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老台|老地主的半生情

 老台原创小辑 2022-01-04

热文推荐

神人王秃子|画与非画

改名是一步“狠招儿”

老北京有什么好|《时间简史》批判

疫情中的生命含义

他觉得,你信菩萨就只管信,菩萨知不知道你无所谓因而,你爱小英子,与小英子无关,无论她在天涯海角永远不得见、终生也无须知晓。

  城南故事    (27)
 不仅说南城,也说北京 

老地主的半生情

台双垣

惠安馆早就成了大杂院儿,小英子目睹那偷东西的大哥哥被警察绑走之后,靠大哥哥供着上学的弟弟正是这时中学毕业的,后来呢?——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就写到这儿。而那弟弟就是本篇的“老地主”。

陈茂林中学毕业这天,供他上学帮他打架的哥哥被警察绑走没了音信。陈茂林清楚地记得,他哥哥像游街示众似的捆着双手被押解过市的时候,路两边有许多人看热闹,他哥哥像惯盗一般有点儿凛然地迈着方步,忽然间盯准人群里一个小女孩儿并朝她挤了下眼睛。哥哥没看见弟弟,就走了,有两个揪心落泪的人,是陈茂林和小英子。
陈茂林从此记住了这个叫英子的小女孩儿。后来他投奔了珠宝商陶大爷门下当学徒,凭着一表人才、识文断字又聪明好学,没过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了,民国三十几年,陈茂林已然是陶家在前门外鸿麟祥的陈掌柜,这时,他不到四十岁。
陈掌柜算是事业有成了,他打理生意、娶妻生子,有了些积蓄便在他的京西老家买房子置地。他总想:自个儿的生活跟事由儿是有了踏踏实实的着落,但是早晚哥哥回来在这北京地面上是不是有得混呢?有了京西西北旺的百十亩菜畦,给哥哥安家养老也就行了。因而,陈掌柜虽然在场面上跟着陶大爷像个人物儿,他自己却始终勤勉。他依旧住在惠安馆的两间西厢房,平时基本是顿顿回家吃老婆做的饭,他像哥哥栽培自己一样栽培儿子,最终儿子上了清华大学。

许多年前小英子一家人就从惠安馆旁边的院子搬走了,陈茂林常常恨自己对哥哥的事情羞于启齿问一问小英子知道些什么,他越恨自己,就越想起小英子。直到日本投降,全北京街面儿上最热闹的那天,有个女记者拿着照相机急匆匆闯进铺子,说是照相机的胶卷卡住了,借个屋子关门处理一下,换好新胶卷女记者向陈掌柜致谢,两人四目相对互相端详:女记者竟然是小英子。当然是女记者先认出陈掌柜的,这回可是有话说了,寒暄一番之后陈掌柜迫不及待地问道:“当年我哥,我觉乎着您嘞大半好像知道点儿底细——是怎么档子事呀?这么多年了没个着落。”
“您不知道?他也没联系您?”
“是啊,丁点儿息儿都没有呐!”
“看来都瞒着您呢。”小英子诡笑一下说:“我先忙去,有空再说。不过告诉您放心,您哥早就让陶家大爷给捞出来了,做什么营生不知道。” 

就这样,小英子走了,陈茂林悬着十多年的心踏实了一多半儿。可是从此,这聪慧灵秀的女记者就替换掉了那个小英子,深深地在陈茂林脑海里扎下了根儿。而当天晚上,他提了一大包月盛斋的酱牛肉去了老东家陶府,一进门就扑通跪下了,把二姨太吓一跳。
“没规矩啦?推门儿就往地上趴!”听说是感激和询问陈老大的事儿,二姨太那手指头扬了扬示意陈茂林坐下说话,她安静并且漫不经心地说:
“看你那点儿深沉,这也算个事儿?——头多少年你师父就给鼓捣妥帖啦,送衙门当差去了,不在本地……好像天津卫。”
“噢,那好啊,师娘您还知道点儿什么吗?”陈茂林问。
这位师娘二姨太其实和陈茂林同岁,所以也端不起师娘架子,只是差着辈分她不能耍调皮而已,她说:“咱还知道啊,听说干得不错,当了个什么副官。哎,告诉你,哪天他回来在咱们家可不兴叫他哥,在你后头进门,如今他是你师弟!”
“哦?好好好——好嘞。”陈茂林应承着,脸上现出带着喜悦的苦笑。

