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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凝视我的野兽,言辞不多,却意味深长

 我的学校西亚斯 2022-01-09
     © 由 文学报 提供

    鸟类的语言非常古老,而且,就像其他古老的说话方式一样,也非常隐晦。言辞不多,却意味深长。 ——吉尔伯特·怀特

    一个人能观察落叶、羞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毛姆

    那些凝视我的野兽

    文/玄武

    一只喜鹊,飞来偷吃院里晾晒的核桃。出门正好看见它叼着一只核桃,斜斜地飞走了。它去找空旷有石头的地方,空中抛下去,啄食摔开的核桃。

    不到十分钟,又来一只,眼睁睁看它飞落叼起一只核桃就飞走。它在地面几乎没有停顿,看上去是蓄谋已久,等待多时,瞅准机会,落点、起飞,叼哪一只核桃,向哪一个方向飞,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流畅之极。

    © 由 文学报 提供

    这才想起,窗台上放着的砸开的核桃有七八个,没来得及吃,全都不见了。

    计明说,你赶紧收了,装袋里,要不一会儿功夫,喜鹊就叼得不剩几个了。

    把晾晒的核桃装袋收到房间。听见一只喜鹊嘎嘎地叫。门帘上看到,一只喜鹊落在原本晾晒的核桃之前的墙头。它大概在纳闷,发牢骚,刚才好多好吃的啊,怎么一下子啥都没了?

    我就说一编织袋核桃,早晨一看怎么就少了那么多。这些个厮,至少叼走了七八十只核桃。

    獾子糟害过的玉米地,一片狼藉。晚上刚八点多,一个农民不放心,扛着铁锹去自家地边看,听到獾子掰倒玉米的喀嚓喀嚓声响,冲进去把它赶跑了。

    但不管用。我们过去时,分明看到一只獾子在玉米地里钻。很肥的一只,比中型犬大,腿短,几乎贴着地,贴着玉米根钻来钻去。有一阵子它还停住,挑衅一般朝我们的方向看。距离不过二十米左右。

    © 由 文学报 提供

    这地就在坡下,几乎算是在村里面。獾子已经不怎么惧人了。

    有个老汉汉,每天晚上搬铺盖住在地边路上,看守他的玉米,不让獾子作践。那晚刮大风,又有要下雨的意思,我看见了劝老汉,说天凉,你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啊。老汉听劝,回去了。第二天听村里人议论,他们听老汉说是我劝他回去,他听了,结果当晚獾子进了地,一番折腾,毁了不少玉米。哎哎,我很是有负罪感。我又不能帮他抓住獾子那东西啊。据说是一大家子,四五只或者七八只,十来只,大的有三十斤,其中一只是三条腿。

    老头岁数大了,他指望这点玉米过活呢。只要不下雨,晚上就搬来铺盖躺玉米地边路上,地里还拉着太阳能灯吓獾子,又在地里拴了狗。为收这点玉米,耕作不说,光晚上看玉米就快一个月了。但是没用啊。打个盹獾子就进去了。

    獾子是这里的祸害。农民苦于其害,却是无法。太多了。一只獾子,每晚能糟害一百棵玉米。一般来就是两只,那么二百棵玉米一夜就没有了。还经常带家小,三只,四只……

    有农民在地里不时地放炮来吓走獾子。但你不能一整晚放炮吧。玉米还是没有了。

    村主任家的玉米,年年被獾子作践得长不成。他说今年,那块地没种玉米。“我不种了还不行了?让它吃!”他气狠狠地说。

    这个季节,玉米还没有成熟,这几天却正是獾子大量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喜欢吃这种一咬一泡水的嫩玉米。站起来,喀嚓一下掰倒,上去啃两口,扔掉,再一棵。它边吃边玩,或者是挑剔,从中挑合口味的好吃的。如果放任不管,一两亩玉米,三四个晚上基本就全部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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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米长得也不行。即便獾子不祸害也收不了多少。旱地,结穗时天旱无雨,有雨也只是过路雨湿个地皮,误了农时,之后再下雨也是于事无补了。今年这个村,玉米、谷子、黍子,大抵都是这个状况。有些地我看是基本没有收成,玉米至今仍是小柴禾般,谷穗是扁的。白白浪费了种子化肥。

