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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华文学•名家】曹 蓉/四川/香巴拉并不遥远

 曾令琪西南文学 2022-01-10
大中华文学·散文


——微刊总第16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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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曹 蓉,四川成都人冰心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成都市成华区作协常务副主席,成都市武侯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西北大学中国散文研究所特邀研究员,中共四川省委政法委四川网宣智库成员,中国民主同盟盟员
  著有《栀子花开》那边的香巴拉《赴一场人神之恋的爱情》《流浪的云》《月亮的鞭子》《我是中国人》《雪源大师传奇》《高道李真果》《薛永新传》《李耀亨传》等小说、散文集、传记数十部;科普儿童文学系列作品《土豆娃逃生记》;电影剧本《山那边花开了》、微电影剧本《妈妈带你回家》等。
  作品获“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四川文学奖”“海内外散文传播奖”等。
  长篇小说《栀子花开》,被誉为“中国廊桥遗梦”,进入全国书城畅销书榜单20名;长篇传记文学《高道李真果》《薛永新传》《我是中国人》等,被誉为“最具传统文化底蕴的深度励志传记佳作”曹蓉的作品被读者盛赞为“诗化的小说唯美的文字,富有深刻的哲思”。 
  

  

 香  巴  拉  并  不  遥  远  




  



一方秘境
  
  在人的一生中,为了寻找生命中的天蓝、云白、草青和水碧,为了寻找心灵的净土,总有一个远方,让我们跋涉千里去追寻,就像为了动人的爱情。
  它或在英雄和巨灵的神话里,或在人类祖先从摇摇摆摆中直立行走的四海八荒,让我们惊惶鸿蒙初辟的刹那,从此知道,那一方蔚蓝叫天,那一片黄土叫地,那把地折叠起来的奇峰幽谷叫山。
  于是,我们爱上了天地万物,高山河川。
  它或在庄子带我们逍遥游世的江海山林,感受生命的大自在;或在陶渊明引我们寻找的桃源深处,返朴归真;或在暮鼓晨钟的寺宇,缥缈空灵的宫观,修行者跋涉千里的山路,治愈我们蒙尘的心灵,回到自己。
  它或在,我们心向往之的香巴拉。
  传说,在雪域圣地康巴,有一方神奇的秘境,她的名字叫“香巴拉”。那里有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那里有雄奇壮美的雪山、峡谷、湖泊、草甸......那里有善良淳朴的人们,自由的灵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美丽、清朗、安宁、祥和、富足。
  

  
  
  古往今来,世人苦苦寻找着香巴拉。
  在通往秘境的路上,等我们去遇见,去发现,那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美。
  而我,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康巴大地上的那一处隐秘地。他像一个在云上山巅打坐的高僧,静默无语,却把天地的大美展现在我的面前,让我从一方黛蓝的长天读出“高远”,从一片水草丰茂的绿野读出“辽阔”,从一座独凌绝峰的红庙读出——超拔尘外的“隐逸”和“庄严”,从宁静质朴的藏族村寨读出“幸福”。
  那处秘境叫上甲斗,我心中的香巴拉。
  
那一片蓝,那一片白
  
  “哇,太美了!”我一阵惊呼。
  当一大团洁白的云朵穿过金子般的阳光,从高而湛蓝的天空飞落到绿如翡翠的峰峦,又翻滚到我的眼前,仿若贴近了人间,触手可及。
  我忽然慌乱到找不到形容的字眼来描述。自以为对美有更深的领悟力,到了大美的风景面前,好像就只剩下夸张的惊叹,才足以表达内心的赞叹和欢喜吧。
  扎西村长掌着方向盘,朝我看了一眼,嘴角浮起微笑,似乎理解我的大惊小怪。
  我们城里的蓝天少,即使天气一径晴着,那飘浮着的云也是蒙尘一般。偶尔仰面朝天,那从高楼缝隙间挤出的一片灰色的云,也难以让人惊喜。
  而在这山川遍布的雪域高原,天空很蓝很蓝,仿佛亿万年前就这么蓝着。那是一种极透明极湛然的蓝,没有一点瑕疵,让人感觉它被圣洁的湖水彻底洗过。而那千朵万朵的白云,好像远处亘古的雪峰上吹出的一团团白雪,过滤了一切杂色。蓝得白得让人想尖叫,恨不能把自己融化进去。
  “我们这里呀,天都这么蓝,云都这么白。”扎西笑道,那语气似乎在说萝卜白菜那样稀松平常,却让我羡慕不已。
  每天一抬头就看见天蓝云白,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不就是我们蒙尘屏蔽的心灵所向往的吗?对于整日充塞着汽车尾气的都市中人,那蓝,那白,却是一种很奢侈的事。
  此刻,在一方蔚蓝的天空下,我忽然觉得,心灵干净得就像那一片蓝,一片白。
  