后来,天津打炮了,陶家三爷叮嘱陈掌柜:外边乱得很,别死心眼儿,生意没那么重要。该挂板儿就挂板儿(从前店铺的玻璃窗都有配套的护窗板,“挂板儿”是关门儿歇业的意思),比大兵抢上门来强。
果然,一辆吉普车顺着前门大街拐进廊坊二条,停在了铺子门前,一个国军的官儿跳下来抬头瞄了一眼鸿麟祥的字号,大步进门喊着茂林的名字直奔陈掌柜。陈掌柜开始一愣,细一分辩竟然是他大哥。这对没了爹妈的兄弟俩二十来年没见面,此刻四只手紧攥在一起就剩下淌眼泪儿了。俩人儿突然见面又匆匆分手,他哥奔飞机场去南边儿了,此一别又天各一方,而且再没了念想儿。可是,陈掌柜做梦也没想到几年后他成了反革命家属,就因为有个国军中尉的哥哥。
公元一九五几年,土地虽然早已化为国有,而划定个人的阶级成分时陈茂林还是给定成了地主。印象中周扒皮刘文彩那戴瓜皮帽儿抽长杆儿大烟袋的恶霸地主形象,和这位中年书生是怎么也对不上号儿,熟朋友便戏称陈茂林“老地主”,他也没介意——从前的陈掌柜后来的陈先生从此就成了官称儿的“老地主”。
在这期间,老地主的老婆病逝了,他清华大学毕业的儿子参加“四清”工作队去了外地,冷清清的家就剩下了一个老地主,此后的几十年他都自己一人儿过日子。早在“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陶老东家的商铺钱庄就都不复存在了,陶大爷家大业大落个资本家当不算受委屈,可陈茂林实在是倒霉催的,自己花钱买了个地主当。好在老地主不爱多说少道、不搀和事儿,历次“运动”都捎上点儿边儿却没伤筋动骨。老早他就转到前门大街的公兴文具店上班,当了仓库管理员,一直到70来岁退休。


