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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叹何以可能

 置身于宁静 2022-01-04

赞叹何以可能——兼议哑石近作

诗/哑石

品/茱萸

哑石 ,1966年7月生,四川广安人,198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系,现居成都,任职于某高校经济数学学院。1990年开始新诗写作,偶有批评和理论尝试。着有诗集《哑石诗选》(2007,长江文艺)、《雕虫》(2010,自印)、《风顺着自己的意思吹》(2013,民刊《锋刃》特辑)和《火花旅馆》(2015,台湾秀威),以及诗文集《丝绒地道》(2011,不是基金)。曾获第4届刘丽安诗歌奖(2007)、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2003)等奖项。

游于艺

撕扯血肉的勾当,真擦不掉齿痕?

有些事体,超出艰难的禁忌。

“但你的头是方的!”绿气泡,

在想象着开满英雄花的文化斗兽场上,

(其实,是说皱纹横行的额头)

缓慢升起,闪光……发茬也曾

粗硬,渐黑进一丛刺棘,

也曾杜撰妙句:谁,谁伤害了中国妇女?

当然,我没资格刻画荡漾的你。

气泡,刚刚在经济灯泡的

弧光上,淫荡地,斡旋了一小会实绩——

方的就是圆的。易,另有一景:

胡兰成不是风景,却攫紧风景中口苦的诗人。

园艺学,离开你的羞耻就不成立!

修辞彩虹的调调,就免了吧。

不是吗?我规矩也严,在锥形梅瓶中

插花,指节微响,似乎得气!

松弛呀,松弛……她,挤破舌根的积雨云。

道旁,老树新花,蜜汁微亮

道旁,老树新花,蜜汁微亮。

你行走,头埋得低,

低于楼群,低于风中树梢轻轻

撩拨记忆——时间小花样,

在微尘的奇异水桶里叮咚作响——

耳朵,低于形容的喜悦。

耳朵,沉寂树梢般长出。

一条闪亮的金属铰链,从天空垂向

大地!秋天了,我们无耻

于相互寻找,模仿那神秘时序,

草绳上引颈蹬腿的蚱蜢,

是翠绿话语?当然,不会忘记,

溪流淙淙,远不止于深情,

爱,低于因而高于世间诸物,

远处一盏灯,照过来:

鸟兽虫鱼,青门瓜,北山薇……

你,代替我和永夜咻咻疾走,

因为勇毅,银河,敞露出金黄瞳仁!

春日郊游

外套已扔在一旁。野葵花,

胸口护心镜上,罩上层神秘的闪色绒甲;

即便脱得一丝不挂,也会覆盖层

澹澹微光,物质深处的微光。

拥抱,甜而芳香的雾,柔软的防务:

捕风者来了,那刺进肉里的

矿脉的翠绿!可以说,你我都

不在这里,红嘴、白嘴鸳鸯,

早被湖水的形象,分解了,再误读;

“万物兴废,端端风流……”

此刻,内衣扔在一旁,群山

因野葵花疯狂的摇曳,首次被认出:

上一世,是只天鹅,羞愧的一只……

“这一只总在捏塑着高贵形象?”

光在成熟,腰身里一趟、又一趟绿皮火车

飞驰:湖水呢,咯咯欢笑,再度发亮。

如此卑微,只为梦中正直的眼神

昨晚,又梦到白花花的刀斧!

二十多年了,“是”与“非”的鹅卵石,

早踩进河滩淤泥;头顶的

彤云,腥臊,又翻滚……河水呢,枯静如乌木。

(囚禁者搬弄穿越术依然被囚禁)

小酒吧已有裸陪的年代,心跳声,

被压进木耳膨胀的星纹……我们不得不反复

练习杀戮:砂砾与露水,眼珠与耳鸣。

(爱是统计数字。音韵学翻墙成瘾)

我想,你花白的耳鬓,比世道谦恭?

而钳工,反复钮旋麒麟干枯的

头颅……明月的眼眶,几欲静止,却狠狠呕吐——

(亡灵仍在暴走?铁肺里警笛的粘稠)

街衢。迷楼。沾染花香的假肢是

旁观的榜样!我,徒具宽阔如滚滚山洪的舌头,

缄默着,只为屏住呼吸,在尘霾中:

埋首积蓄力量,入梦,缉拿雪崩般的刀斧手!