  
    
住在云上的村子
  
  一路是山,一路是云。车子时而往上升,时而往下走。头上飘着白云,身前身后涌着白云,整个人仿佛在云上行走。高原的太阳金晃晃的,在我们的前面放射出万道金光。我疑心有九个太阳,眼睛忙得不知该去追云,还是去追太阳?
  “去上甲斗的路上,都是在云上走。”扎西村长说。
  他说话的口吻,像诗人。虽然他对眼前的风景司空见惯,但我喜欢这种诗意的解释,内心有种按捺不住的兴奋。
  我朝他望去,这位俊美的康巴汉子,脑后束着一头乌黑的发,头上戴着西部牛仔风格的大檐帽,雪白的衬衣,外罩一件藏青色的袍子。雕刻般英武的侧脸,经了高原阳光的照射,衬托出发亮的古铜肤色。
  生活在大美山川中的藏民族,每一个人都是诗人。
  扎西是上甲斗村的村长。我要去的目的地,就是扎西的村子——上甲斗村。
  上甲斗村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色达县杨各乡。过去是高原腹地的深度贫困村,一片美丽而贫瘠的地方。
  而今,这个古老的村庄,彻底了告别贫困。
  扎西驾驶着越野车,熟练地翻越在高拔险峻的川西高原(康藏高原),不时地给我介绍着。
  我的眼睛仍不离车窗外奔跑的云,不由恍惚起来,好像人在云上,疑非人间。
  “上甲斗,就是住在云上的村子吗?”我开始想象,把自己变成了玄幻小说家。
  “是。”扎西给了我一个非虚构的肯定。
  
酷似漏斗的山谷
  
  山连着山一层一叠地上去,宛如一条迂回曲折、没有尽头的长长飘带,缠绕着逶迤连绵的千峰万岭,好像贴在了蓝色的天边。我只要把手从车窗伸出去,就可以揽日月星辰。
  峰回路转,像一部西部大片在我的眼前打开。宽阔碧绿的草原无边无际,牛羊像云朵浮在了上面。远处的天空比近处的杨树林还要低,与草地相挨,仿佛低到了尘埃。
  天很高,有时也会谦卑地把自己放得很低。最高的境界不是超凡脱俗,而是返璞归真,是与大地接近的姿态。
  我想起孟浩然“野旷天低树”的诗句,不知这位唐朝诗人到了此地会不会共鸣?
  

  
  