开头儿说“惠安馆早就成了大杂院儿”,这个所谓“惠安馆”实际上是惠安会馆的附属产业,院子不甚大,头几十年也是接待福建惠安县客人来京住宿的所在。小英子那会儿叫惠安馆,后来早就没人知道了。老地主从学徒起就一直住在惠安馆,除了小英子没人儿知道他是那盗贼的兄弟。他一个人过着清冷平静的日子,闲时也去逛逛琉璃厂,古玩字画他在行,因而那是他极好的消遣。打年轻时起陈茂林就喜欢赵孟頫,几十年下来没断了读碑临帖,所以写得一手好字。因为有挺多自己的时间,就连上班看仓库也是独处,老地主也没少看书。
然而毕竟堂堂老爷们儿,鳏居多年总会有清锅冷灶、心神飘忽的时候,每逢老地主思绪油然之际,他的脑仁儿松果体便会显现那个叫小英子的女记者形象:她不到三十岁年纪,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南方人的白皙面皮、一对机灵的大眼睛,她热情知性、有教养又略有些顽皮,她说话的声音偏厚、柔和而清楚,有磁性、很好听,尤其她很放松地跟老地主说北京话,那真是令人迷醉。她说“大栅栏儿北边儿一拐弯儿就是咱胡同儿,光绪三十年的《北京女报》那是慈禧老太太必看的,报馆就在您那院儿,兴许您嘞那屋儿就是编辑部那也没准儿。”
说这话那天,也是在廊坊二条鸿麟祥,本来聊得高兴,突然街口儿外头吵吵嚷嚷,很多人往东去,说是蒋委员长参观完了故宫,溜达到前门大街来了。结果还真是,小英子立刻也奔那儿去了——这就是老地主最后一回见小英子,好好儿的聊天儿让蒋委员长给搅合了!
转天报纸上还真就登出了新闻和照片儿,记者就是小英子。陈茂林把那张报纸收起来,存了好几十年。
至此,小英子的模样就永远固定在了这美好的二十八岁上头,封存在了陈茂林头脑深处的一个旮旯里,二十多年之间陈茂林虽曾对那旮旯也偶有窥视,却从来没有打开封印的念头。直到“破四旧”那阵子,听说老东家陶大爷被抄了家、二姨太被剃了阴阳头、老公母俩一块堆儿发配到良乡县劳改去了;他看着满大街打砸抢、红卫兵闹闹哄哄拿着“造反司令部”的介绍信来文具店“领”大字报纸,他想:“乱啦、这市面儿全都乱啦——”。于是,他每天下班直接回家、早关灯早钻被窝儿……,这夜长啊——,他不免挨着个儿想他的亲人、朋友、熟人儿们。在无数不眠的长夜里,他惦记陶家的老爷子和二姨太是不是很受罪、想陶三爷一家是不是也出事了、他不知道台湾什么样子、也想不出大哥究竟还在不在,不由得他想到了小英子,那个给他留下满满儿好印象的女人。他想啊想,想遍了能想到的一切,还是觉得不够,他翻身下床,深更半夜点着灯翻箱倒柜,想找那张报道蒋委员长逛前门大街的旧报纸……
那是一九六六年,藏了民国的旧报纸,尤其头版还有蒋介石的照片,要是让红卫兵发现了是会闯大祸的。幸好,陈茂林折腾了仨钟头也没找着,天儿亮了。就打那天起,他开始惦记那张旧报纸、那张比“四旧”还要命的报纸。由此而连带着他也就时常想起小英子,日子一长,脑子里的记忆就会和幻化出来的想象交替交织、于半梦半醒之间混淆、以至于终于活生生的小英子出现在了陈茂林的梦里边……。
这个本分了大半辈子的老地主啊,自从第一次梦见小英子之后,便开始积极主动地努力去做梦,祈图那女人再来梦中相会。有时候他夜里睁大眼睛盯着漆黑的虚空、也有时候大白天他闭上双眼,总之有几次小英子就仿佛真的出现了,向他微笑、和他聊天儿、同他逛天坛,甚至还和他……,他在狂喜和羞愧中醒来,也曾经觉得自己龌龊和猥琐,然而不知是天老爷垂怜还是上帝赐福,总之他体验了荷尔蒙的作用力,类似的桃花春宵梦还就真真儿的让老地主做成了几回。
又十几年过去了,世道儿变了许多。港台的服装和流行歌曲在年轻人中风靡,有些人开始做边贸生意,琉璃厂文物商店的外国客人多起来。退休的老地主也终于过起了轻松自在的日子,琉璃厂开店的经常请他帮助看看“东西”,行话叫“掌眼”,毕竟他是古玩行的老人儿,因此逢个年节的那买卖家儿会封个红包就算顾问费,多少的没一定。世面消停了、日子也平序了,于是,二姨太几曾提说帮老地主张罗续弦的事儿,他总是嘻嘻哈哈支支吾吾,直到被二姨太揪着耳朵要句痛快话时,他肯定地摇头拒绝了。
“都什么岁数了,让孩子瞧不起。”这是老地主的说辞。
可不是么,如今他的儿子已然当了大国企的总工程师,儿媳妇还生了两个大孙子,每个月都会来看望这老头子,他还想什么别的呢?!
其实。他想啊,怎么能不想呢?他跟陶大爷和二姨太就常常提起他大哥,同时他心底了也时时念着小英子——
这种特殊的情思恐怕有很多很多,只是少有人说出来吧。
自从多年前老地主想起小英子开始,他就一直没有自拔过,他确定这是天命、而且也是他的初恋。同时他觉得,你信菩萨就只管信,菩萨知不知道你无所谓;因而,你爱小英子,与小英子无关,无论她在天涯海角永远不得见、终生也无须知晓。
有时他反问自己:“老陈你如此这般,究竟图什么?能得到什么呢?”
每逢此时,他就会回答说;“就贪图这么多年我爱着这个人,心里头不发空、有念想儿,这就是得着了。”
在老地主读过的书里头有四书五经、三国水浒、三言两拍等等,还包括一些西洋小说,他自己认可算个读书人,他没读过柏拉图也不清楚弗洛伊德,但是他有自个儿的信条,他很确定自己不是那种病态的单相思,而是寄予精神的托付、基于那么多个冰冷漆黑的漫漫长夜的心灵守候、让他的落寞寂寥没有那么那么难熬。想到这里,他便生出无限的感激,感激自己幸运的拥有着这份独享的情结。

