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俊秀 | 论书札记

竹香书屋 202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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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札记

卫俊秀

不少书法青年喜爱傅山字，临之谈何容易。不知其人，不临颜字、王字，直是作梦耳。

细观郑道昭、《石门铭》、《瘗鹤铭》殆似读《高士传》，观傅山大草则如读《侠客列传》。

山谷字，无奇姿，不如傅山者盖此。然亦雄伟非常，如广宇大厦，飞檐宫庭，气势逼人，威风凛然，正大昂扬，放笔直伸，规矩而不流于野。

字不能写得如老牛上山，使观者感到吃力。能似轻车之奔驰者方好，行云流水，小鱼活泼，快马加鞭，龙灯竞跑，均系同一意义，然味不同。

笔笔要有飞动气，乃见云薄晦冥，才足以使髙堂粉壁生光，照人颜色，启人胸臆，遍地云烟，震荡起来。否则一片死气。

卫俊秀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复王元军函

起落转折，走笔，脉胳关联，神韵所在，要使观者看得清清晰晰。又须一笔一画扎扎实实，入木三分，不得含混。神韵妙境，要如陵下女弹琵琶，轻重高低，有声无声，无不动人耳目，引人入胜，以至忘神深醉，似梦非梦，沉进化境。

书法即练功，一式一招不得含混，须以全力出之。刷字也见笔笔是力是神，如同活物矣。时如鹰隼狮虎龙蛇凤，使观之者殆如游动物园、风景区，乃为佳品！做作、装样，糟矣！

习高人字，不在高人大德大节中着眼从而立志成高人，只在点画转折上花心思，难矣哉！

近日始体会到用墨水之重要，墨如人之面色，一见丰润，便觉系人，若干枯黄瘦，何以引人？厚纸须缓行，以待人墨。薄纸须稍速，以免过溢。笔要饱，铺得开，随时提，劲健免肥。运笔须活，妍美则出。艺术品毕竟得入眼乃佳。烈丈夫气固佳，不美亦不可观也。巧非易，全看心机为何耳。

真正的下功夫，揣摩之，体会之，思索之，研究之。深之又深，探索不尽，能有所发明创获，至于化境，所谓神行也。走笔、引势，浑身上下筋骨气脉血液，伴之随行，自助健康。行云流水，天地化作一体，乃称得个“大”。

卫俊秀学书感言轴

一切艺术作品（绘画、音乐……），总须从聚精会神中来，马虎不得，粗心不得，苟且不得（态度问题）。归根结底，都须从思想来（根本问题）。下功再深，倘离开思想指导（世界观），总不免小家之气，为奴为鼠，非时代所要。

廓然大公，乃能伟大。写字、做人皆然。

书法，如龙似虎，生动感人，超逸不群，乃臻于化境。远看如画，乃佳。

写好字，不只是技术的问题。书必一鼓作气而成，筋脉气血，贯通全篇。若一个一个的，无生气矣。这一股气，非他，情感是也。感情源于是非，无是非即无感情。是非出于认识，认识即思想，又即德性。故德为人之根本，舍此则无一切！所谓顶天立地，独来独往，高人大人，全在此等处也。有烦恼、有思想的烈丈夫气概，难能可贵！世界上没有行不通的路子，全看自己的本领！

精、气、神三字，不单用之于拳术中，实亦颇宜于字画中。精者，精炼也，入骨也，灵犀一点之谓；气者，气势、气象、气态、气骨之谓；神者，神韵、变化之不测之谓，乃书画中最高境界。

卫俊秀论书札记

艺术者天地之精英。其包罗之广大，与天地等同，凡大自然界，大社会之所有种种，无不涵盖。其深度之难测，又非天地所能比拟。此其精髓。

书法如美女、梅兰而芳，乃佳。芳即难言之淑姿。自然赋有之风味，一人一样。识家赏字看面貌，不在一字一笔也。

字既成为艺术品，故须写成一件有生命且正在动作的活物。亦歌亦舞，且笑且步，时如美女，时似英雄……总以能感人为佳也。

狂草，不必顾及观者识不识，其本分或如瀑布大河，或如峭壁，或如藤萝、古松，或如狮虎鹰隼，即是不识文字，亦足给人以力量。

书法髙手，笔兴一到，管他南派、北派，张颠素狂，全都踏倒，一任神行，无忌皆忌，无法皆法，及乎蓄成泼墨云烟浑然一体，拆合不得，乃成妙作。

卫俊秀陆游《北园杂咏》草书轴

“毋不敬”三字，儒家者言，余常当作百业成功之母，贝多芬称“艺术即上帝”，多么崇高神圣的大业！但要登上这个宝座，吴昌硕先生指出“毋不敬”，就是个阶梯。真是慧眼。养成凡事敬谨认真的习惯，没有不成功的事物。

“用笔，千古不易。”书体随时代需要，如篆、隶、行、草……不是永久固定不变的，且有承前启后的关系。运笔，却是不受时间的限制，有其原则性、独立性。那么，什么是用笔？私意以为：提按、轻重、缓疾、生熟、虚实，只此几种而已。因为无论写篆、隶、行、草、楷哪一种字体，全看对此运用得如何，所谓“炉火纯青”、“化境”、“莫能言传”、“真积力久则人”，唯有自知、聪明、智慧加苦练，舍此別无窍门。天道酬勤，良非虚语也。