  风景从车窗外掠过,沿途不时涌现的白云穿过猛烈的阳光,像撒欢的羊群从四面八方冲击到我的眼前。
  远远望见,风吹草动的原野上,一个穿着藏袍的牧羊人,唱着牧歌,甩着手里的鞭子,迎着草原花香弥漫的风,赶着洁白的羊群朝山坡缓缓走去。这画面如此生动,令我感动。
  究竟天上的白云是地上的羊群,还是地上的羊群幻成了天上的白云?就好像庄周搞不清楚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
  我再次恍惚起来。
  “我们上甲斗更美。”扎西村长打着方向盘,转弯,眼睛看着白云飘忽的前方,淡淡一笑,仿佛处美不惊。
  我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转过脸, 期待着扎西村长的描述。我已经被眼前的风景惊艳到了,不知上甲斗会有多美?
  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说不出来。”他在脑海里搜索着词汇,有点惭愧地笑笑。
  我望着他,然后又从车窗望出去,那高而无垠的天空,纯净、透明的蓝,我该怎么形容它的美?
  我眼中一掠而过的,连绵的群山,雄伟的、插天的青色,博高而致远,我又怎么描绘它的美?我仰头目探到的,壁立千仞的青峰和原始森林的峡谷之间飘出的白云,秀美而飘逸,我又怎么尽表它的美?我抬手所指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那些生活在水草丰茂处的牛羊,一切生灵如此的安静和惬意,我又怎么圈点它们的美?
  忽然遇见美,除了慌乱、吃惊、怦然心动,还有“哇哇”地惊叹,我什么都说不出!
  “在绝美的风景面前,任何语言都会黯然失色。”
  “对啊,就是这种感觉!”扎西惊喜地认同。
  当我们面对大自然的美,就像我们表达爱情,你用尽所有的形容词,都难以准确地表述你对那个人的爱。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心在九万里外,抟扶摇而上的庄子,遇见山水的美,也只能说,天地伟大的美,不需要用语言来宣扬。
  山水,从不说话,只默默地把雄伟的山峰、秀美的江水给我们看。
  天地有大美,什么也不说,却装下了日月山川,星辰大海和万物。
  当我们能够说出来的美,就不是那个美了。老子在《道德经》的首段论道就说得深邃而透彻,能够用语言说出的“名”,就不是那个真正的“名”。
  而佛陀用拈花微笑,更参证了“不可说”的玄机!
  所有的美,不是语言之所能言。
  就连圣人都不可说,而我们,不过是行走天地间的匆匆过客,又怎么能够道尽天下的大美呢?
  “整个村,都叫甲斗,分为上甲斗村和下甲斗村。我们要去的是上甲斗村。”扎西村长解释说。
  “甲斗是藏语吗?”我忍不住又好奇地问名。
  “是的。”
  “甲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扎西有点难为情,似乎怕我失望,忽然又高兴地解释说,“甲,代表'最’,我们上下村子在海拔3500米以上,大概是很高很高的意思。”
  这解释很合理。
  “斗,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他想了一会儿,立即福至心灵地说,“你见过漏斗吧?甲斗的山形像一把漏斗,三面环山如漏斗的入口,甲斗村就在漏斗的长颈上,一条河从雪山上流下来,顺着长颈流入山谷,所以叫甲斗村啦!”
  我惊奇这位藏族村长竟然用诗人式的比喻,如此形象生动。
  天上有勺子一样的七星北斗,地上有漏斗一样的村庄。我想着。
  猛然抬头,从两面起伏的山峦间分开一条长路,渐渐开阔,酷似漏斗的村庄到了我的眼前,顺着河水蜿蜒而去,伸向广阔的草原。
  
天像一个穹庐
  
  终于,可以走在草原上了。
  恰值九月,上甲斗村的山谷开满了鲜花,恍若阆苑仙境。虽然是一座山谷,却看上去辽阔无边。
  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依着插天的山峰,宛若身上缀满花草的绝世美人,静静地躺在河流潺潺的山谷,随风温柔起伏,美到让人怦然心动。
  我除下鞋子,赤脚走在风吹草低的原野,喜欢让脚心接触到青草和花香的感觉。
  扎西村长陪我走着,看着我像个孩子的举止,无声地笑了。
  天蓝蓝的,牛乳般洁白的云朵在头上飘着。所有的喧嚣和浮华离我远去,只有眼前美好的宁静。
  我的双脚紧贴着青草,能够感觉到细细的草茎摩沙着脚趾的温柔和清凉,甚至能够感觉到下一层泥土的湿润和松软,心底升起一种与天地合二为一的感动,返璞归真。
  风吹起我的长发,我手拈鲜花,赤足缓缓凌过花香,轻盈地走在鲜花开满的草地,感觉从发际、衣袖到脚尖弥漫了芳草的香气。置身在古老的芬芳里,恍然回到最初的上古之时,而我就是那个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女子,华丽出场。
  “真是太美了!”我不禁惊叹。
  甲斗的草原是立体而起伏的,像一幅没有边框的巨画。无边无际的草地,让人的视野变得很开阔。可它并不只是一望无际到单调无趣。一边是高耸云霄的苍翠山峰,层层叠叠,仿佛将整个群山的青色插到了天上;一边是连绵不断的山谷,像波浪连天的绿海花海,翻腾到你的眼前。因而我们的眼睛绝不会平淡,也不影响视野的开阔。
  一条从雪山上流下来的色曲河袒露在阳光下,在鲜花盛开的草甸穿流而过,闪着金色波光。这时候会有一只鹰或一群乌鸦从湛蓝的天空划过,朝着山巅金碧辉煌的寺庙飞去,让静止的画面生动起来。
  而那和草原连接起来并不险峻的山丘,足够牦牛成群结队上山吃草,也足以让我们缓慢的脚步从山下走到山腰。清新的、弥漫着花草香的空气,让我们因为缺氧变得稍感急促的呼吸舒展开来。
  远处传来天籁般的歌声,牧人赶着牦牛,唱着悠扬的牧歌,向绿草如茵的山坡缓缓走去。
  山脚下,政府为牧民新建的漂亮碉房矗立在蓝天下,那从一栋栋房屋上升起的蓝烟,在等待着牧归的人。
  一切宁静而祥和,又充满人间的烟火气。让人有一种沐浴长河和原野断舍离的冲动,想去体会“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恬淡,找回生命散落的初心。
   

