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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3 一次问候 “不太好。” 又一次被贬，心情低落。政敌没有打算就此收手。伴随着一道指令，62 岁的苏东坡被一叶孤舟送到了海南儋州。 苏轼像 明代 朱之蕃 那是一片荒蛮之地，终年溽热，食物匮乏，放逐至此，与极刑无异。 1097 年，苏东坡与家人道别，只身携幼子过海，写下那句“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的时候，或许已经把海南当作了人生的最后归宿。 初入海岛，十分艰难。当地官员敬仰苏氏才华，邀其住进官府房舍，不料，探子暗中观察，火速上报，父子二人遂即被逐出了“舒适地”，变得无室可居。 乡亲们淳朴热情，帮助苏东坡搬进城南的桄榔（ guāng láng ）林，搭建起了三间茅草房。宽慰之余，他将茅屋称作“桄榔庵”，庵中“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心境渐有好转。 赤壁图 宋代 佚名 跌跌撞撞，已是耳顺之年，苏东坡时常想起唐代诗人韩愈，他念叨着两人都是摩羯座，属命格不好之人，起起落落： 退之（韩愈）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东坡志林·命分》 十二星宫图和十二星座于隋朝传入中国，宋代已经用来卜算运势。苏东坡是星座爱好者，他夜观星象，参透了韩愈的星宫，将其与自身境遇同比，感慨良多。 但二人，毕竟是不同的。 遥想当年韩愈被贬至广东连州，本地人送来珍馐美味，他一概拒绝，吃尽了苦头。苏东坡悠然豁达，对美食持包容态度，韩愈拒之门外的生蚝，被苏东坡视为“未始有也”的大餐。 《赤壁图》局部 1099 年，岛上生活近两年，苏东坡的阵痛期已过。想起惠州时期，虽是“日啖（ dàn ）荔枝三百颗”，吃得直上火，但生蚝却没有品尝尽兴，如今在儋州，遗失的美味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他解锁了多种食蚝密法，一一记录在案： 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尔啖嚼...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食蚝》 “恐北方君子闻之...分我此美也”，这是明显的自娱心态。除了文学、书法、绘画...上的闪耀成就，苏东坡的另一个过人之处就是极好的情绪转化能力，他善于将灰暗的颜色调亮，善于发现生活中的乐趣。所以，即使在时人闻之色变的儋州，他仍可以文中自嘲，淡然处之。 《赤壁图》局部 谪居儋州的 3 年里，生蚝吃的够多，贡献也实在不少，他将中原的先进技术和文化带入海南，硬是将一个保留着渔猎传统的部族拉进了农耕社会。他在那里办学堂，介学风，有人甚至不远千里，追至儋州，向苏东坡求教。 苏东坡之前，海南从未有过进士，苏东坡之后，进士及第者，近百人。由于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一个地区的面貌，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 人来得帖 宋代 苏轼 在地方或乡间，苏东坡是合格的执政者，但他终究不是擅玩权术之人，即使常年为官，即使 22 岁就以文章名动京师，他的“民本”思想仍是与皇权至上的铁律格格不入。再加上苏轼的性格直率，对新旧两党都不完全认同，这样的立场，于朝堂之上，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当他 43 岁被调为湖州知州，给宋神宗寄出那一封《湖州谢上表》时，便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低谷——乌台诗案。乌台，即是负责检查、弹劾官员的御史台，由于此地种有柏树，上有乌鸦常年栖息，故称乌台。 而致其被押解回京的诗句，无非就是几句不起眼牢骚话。因为苏轼多年在基层工作，亲眼目睹了新法执行过程中的诸多流弊，于是在信中表达了自己对新法不满。最后，在新党的添油加醋中，原本平淡的语句渐渐被冠上了讥讽朝廷的沉重帽子。 赤壁图 宋代 杨士贤 之后，关押、审问、刑讯... 4 个月后，他捡回了一条命。去到黄州的第一个冬天，在定慧院中，苏轼写下了那首幽独孤寂的《卜算子》：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挑遍了寒枝也不肯栖息，甘愿在沙洲忍受寂寞凄冷，这是对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描写。生活上，亦是十分艰难，苏轼求得城东门外五十亩地，以耕种自立，因此处刚好为东坡，于是“东坡居士”便诞生了。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所有才华，也在此刻被奇迹般地激活。他写下了《寒食帖》，他月夜泛舟赤壁之下，在《赤壁赋》中说出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广阔，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表达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磅礴。 我们只能感叹，一个人的内心若非有万千丘壑，又怎能写出这样的词句？ 寒食帖 宋代 苏轼 当然，他还留下了著名的东坡肉： 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猪肉颂》 这份食谱不要太当真，苏东坡的清水炖煮法与今天的东坡肉可不太一样，我们唯一继承下来的，就是小火煨炖。 《赤壁图》局部 此后的多年，他的生活境况有所好转，特别是高太后听政期间，苏东坡的官爵一升再升，而随着这位贵人的离世，他再次走入低谷，直至被踢到了宋代版图的最南端。 1100 年，宋徽宗继位，正在儋州吃生蚝的苏东坡遇赦北归。翌年 5 月，途径江苏，他在金山龙游寺里看到了好友李公麟为自己作的画像，于是题诗一首： 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赤壁图》局部 想起 15 年前的那个中秋，他与友人曾到过这里。那时，江涛滚滚，月色如画，苏东坡吟读了密州时写下的千古名作《水调歌头》：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今，再到此地，看着画里的自己，感慨万千。《自题金山画像》是苏东坡留下的最后一首诗词，他的内心，已然寂静无欲。也许是已经感知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的文字也变得超然又伤感。 不过，收到了传旨，他只能继续北上。 3 个月后，行至常州，苏东坡还是倒下了，而前方盼归的好友们，却尚未得知。
《赤壁图》局部 仅过一年，在蔡京的煽动下，宋徽宗发出了一道诏令：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 这是那场新旧党争的延续，短时间内，苏东坡的真迹大多被毁。事实上，他从未完全支持哪一派，主政者试图扑灭其影响力，只是朝廷内部斗争的方式而已。但政治与文化的关系就是这样，前者的强大并不会掩埋后者的光芒，那些传遍了大江南北的诗文，后人早已烂熟于心。试问，面对一波江水，谁会忘记那句“大江东去浪淘尽”？抬头望月，谁又会不记得那句“明月几时有”？ 有人说，最可怕的深渊，是不知其深如几许。实际上，有一种人更为“可怕”，他无论身在何种深渊，总会以笑待之，安然处之，心境之宽阔使人让人敬仰。 这个人，别无他者，只有东坡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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