日子依旧一天天过,“已然七十多啦——”,老地主在琉璃厂都听见有人叫他“陈老”了。生意人琢磨的是挣钱,凭着多年的老交情和老地主的“不在乎”,有几家店先后挂出了老地主的“书法”。你看那六尺整张上头一个“虎”啊“龙”的、或者五六个十几个字儿的,不是老地主,只有那几十上百字儿的、工工整整的《金刚经》、《赤壁赋》、《出师表》之类的“稳当活”才是老地主的手笔。他那满功儿地道的赵体让琉璃厂的行家们交口称是,而标多少钱、卖多少钱、什么底价,他却没意见,都随便。这样老地主“惠安馆陈茂林”款的中堂在买卖家儿那儿可就忒吃香了啦!
这么一来,关于这写字儿卖字儿的故事也就多了去了,只说一样儿:就是老地主并不见天儿写字儿,他一礼拜至多完成一两件,折起来拿走不管装裱,打个纸条就行。可是呢,每礼拜必有一回他蹲在屋门口拿一旧铜盆儿点火烧纸,烧那些写废了的“赤壁赋”……。
老街坊隔墙看见这边冒烟,就知道是又在火烧赤壁了。
写字这一出儿,在老地主平凡慵懒的生活当中总算有档子事儿干了,他一动起笔来少说俩钟头,加上“前戏”和完事儿后的收拾,再加上把字儿挂起来那份儿没完没了的端详,不算吃东西喝水也大半天交代了。逢这样的时候,他脑子里就什么别的都没有了。

那些年所有企事业单位的工会作为文化活动,每个月都会发电影票,前门大栅栏这一带七八个剧场影院轮着来。这回发的是广和剧场最新上映的电影《城南旧事》。
天呐——!这场电影看的,老地主懵了——他不懵才怪呢!
尽管《城南旧事》在全国好评如潮,在跟老地主看同一场的观众里也有一大半儿人倍感亲切,亲切是因为电影演的就是这帮人家门口儿的事儿。然而毕竟,让老北京老南城的老爷们儿说这片子地道,那是不能够的。他们能挑出一大堆的不是,才不管你是给天南地北所有人看的,你一个上海人哪懂得老北京啊?把个挺好的胡同戏给糟改了——嘿!
可是老地主不嫌乎,可能全天下的观众只有他老地主一个人儿,能把这电影看得满身大汗、老泪纵横。这是他冒蒙儿了几十年总算闹清了他哥哥当年是怎么档子事儿,也是几十年来头回又听见了惠安馆仨字儿,当然最要紧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小英子”。
一连好几天,老地主反锁了门把自个儿闷在屋子里想事儿。他想了很多很多,他不认可电影里的小英子、不认可他哥、不认可那胡同和惠安馆的铺排,更不认可的是他北京老地主和台湾女作家之间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毫无关系的关系。最后他咬着牙自语道:“城南旧事,旧事个屁!就是个屁!”
老地主洗了把脸、换了身儿干净衣服,终于走出家门逛琉璃厂去了。他不想再想,可是不想不行,从厂东门溜达过了海王村再到荣宝斋,一个来回几十个铺子不少的熟人儿,碰见谁了说了什么,他就跟个大傻子似的全没知觉。他又穿过杨梅竹斜街走到大栅栏,想着去书店找小英子写的那本书……

长长的一段时间,大约有好几年吧,报纸杂志上偶尔也能看到一点零碎的消息,说小英子来过大陆,到过北京和上海什么的。这些对老地主已经越来越没有影响,因为实在跟他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消息”他照常看,心理却不再起什么波澜。他找着了那张旧报纸,换了个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有时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突然有一天琉璃厂开店的吴胖子来到惠安馆,进门就把一摞钱拍桌子上,说:“陈叔,行啊。三千六百块,人家没打价儿,我也蹦子儿不挣全给您撂下!”
“这怎么话儿说——?”
“信用卡付的,我刚给您张罗出现钱。”吴胖子一脸神采地说“上礼拜来到一拨客人,台湾的,嘿,一小老太太北京话说得地道!眼睛一溜就盯上您的字儿啦,包起来,要了!”
老地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干张嘴没说出话来,看电影那时候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更厉害。吴胖子接着说:
“她说是您几十年前的老朋友,说一看惠安馆仨字儿,没跑儿。跟您字儿前头拍了合影说印出来寄到店里转给您,让告诉您她叫小英子——”
不行了,老地主又蒙了,吴胖子后来的话全都听不见了。
……