   
  
  “天真像一个穹庐啊!”我站在草地上,环顾六合。
  这里终年透蓝无垠的天空,飘着轻纱似的白云,宛若一座中央隆起的蓝色穹顶,垂下宽广无比的白色毡帐,笼罩着草原的四面八方,天野相接,令人震撼。
  或许,只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才能描绘出眼下天野的辽远、恢宏和壮阔。又或许,天地混沌,鸿蒙初辟,那时候就是这样子吧?那时候古老的藏民族也是在这样美的草原上逐草而居?
  转眼间,天边现出一抹晚霞,梦幻般地变化着。不知是哪位仙人从天庭跑出来,信手一指,把白云变成了格桑花,绚丽了高原的天空。
  我学包牺氏抬头看天,低头看地,感受天地阴阳变化之美。
  浅金色的河水,映着一点一点沉落的夕阳,依偎着公路流淌至无尽的草甸。路旁茂密的古杨树,被落日的余晖笼罩成一片亘古的金黄,矗立在天地间。
  我不敢置信,那一幅纯净蔚蓝的长天,一轮亿万年前的夕阳,巍巍然沉雄的群山,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开满鲜花的山谷,竟然就在我的眼前展览着。
  不知有多久没有领略天空的高远之美,大地的辽阔之美。常常,我们所见的天是从高楼的缝隙间望出去的天,很狭窄,很小。我们难以穿越的视野,总是四处碰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离大自然越来越远,久已遗忘了远方。推开窗,所见的是四面高楼的水泥森林,却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我们久已不能像执鞭的牧人头顶着蓝天白云,脚踩着大地的厚毡(丰茂的草丛,还夹杂着些野花),同样我们也久已忘记了山顶的斜阳如何覆照万古的高山,融化千年的积雪。我们久已感受不到山野的气息,听不见河流的声音。我们的鼻腔很久不能闻到花香,我们的脚心很久不能触到青草,我们疲倦的双目遗失了风景。
  伏羲仰观于天,俯观于地的上古时代,早已离我们很遥远,变得混沌而虚无。
  世界从不隐藏它的美,只是我们遗忘了它的存在。
  此刻,在神山脚下的上甲斗,在夕阳照射的鲜花山谷,我们漫步在巨大无垠的天穹下,走向一片无遮无拦的草原,走向映着蓝天白云的河流,似乎在走向浩瀚无边的天边,走向生命的辽阔。
  我不禁肃然,整个心胸变得开阔起来,可以装下天地万物,装下日月山川。
  “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什么是高远,什么是辽阔,什么是天地大美。”我忍不住感慨。
  扎西微笑不语。
  
