说,德里达对哪怕是一个留言条都有意保存下来,看来他的'遗嘱'意识是与生俱来的。在他看来,著作、日记、影像、传记乃至一个手势一个笑容,都属于遗嘱(产)。



生命是余存

在去世后出版的访谈著作《终于学会生活》(2004年4月开始)中,德里达以异常清晰的语言说道:
        '不,我从未学会生活。学会生活,这应该意味着学会死亡,接受它,意识到绝对的死亡性(没有拯救,没有复活,没有救赎----不为自我也不为他人)。从柏拉图起,这就是古老的哲学训诫:从事哲学,便是学会死亡。我相信这一真理,但不曾服从,越来越不能。我没有学会接受,死亡。我们都是缓期的幸存者。但我无法学会死亡的智慧,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生活的智慧。对此我从未学会或获得什么。而且,我们这么说吧,由于一些健康问题,愈益紧迫地,在我生命的每一刻,具体而不倦地,始终真实地缠绕着我的余存或缓期问题,今天染上了另外的色彩。我始终对余存的主题感兴趣,其意义并非叠加于生活和死亡之上。它是原初的:生命就是余存。'
这段采访虽然经过德里达的润色,但究竟还是一篇即兴访谈。'即兴'是一把重要的钥匙,有时会打开连主人都不知何处的密室。这段话在我看来有两个德里达,一位是癌症病人,另一位是哲学家。作为不可救药的病人,德里达再三强调,他没有学会死亡。虽然他认可柏拉图的古训,从事哲学,便是学会死亡。他'相信'这一真理,但无法'服从',并且'越来越不能'。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去解释死亡,当死亡降临,人的直接反应是绝对的抵抗,因为死亡具有'绝对的死亡性'。哲学家的特质就是难以迷信,解构哲学走得更加彻底。从这一意义来说,从事哲学便是学会死亡的古训,是一个悖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学会死亡的人往往是迷信者。
当德里达说'绝对的死亡性'时,他是以很多知识作为前提的,这其中包括对具体死亡的经验认识,而且这种认识是以归纳法为原则的。他出席过许多人的葬礼,比如他敬重的布朗肖。他也容易地发现,布朗肖没有复活,没有灵魂与他交流。另一个知识前提是,科学告诉他癌症目前是不可治愈的。这些常识使作为病人的德里达触摸到死亡冰冷的'绝对性'。
言说是人不能控制的,反而言说会控制言说者。说着说着作为哲学家的德里达出现了。'我始终对这余存的主题感兴趣,其意义并非叠加在生活和死亡之上。它是原初的:生命就是余存。'至少在几次访谈中,德里达都采用了或者说德里达展示了他的论说风格:从对死亡的恐惧开始最后将死亡终结于他的某个哲学概念。我认为,这是德里达的专业惯性在起作用。在这段话中,'余存'从一个消极概念而作为解构工具,正如'踪迹'和'符号'一样。'生命是余存'是一种陈述,这个陈述同样来自海德格尔。如果生命是余存,是缓期,那么可以说人一出生就被宣判了死刑,生活就是缓期执行,是面对死亡的余存。所谓余存和遗嘱(产)也是一致的。
余存即遗存。
问题是,即使有n个'生命是⋯'的命题,并且你相信其中一个,但你还是难以接受它,为什么?我以为,从病人德里达转到哲學家徳里达,这个过程叫'忘我',以彼我去忘此我,这或许是生命面对死亡的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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