老地主他哥哥来信了,年代久了,他生活里并不存在的这个哥哥只在他脑子里占一小块地方,少小分离的骨肉至亲,就算他再怎么重情重义,天各一方音信皆无,那份思念之情也会从强变弱的。就如一张满弓,能拉住喽一直紧绷着么?可是,五十年到头这突如其来的“信”,还是让老地主大喜过望。据说这是从香港转寄到北京,辗转到派出所又经街道居委会,最后到了老地主手上:
“茂林,我的老弟弟,我是你哥。你还好么?要能见到这封信就马上给我回信,我老了,想能见着你一面也好啊。”
就这些字,还写的很不入老地主的眼,然后是地址和电话。他记得哥哥是不会识字的,那么,这信假如不是别人代笔,就必定是后来学的认字儿了。
信封儿里还有一张白头发老人的照片,老地主捧着哥哥的照片俩手猛颤、涕泪横流,他怎么也不敢认那是哥哥,一丝年少时的模样都没有。看看照片,又看看信,再看照片,这样交替着很久、无数次。他胡乱想象着这么多年哥哥都经历了什么,还有生活怎么样,家人都有谁——
老地主第二天就写了回信,亲手交到邮局柜台并询问多久能寄到,他千叮咛万嘱咐地拜托柜台上“一定一定尽快妥帖地寄到那边”。他知道哥哥在等他的回信,因为他哥哥那封信上落款儿是两个月前的日子,他也知道这回信有准确的地址会顺利很多。
——老地主在回信里简要地说了自己的状况,寄了自己和儿子、孙子的相片,并告诉他陶家大爷已经去世。
两个礼拜以后,老地主又写了一封信,比较长,四篇儿信纸。详细地说了分离后的思念之苦,以及几十年来的大体经历和过程,他还特意提到了小英子。不过关于小英子,老地主只是说在北京看了她的电影和书而已。

漫漫的思绪和长长的等待,一年过去了,老地主又写过两封信,都如石沉海底。这期间,他常常到琉璃厂的店铺里去坐着,每逢有台湾的客人他就主动搭话,对机会就打听,希望把话头引到他能拿出哥哥的地址给人家看……没戏。
老地主揣着满肚子胡思乱想走来走去,二姨太家、陶三爷家、琉璃厂,他心神不定、夜不安眠,这一两年,他想哥哥超过了想小英子。
本来么,哥哥等于是“扔下来第一只靴子,在等着第二声响”,起码是有着没落,等就是了。而小英子呢,“几十年前的老朋友”,人家记得他而已,在这之前,不是连这个“几十年前的老朋友”的定位都不存在么?行啦,足够啦。——老地主有时觉得自己有些颠三倒四,有些神经兮兮,他于是就想:“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并没有继续说七十八十怎么怎么着。那也许,七十八十不死就是赚着了……”,活着以外,什么别的都是非分之想了。

一天,老地主从琉璃厂回来,回到惠安馆,见家门口石阶上站着个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穿戴齐整,仪表堂堂:奇怪,看着十分面熟。
“您是——找谁的呀?”他问。
“我找——”中年人死盯着老地主“找——”
中年人快步走下台阶,站直,双手捧住老地主两臂,咕咚咚迎面跪在地上:
“叔叔——,叔叔,我是您侄子——”。
果然这是老地主的侄子,他揣着叔叔的照片呢。

两岸“三通”了,侄子把他爸爸的骨灰带到北京,在他堂兄——老地主当大国企领导的儿子——的斡旋下,在京西老家山边上埋了。
老地主没有见到活着的哥哥,侄子来了算是一家人认了亲,后辈的堂兄弟俩人应该是能够随心所愿地来往走动了。不管怎样,老地主总算是把哥哥盼回来了。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报纸上登出了小英子病逝的消息。
半年后,老地主死了,平静安详、了无牵挂。

惠安馆这一片大几百年的平房老胡同要拆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和旧事,从此也将不会再被人提起,就和现在人们不知道的别的鸡毛蒜皮一个样。

关于作者:中国美术家协会、民间文艺家协会、

北京美术家协会、油画学会、作家协会、收藏

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近年写作以京味小

品和艺术随笔为主。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