遇见牦牛
  
  “那是牦牛吗?”我的目光涉过河流,望向远处。
  “是的,”扎西说,“每天一大早,牧民就把牦牛赶到山上和草地上去吃草,黄昏后再把它们赶回牛圈。”
  风吹过,牧草低伏。
  金色的夕照里,一群黑色牦牛,迎着蔷薇色的暮光,一坡一坡地悠闲地吃草。远远望去,像在山坡上缓缓移动的、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一群散布在草地上的牦牛,必是牧人执起的黑子,落在四方绿野的棋盘上?我想。
  特别喜欢一个很有仙气的画面:两位隐居世外的高人,我猜想一个是长须若雪的圣贤老子,一个是修炼成仙的赤松子。两位仙人在松下互相对弈。他们手中落下的棋子,是会驰骋的马,会腾空的象,会过河的卒子,会统御千军的将相,却布下的是天地玄黄、白云苍狗的人生和宇宙这盘棋局。
  我不是圣人,也非仙人,下不了莫测高深、玄之又玄的棋,但我发现,这个逐草而居的民族却是最幸福的棋手,每日晨昏,在草原上放牧着牦牛,下着大自然这盘棋。而我有幸看到他们如何落下天地间最美的黑子——全身披挂黑毛的牦牛。
  我朝它们走去,牛群四处悠闲地挪步,全身黑缎般光滑的长长鬃毛在草间花丛闪亮。它们仿佛与世无争般地,不慌不忙,气清闲定,安然地享受着草场上无边无际的阳光。
  一头牦牛从草地上缓缓走过,走得很慢,长鞭似的牛尾有力地甩动着,我似乎闻到了它扬起的芬芳,不觉羡慕牦牛的幸福,对急匆匆的人生产生悔意。
  水边,几头牦牛低头择草,噬草声和潺潺水声清晰可闻。它们身后的花草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茎干。我只觉得它们咀嚼的不止是草,而是接天的绿意,和甘之如饴的河水,以及草地上恣意绽放的花朵。
  山坡上,两头奶牛身上黑一块,白一块,舒懒地躺着,晒着即将落下去却仍暖烘烘的夕阳。偶尔听见“哞——哞”几声低沉的牛鸣,如念着“六字真言”,让人浮躁的心变得安静和庄严。
  
  这时,一头身形巨大、威武雄健的黑色牦牛从我们身边经过,忽然停下来,用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看着我,眼神柔和、温情,充满对人的信任,还有一种掩藏不住的好奇。
  我也停步,“嗨,你好!”
  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发出“哞”的一声长长的回应,“它能听懂我的话!”我惊喜道。
  “嗯”,扎西说,“动物和人一样,只是表达不同。”
  万物有灵,我相信。
  这头雄壮而多情的牦牛看了我一眼,然后顶着两只如同弯月的角,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最初的牦牛,是一种凶猛的高原野牛,不是你现在见到的牦牛这么温顺、友好。”扎西望着牦牛的背影,对我说。
  “它们成群结队,像虎豹一样东奔西突,力大,暴怒,非常富有攻击性。后来,居住在康藏高原的古羌族群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捕捉到牦牛,然后驯养起来。”
  “古羌人最先驯化了高原的野羊。”我说。
  我想起中国上古的巫史之书《山海经》记载:“华西从崇吾之山到翼望之山间数千里地域中,共神皆羊首人身。”在久远的上古,诸羌以羊为总图腾,所以被称为羌。甲骨文中的“羌”字,从“人”、从“羊”。羌人原居住在藏北的羌塘地区。那时候,青藏高原海拔还不甚高,气候温暖,水草丰茂,古羌人开始驯养山羊,把野羊变成了家畜……
  “后来”,我推断说,“羌人驯化了比野羊更难对付的野牦牛。”
  “应当是这样。”扎西点头。
  随着青藏高原海拔不断升高,藏北迅速变得高寒、干燥,难以生存。一部分古羌向南迁徙,进入横断山脉众多河谷和岷江上游河谷中,称为“牦牛羌”。
  我喜欢“牦牛羌”这个名字。
  牦牛羌部从上古到战国秦汉之世,发展成为横断山间最庞大的集团。他们与当地的土著融合,形成一个新的民族——藏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古时,内陆和“关内”不产牦牛,商贾们只能到康藏高原各部落市易,这样便踏出了一条“旄牛道”。而当地人看到牦牛的经济和实用价值远大于羊,于是,改以牧养牦牛,以牦牛为生。
  我把自己从书中看到的“显摆”了一番。
  “牦牛,藏语称为'雅’。古代中原人称这种牛为'旄牛’,偏旁是一个方字。还有'髳牛’,下方是一个长矛的'矛’。”扎西看着我,眼神带着笑意,似乎有意考我:
  “你知道中原人为什么称这种牛叫旄牛?”
  这难不倒我。
  “古代中原人喜欢用动物的毛发装饰车马、旗杆、戈矛等兵器。”我发挥自己最擅长的想象,“他们大概看上漂亮的牦牛尾毛,挂在车马上威风凛凛吧。”
  扎西朝我投以赞许的目光。
  “我们康巴人对牦牛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牦牛是高原的产物,生长在海拔3000米到5000米的高寒地区,特别能耐寒,一身是宝。”
  扎西兴趣盎然地说,“几千年来,藏族人的生活离不开牦牛,人们喝牦牛奶、酥油茶、吃牦牛肉,用牛皮做靴子,用牛毛搭帐篷,用牦牛驮运货物,还用牛粪做燃料,烧茶、取暖、照明。”
  说话间,我们的脚步轻轻绕过草丛里的一堆堆牛粪。
  脚下干巴巴的牛粪,却并没有难闻的味道,反而有一种混合着青草的芬芳。
  “牛粪是香的。”我惊奇自己的发现。
  “牦牛吃的是最好的草,草原上到处都是中草药,紫花苜蓿、草木犀、芨芨草、冰草、麻黄,上好的牧草太多了。”
  “这么多中药香草经过牛食用,合成牛粪,所以是香的。”
  “我知道了!”我低头看着牛粪旁的鲜花,“为什么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因为牛粪的滋养,花才开得格外美。”
  扎西村长会心一笑。
  “牦牛是藏民生活的亲密伙伴,也是他们心中崇拜的图腾。没有牦牛就没有藏族,凡是有藏族的地方就有牦牛。”
  我肃然起敬,生长在高寒地带的牦牛,用它们粗壮、强劲的身躯抵御风雪和严寒,稳稳挺立,显示最强的生命力。
  牦牛对于藏民族而言,不止是“物”,一个草原上的蓄种,更是陪伴在生命中的吉祥灵兽。它已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动物,象征着顽强、悲悯、力量、坚韧和希望,成为高原民族精神的象征和情感的寄托。
  那边,一个年轻的藏族女子背着篾篓,弯着身,用手中的长铲捡拾花草丛中的牛粪。金色的日光笼罩着她修长的身影,身后是连绵的山坡和几头牦牛。
  她直起身来,朝我们打望,脸上绽开了粉红的笑靥,像一朵盛开的格桑花。
  

