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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灯琐忆》:媲美《浮生六记》的清代散文

 昵称63703230 2022-01-07

作为半吊子读书人,说来惭愧。《秋灯琐忆》是在西窗烛里无意间看到的,当时只有“关、蒋故中表亲”片段,看完之后对“绕床弄梅,两无嫌猜”印象深刻,便想购得全书细加通读。而近来对文言文颇多好感,便放弃了林语堂先生的翻译版本,直接品读原文。个中意趣,难以言说。

《秋灯琐忆》是清代浙江钱塘人蒋坦回忆与爱妻关瑛(即秋芙)生活琐事的散文,应当是作于爱妻亡故之后,以示悼念。文章多述从前趣事,或是夫妻吟诗作对,或是结伴游历山川,或是会客沽酒共酌,或对弈,或弄琴,字里行间韵味犹深,情谊犹浓,读之令人羡煞不已,思来又平添伤感。念及趣事历历在目,思量闺人香消玉损。人生得一知己难矣,更何况是花前月下同床共枕之交心妻子,着实不胜唏嘘。

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东风骤来,飘散满地,秋芙怅然。余曰,“此真个'风狂春不管’矣!”相与一笑而罢。

秋芙为人,颇具才情,又自好学,诗词歌赋,常常别出心裁。蒋家家境较为殷实,夫妻二人多不为生活所累,常有闲情,吟诗作对。秋芙身为女子,感情细腻,伤春感怀,是真性情也。而二人以眼前景、笔下词作交流,怕也只有志趣相投,心境相近,意愿相随,才能互有体谅,互有理解,互有戚戚然。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幙。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能于芭蕉叶上作词相对,一是秋芙细心能够察觉,一是心有所属愿费思量。再看词意,那种隐约的娇嗔之感,那种劝导的关切之心,怕也抵得上徐志摩的那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坨同云:“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惭输,秋芙纵膝上猧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 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这个“嘿然”尽显秋芙之童真趣味。下棋多为男子所好,很难说秋芙好棋是投夫所好,还是自身喜欢。而对弈之中不能赢棋使狗儿捣乱,则尽显小女子之调皮性情,不自觉的嬉笑怒骂之中尽显生活情趣。这与古人极力崇尚的“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之道不甚吻合,但谁说夫妻之间不能吃到老喝到老玩到老,而非要绷着一根礼仪之绳相互自缚呢?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口,欲人知新秋消息也。近闻寺憎添植数本,金粟世界,定更为如来增色矣。秋风匪遥,早晚应有花信,花神有灵,亦忆去年看花人否?

夫妻二人常结伴出游,或登山,或赏花,或泛舟湖上,或游历古迹,时至深夜才返,亦能冒雨出行,甚至夜宿山寺,率性而为,不拘小节。秋芙不以常理拘束自己,蒋坦也以知己故交待之,正是彼此摆脱了尘世间繁琐的条条框框之束缚,才能乐游尽兴,妙趣横生。观花茗茶,与自然为伴;为汝梳妆,蘸泉水相掠;折花车上,携秋意还城。为欢几何,浮生若梦。

秋芙每谓余云: “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庾兰成云: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语耳。”斯言信然。

秋芙常思及人生苦短,百年之后弥于世间,感情亦将消散。然伉俪情深,不忍隔离,因此双双皈依佛道,乞求以佛家之博大精深,换取轮回转世之后再为夫妇。此种情缘,寻常夫妇怕是难及。

作为悼念之文,作者竭力掩饰满心之悲伤,实为难得。而行文之间又尽洒缅怀之情谊,更自高明。想起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人去楼空,生离死别,痛失相濡以沫之人生知己,告别形影不离之体察贤妻,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数日不入巢园,阴廊之间,渐有苔色,因感赋二绝云:“一觉红蕤梦,朝记记不真。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镜槛无人拂,房栊久不开。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时秋芙归宁三十五日矣。群季青绫,兴应不浅,亦忆夜深有人,尚徘徊风露下否?

清代人黄景仁有《绮怀》诗云,“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时值秋芙病重回娘家修养,作者为俗事缠身不能相陪。夫妻多年,聚多离少,乍一分别,牵肠挂肚。星辰之下,风露之中,静夜之间,诸多问题不足一一道来。恙体安否?食欲振否?思及余否?细细想来,竟是悲伤不能自抑。满座衣冠胜雪,心思冰清透明,里里外外皆为汝之容颜,汝之娇影。“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与汝几时逢?

秋芙病,居母家六十余日。臧获陪侍,多至疲惫。其昼夜不辍者,仅余与妻妹侣琼耳。余或告归,侣琼以身代予,事必手亲,故药炉病榻之间,予得赖以息肩。侣琼固情笃友于,然当此患难之时,而荼苦能甘,亦不自觉伺以至是也。秋芙生负情癖,病中尤为缠缚。余归,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侣琼问之,秋芙曰:“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余闻是言,始觉腹痛,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之迎,观此一念,恐异日轮堕人天,秋芙犹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

弥留之际,秋芙之言,诚恳凄切。夫妻一场,情深至此,亦难抵生老常事。命运翻云覆雨手,不向人间作白头。花开终有日,人无再来时。借花献佛佛不语,情深不寿寿疾驰。怕是没勇气说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了。而真要是有轮回,像贾宝玉初见林黛玉之时,“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个时候,彼此之间能有多开心?

但人啊,只能实际一点,踏实一些,把握好、珍惜好所遇所中意之人,以诚心相交,以实意相待,竭力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番琐忆了。

江边无雨梦无常,一雨江边梦清香。

水涨梦舟疾飞掣,暗潜伊梦废思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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