盆栽

冬日阳光奢侈,此世丰俭择人。

午饭的汤团、荷包蛋,和我一样发声。

万物仍在万物浓厚的恐惧里。本能的

亚洲,幽暗不得不向广阔提纯——

石窍隐泉鸣,人在人去处,谁家

阳台,藤蔓的冬绿,看似春韭薄亮如新?

城中村汗腺,当然城管一样恼人,

有人埋首尘霾,认真繁殖文字的苍蝇……

云虎小腰牌让社区主任醉酒晕乎,

居家的锅碗瓢盆,映衬着远眺的音程——

糊涂读书人一直念:笃、笃、笃,

清醒的挖土机整夜吼:啃、啃、啃……

日晷盘刻“玫瑰露”一词?有一瞬,

你的苦胆,因转世的浩荡,电锯般一振。

诗论(4)

总有一种逻辑,可堪堪解释美与诗、

美与恐惧的亲戚关係;也总有一种论据,

能支持、挖掘出言语中人心的

流变,以及,一个世代葳蕤的春雨——

诗,刚刚在社区的绿道跑步归来。汗气弥漫

的书架,总有一本书,插错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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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建立起人类文明的秩序,有着古老的起源和强大的繁殖力量;和这种令人惊异的早熟事物相比,标点符号却出奇地沉溺于一种“晚婚晚育”的境况当中。感叹号可能是比其他标点还更晚出现的一类,据说迟至14世纪的佛罗伦萨,才开始有人在著作中使用这种脱胎于拉丁文的标点;直到17世纪,关于它的隐约讨论,还闪现在莎士比亚——他在《冬天的故事》中将感叹号称为赞叹符(note of admiration)——和本·琼生等人的著作中。类似的事情在汉语世界的出现则要到1868年:出身于同文馆的张德彝随中国使团出访欧美,编写了《欧美环游记》这样一本介绍异国风土人情的小册子;他带着某种审视与猎奇的心态,在这本书中记载了一段介绍西洋标点符号的文字,其中已包含了感叹号、引号和破折号等在五十年后为北洋政府的《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所完全认可的新式标点。有趣的是,这一套新式标点的促成,胡适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也正是在这一年,他出版了被视为汉语新诗史上第一部诗集的《尝试集》——新诗的开基,新式标点的启用,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上,两者竟通过胡适悄然发生了奇妙的关联。

那是一个开创之世,诱人的可能性在刷新着彼时垂垂老矣的汉语世界。相对于逗号、句号、分号与省略号的朴实无华,问号与感叹号大概更适合那个时代狂飙突进、摧毁旧世界的气质。所以我们能在《尝试集》与稍后出现的《女神》(郭沫若著)这些新诗早期的结集中发现高频率出现的感叹号,似乎不用这种新颖而直抒胸臆的标点,就不足以匹配新文学诸贤“创世”的激情。嗣后,汉语新诗世界中席卷而来的青春抒情与感时伤事,匹配之以某种舶来的浪漫主义情调,更使得感叹号更成了诗行间耀眼的点缀。作为某种反拨/反驳,北平现代派和稍后的九叶诗人更之以节制深致或冷峻智性的品质,一洗新诗早期在亢奋和颓废上的双重偏嗜,而进入了一个几乎不需要感叹号的时代。但这个时代委实过于短暂。接着是“救亡压倒启蒙”,然后是“文学为政治服务”,战场后方,田间地头,四处都需要感叹号驱动下的呐喊与呼吁,似乎不这样便不足以表达时代的壮怀激烈。在这种过犹不及的壮怀激烈中,诗、文学乃至思想最终陷入了政治的泥潭,而那种歇斯底里的亢奋与极致抒情,则因有着太重的表演与表态色彩而令人生厌,直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历史之手以大力将汉语拨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历经百年,汉语新诗终于逐步自明了自身的处境以及该有的姿态,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折腾,已定下一种“温情不再”的基调。与古典整全性的背离是它降生的基本语境,它吁请作者们改变与世界相处的态度,不再是记载英雄的历史,不再是歌咏和抒情,而代之以审视、反诘和批判,既锻炼心智,又催促想象。直抒胸臆与服务现实似乎已成为次要任务,犹如夸饰的描绘、巨细无遗的记录与感叹号笼罩下的情感宣告已然过时,变作了一种能不面对就最好逃避掉的尴尬。不过,无论是《游于艺》的三处感叹,还是《道旁,老树新花,蜜汁微亮》曲终奏雅的勇毅;无论是《春日郊游》里春日色调突如其来的飘然一击,还是《如此卑微,只为梦中正直的眼神》中“缉拿雪崩般的刀斧手!”的刚健,都放弃了逃避尴尬,而选择了直面并化解的方式。并且,根据观察,这样的处理应该不是作者刻意经营的结果,而更应该是出于心性的作用,以及素养所致的下意识反应。