    这地方说獾子有三种,狗獾,猪獾,和人獾。最后一种听起来瘆人。又说狗獾若死了,狗是不吃的。不知是何道理。

    遇石鸡。

    石鸡,与野鸡品种不同,同属于雉科。体重450至580克,雌雄区别不大。叫声嘎嘎,有方言称作嘎嘎鸡。百姓谚语:“石鸡石鸡十两肉。”

    幼时捉过小石鸡,在山沟里追上,扑住,双手合拢捧回去,开心自己有了一只鸟。养着,总是长不大。后来下学慌张,一脚跳进门槛踩死了。自己气得要爆炸。也时常奔跑时踩死院里老母鸡带的小鸡仔,也觉得可惜,但从来不生气。生气是大人的事。

    死了小石鸡,体会到大人的生气。我觉得当时大人们好像挺满意。他们大概想:瞅瞅,让你不小心,这下你自己感受到了吧。

    一直以为,小时捉过养过的是野鸡,原来一直错了。是石鸡。老家方言野鸡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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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雉科动物,算是本领大的,能飞,短距离飞行爆发力快,飞得迅疾。石鸡是飞一下就歇,钻起来。常见是山坡上向对面坡下方飞。石鸡应该稍远距离飞行不及野鸡。遇到过一种叫红腹锦鸡的雄野鸡,在头顶的山谷之上翩跹飞过,目测距离有五六十米高。阳光照得它的华羽闪闪发光,它傲娇得像个小神仙。

    雉科动物善于奔跑藏匿,奔跑起来,速度和灵活性不亚于野兔,比野兔强的一点是它上下坡都不减速,野兔下坡不行,翻跟斗。

    雉科知道很多好吃的,冬虫夏草,灵芝之类。野兔大概也知道,但是野兔能抵达的范畴远不及雉科广阔。雉科能干掉许多毒虫,蝎子蜈蚣之类,于它是美食,是辣条。

    雉科只是没有进化出游泳的能力。野兔是可以游的,游得很好,几乎是在深水里奔跑,是陆地奔跑的速度。登岸,速度不减,一跃一伏不见了。

    查了几个月,才弄清楚,中国现存所有品种的野兔都是旷兔,都不会打洞,也不钻洞藏匿。

    人类从未驯化过任一品种的旷兔。旷兔人工养殖,会患佝偻病,也无法繁殖。旷兔与家兔是两个不同物种,染色体差两对,不能繁殖。

    © 由 文学报 提供

    人类驯养的家兔只有穴兔,打洞。全世界的家兔,都由野生穴兔驯化而来。野生穴兔原产于葡萄牙和西班牙,现为摩洛哥国兽,已是频危物种。

    野生穴兔群居,野外打架很凶,时常有打死一个的情况。野生穴兔的首领具有无上交配权,妻妾成群,基本是看上哪个算哪个。其他地位低的兔子实施一夫一妻制。有个老外研究兔子,写了一册书叫《野兔的私生活》。

    中土既然古无穴兔,但《战国策》里为何有狡兔三窟的提法?或许是穴兔曾有,后来某种原因灭绝?

    几千年历史乃至目前,中国没有野生穴兔。中国和亚洲各地,没有穴兔的化石。可证中国古代没有野生穴兔。现存九种野兔,都不打洞。

    穴兔自古丝绸之路而来。中国古代也没有原生白兔,野生雪兔(也是旷兔)只有冬天变白,为保护色,但眼睛不是红色。

    中国驯化兔子也晚。以前仅限于宫廷笼养穴兔。民间养殖穴兔,要到元明才普及。

    国内的野兔,在隐秘的草窠里生小兔崽子。它生育能力和豆角差不多,不同的是比豆角时间长。从一月份到九月份,它一窝一窝生个不停。和家兔不同,野兔生下来就长着毛,就能跑能跳。古人说处暑后腐草化萤,腐烂的草变成萤火虫,我是相信野兔是土坷垃变成的。扔出一块土坷垃,它一边滚动一边变成蹦蹦跳跳的兔子。只要有草,有土,甚至有坟,就会有野兔。有时候也有老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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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兔子和月亮弄到一起,是风牛马不相及之事。以讹传讹的事太多了,历史时常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各历史时期的避讳,致使文字所载远远背离真实,甚或走向反面。奥维尔说:“过去的被抹掉,抹掉的又被遗忘,于是,谎言变成了事实。”由此来看,真正的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真实性,大于历史。我逐渐认可小说是民族秘史的说法。当然要是好小说,统称小说的文体不能担负这般荣耀。文学有文学的弊端,比如白俄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写核事故,她没有办法取得太多真实的资料,只能是故事,是细节。打动人心的由来是故事,是心理真实,不是数字,不是表面客观准确。