有些人把屋漏痕、折钗股、印印泥也视为用笔，非也。古人作字中，有些经验体会难以说清，只好用比喻说明之。应属于技法，有如八法者然。说到中锋、偏锋、藏锋、出锋、方笔、圆笔，以至章法等，都是后世书家为了便于学习，归纳出来的方法。古甲骨文、造像中的童体书，所遵何法，所依何师？顺乎本性，随手涂去，一片天趣，便是佳作，今人还得向其学习。

翰墨非小道，作人大学问，足为王者师。落落大方，宇宙胸怀，断非记忆细节，小刀细工之徒所能测知。作人根本，全在一个“大”字上，大了才有气象，高韵深情，卓然俊伟，唯傅公足以当之。登泰山而小天下，傅山先生之书法，泰山也。得此中气象，看一木一石，便不足观矣。

“文境如髙山流水”，文章贵有气势，“龙跳虎卧”，书法也同样，气势出自感情，感情出自思想。《出师表》、《正气歌》、《满江红》之所以不朽，都在于此。亦即人格之表现也。证之傅山狂草甚为明显。思想感情之充沛，又往往根源于针对性。无针对性，即外来之刺激物，不激不厉，不愤则不发，激也愤也，都是针对之物。鲁迅先生之文章岂出自心境恬淡者？不争气之奴人，皆窝囊鬼，哪会有好文章佳书法？

卫俊秀《于右任醉高歌二十章序》手稿

局部（一）

局部（二）

血性文章，生命书法，悄于世无震动性，蹈人脚跟走路，可厌之甚，何须多此一举？检验文章、书法高低，离却此种标准，远矣！今之文、书，不过摆样子，庸碌可鄙之至！

没有傅山的骨气，如何能有他的笔势？有之，也不过形似，非本质。“字如其人”，确乎不假。人要有气派、风格（至性），字亦然。轻薄桃花，水面浮萍，最无聊。

风驰电掣，云薄晦冥，唯《史记》文章，杜诗中有之。书法中唯傅山字中有之。此即思想表现也，气概服人。

书法和各种事业相同，有针对性，才有真思想，有真思想，才有真感情，有真感情，才有大力量。

书法不从学问、做人上下工夫，只在字形上标新立异，寻求创新之路，作梦！此之谓舍本求末。

卫俊秀王澍论书轴

字如人，必须写得深宏而雄大，给人以大的感觉，提高意志，端正行为，无有不敢担当的。

有真情乃有真相，字亦然。气慨不是装得出的外观，－目便透，假不得也。

作草字有甚难处，神游手随，水至成渠，规矩全自我出。俗人奴态，莫能臻此。

作字缺乏元气，便难臻绝境。系人之力，盖在于此。（庄生所谓，呼吸以踵更高于丹田即此）。忘却人我，如居无人之境，堂堂胆气，强敌丧胆，一切艺术高致莫可逃此。俗气人，扭捏做作只在外形上做工夫，“未掣鲸鱼碧海中”，学问不到，脚力不足，悟性不深，见不到主宰也。时或怯场，失控，不自然，谈甚艺术表演！艺高胆大，雍容自在，令观者无不舒畅，饱受美的享受，皆大欢喜，始为上乘。乃得与上帝同吃同坐——“艺术即上帝”也。

到了大自然是读上帝的书；进入图书馆是读圣哲的书。一为原帖，一为翻版；一为真迹，一为仿制。气味不同，都须靠聪慧领悟。有得无得存乎其人。

卫俊秀行书中堂

字中须富有天籁、画意。风声、雨声、瀑布、急响，又似万马奔腾者。总之，宇宙奇观无不包罗，乃入杰作、神品，否则不足观也。字如人要有棱角，有脾性、斗争性。一人有一人的特点，字失其特点，如一般人，庸俗，尚得为字乎？所谓“一字有一字之天，一行有一行之天”。天即自然的突出的风韵，以别于他字者也。

以大德济物自豪，目空一切；以神艺感世，横征寰宇；以大勇驱恶邪，世界皆属乎我自己。

书与道，道髙一尺，书亦随之，故书者，思想之影也，灵魂之体也。

傅山以鲁公书法为基础作草书，我则拟以魏碑为底子作草书。草以傅山笔致运笔，当更有一番别致处。

羲之晚年字极佳，人多以为是由于心境冲淡，了却一切外缘之故。我的较满意的字，则多是在动气之时写的。何以故？有生气、虎气，生命力强，感人深矣。

卫俊秀一九七七年八月六日日记

吾作字如战士上阵，心力足，杀气狠，痛快非常。

吾之书作殆书法中之李广也。

对书法更有了一些体会，翻读《庄子·天下篇》对抽象的词句都能落到实处，结合书法更得到说明。

往日作字务实，今日作字探虚。虚和灵通，不可捉摸，神逸韵高，达于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