诗人哑石这些近作(当然也包括不少早期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很好地为解决这种尴尬提供了一套解决方案。将感叹号用到恰当的位置(他用得并不多,但总能用在最关键的地方),既不显得矫饰过分,又能剥离掉百年来左翼/革命文学经由它来赋予给诗的那种政治色彩,显然并不容易。在当代汉语诗歌几十年的创作实践中,是否能“用好感叹号”,完全可以作为衡量一个诗人写作及诗学意识是否足够宽阔、自觉与强健的标准。聪明(或者说滑头)的诗人会选择避免遭遇使用感叹号的情况(实在不行,他也会用更迂回的、曲线救国的方式),而愚笨的作者则沉溺在对其不加节制而充满误会的占用中不能自拔,调和论者会精明地选择在不同的诗体或事体中不失时机地炫一下技但绝不敢多作尝试。哑石的特征在于,他早已不自觉地越过了这些阶段,能够随心所欲地驱遣这些感叹号——他诗中感叹号(当然还包括同样常见的问号)的出现常常让人眼前一亮!

配合感叹号出现的,常常是问号。问号的蓄力作用足够明显的话,感叹号甚至不需要出现——赞叹的形成甚至不需要“赞叹符”的亲自出马。譬如在《盆栽》里,“谁家/阳台,藤蔓的冬绿,看似春韭薄亮如新?”“日晷盘刻'玫瑰露’一词?”两处的问法,宛如呓语和呢喃,兼之破折号和省略号的循循善诱,最后一行“你的苦胆,因转世的浩荡,电锯般一振。”虽然只袭用了逗号与句号的简练风格,而实际上,“一振”的震颤与句号的利落经由组合,无疑抵达了单独使用感叹号的效果,甚至这效果更为使人新鲜震惊。话说回来,对感叹号的单独巧妙的使用,当然不是哑石最关键的优势。只有在感叹号、问号及某种将日常景观奇异化的手法下,哑石的诗才能达致如今这重面貌。

一个好的诗人通常会在他自己的作品中泄露最核心的秘密——换句话说,好诗人常常会在绝活中说出他的绝活。譬如这首《诗论(4)》,表面上是一首“论诗诗”,实际则着力于日常的奇异风景,前者是“论辩”,后者是“呈现”,前者是对问号的解决,后者是对感叹号的稀释。正是论辩与呈现之间的张力让突兀而至的画龙点睛——问号或者感叹号的直接出现——打破了惯有的平衡,而让诗的天平倾斜:“总有一种逻辑,可堪堪解释美与诗、/美与恐惧的亲戚关系;也总有一种论据,/能支持、挖掘出言语中人心/的流变,以及,一个世代葳蕤的春雨——//诗,刚刚在小区的绿道跑步归来。汗气弥漫/的书架,总有一本书,插错了位置!”人心流变隐而不彰,“一个世代葳蕤的春雨”则为论辩提供了具象的动情。而“汗气弥漫的书架”上插错位置的那本书则是打破平衡的砝码,对它的一瞥,造就了一种“平地惊雷”的效果,那个感叹号则恰到好处地收住了雷击的蔓延,使整个场景不至于流入日常生活的拖沓和厌倦气氛——连绵不休的春雨已经下过,那个感叹号却有着迥异于那本书的命运,它稳稳当当地出现在了它该出现的位置上。

2015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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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光者

题图 - Milica Golubovic

责任编辑 - 女巫

诗歌是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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