    月亮里的白兔,原型与老虎有关。我就此写过一则长文《月亮里的老虎》。屈原提到过菟:“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那么多专家一代代考证,坐在精心装置的书房里皓首穷经论文一篇一篇地发,升博士博士后,弄不清顾菟是何物。还有的把顾和菟解作是两种动物。他们这些人,恐怕连一只真实的野兔也没近距离看到过,更别提野兔的习性。几千年了,人们至今还认为野兔打洞呢。

    这是事实,现状和历史的事实。没有穷究事物本性的精神,甚至没有精神。没有实地调查,甚至没有调查。没有真实,一切浮在虚妄和以讹传讹中。即便有实地经验的农民,也不知野兔是不打洞的。偶有个别知道的,也不能传载,其他人且不说,他的子孙也认为野兔打洞。他们会说:“弄清野兔打洞不打洞有个球用?”

    是的,没个球用。

    农民熟知动物现象,却不细究根源,也缺乏细究的动力和知识来源。比如农民告诉我,獾子在八月份九月份疯狂出洞,因为爱吃嫩玉米,玉米老了它就不吃了。八月份九月份是獾子猖獗的季节,的确如此,我今年就遇到过多次,它们几乎不怕人类了。原因却非这样。嫩玉茭子能有那么大诱惑力,让獾子魂不守舍舍生忘死去吃?恐怕不是。能让所有动物舍生忘死大脑一片浆糊的,古今也唯有一件事。

    © 由 文学报 提供

    查了许久,果然与所料不错。八月九月,是獾子寻偶交配的季节。

    月亮里的兔子,原本可能是老虎。上古方言尤其楚方言里,於菟是老虎的意思。《左传宣公四年》:“楚人为乳谷,谓虎於菟。”兔子和月亮联系到一起,从实际情景考虑,大概有兔子习性的缘故。兔子是典型的夜行动物,昼伏夜出,月出而出,月隐而隐,从暮晚到凌晨五点钟左右。

    夜行山间,雨细密,渐大渐疾,草木上沙沙声变成粗暴的击打声。山谷里数月干涸的河道,此时水流甚急,头灯晃去,浑浊而湍急,那速度、冰凉,有一种近于冷酷的东西。水流像刀一样嗜杀。

    有动物惨叫声,似远又近,风把声音吹得忽焉,疑心是因为它们栖身的巢穴垮塌。我脚下的路面,踩上去还是坚实的,觉不出有凹陷迹象,但终是不踏实。

    友人电话我快些回来,说雨大,谷里不安全。也就是电话的当儿,身后嗵的一声响。浑身汗毛直竖起来,回看却无野兽,若有,那么大动静,必是大兽,体重不会低于百斤。

    上山寻车,走几步便前后左右看。无物现身。车下山过路面,轮胎碾着被冲落的沙石直打滑,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响动。再向下,峰回路转,刚才有大响动处,原来是路边的崖,耐不住雨水多日浸泡,站立不住,刹那间崩解。

    © 由 文学报 提供

    好在车还过得去。又想快又想慢,小心翼翼通过。涉河道,比来时水深急了几许,水花飞溅到前窗。看到二十米左右一只兔子,伏在高草中不动。只要不下车,它能一直装作不存在。车门一开,它必撒腿就跑。

    车歇了一会儿,不熄火,就这样突突地抽了一支烟。它一直在那里,间或再伏下去一点。这么多天的雨,它就在山野间流离,至今存命,殊为不易啊。它可能也在严密注视我的方向,但看到的只是人类的灯火,未必望得见车上的人。它认为灯火于它无害,直立的兽则是危险。

    在这大雨多日不歇之夜,邂逅也算是缘分。就这样注视一阵,离开吧。

    出山离代。是10月9日的事。晋地从北到南,大雨无休止。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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