  
  
如入桃花源
  
  很晴朗的清晨,清新的空气,弥漫在格桑花盛开的山谷。
  沿着长长的溪沟,扎西村长领我朝村子里走去。
  朝霞在东方拉开了晨帷,像五色的经幡浮动在天际。太阳从山巅跃出,五彩霞光穿过金色的云块,射出万簇金剑似的光芒,将森林、峡谷、田野、草地和整个村寨笼罩在耀金的晨光里。
  我怀疑自己来到了桃花源。
  村子一片静谧,仿佛还在梦中。
  清凉的晨风从山岗吹来,霎时吹散了绚烂的朝霞。猛烈的阳光照耀得我睁不开眼睛。转瞬,天幕又变成很蓝很蓝的一片,蓝得湛然,蓝得透明,像被色曲河彻彻底底洗过,仿佛心灵也变得一清如水。
  浩瀚的蓝天停留着朵朵白云,也如几万年前一样清澈而透明,不着纤尘地映在水中,流溢着一种让人眼睛湿润的、古老而宁静的幸福。
  我闭上眼睛,听见风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花开的声音,牦牛啃噬青草的声音,还有偶尔头顶飞过的鸟声,远处牧人的歌唱,甚至,我听见了晴天的声音。
  一切喧嚣都已远去,只有庄子所说的天籁地籁人籁之音。世界在天地之间安静了下来,时光静止。
  我侧耳倾听着。
  
  忽然,传来高亢、悠扬的歌声,如天籁飘向原野。一位高大剽悍的康巴汉子迎着阳光,骑马扬鞭而过。
  他从我们身旁打马而过的时候,忽然立马驻足,回头冲我们微笑。
  “哦也!”他大声道,好像在给我们打招呼。
  我打量着他。这位康巴汉子身着棕色的藏袍,佩着腰刀。红色丝线与头发相辫的“英雄穗”盘结于头顶。棱角分明的五官,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皮肤黝黑,身材高而伟岸,有一种英武刚猛之气。而他脸上的笑容又是那么纯真、质朴,让人想到明亮的高原阳光。
  “他真帅!”我在心里赞叹。
  康巴汉子是世上最美的男子。他们以神勇剽悍、豪放俊美而著名。
  这片英雄的格萨尔王驰骋过的草原,以它雄阔的高山,广袤的大地,孕育江河,生长草木,滋养在此繁衍生息的藏民族。他们骄傲地把自己视为格萨尔王的后代,英雄的子孙。祖辈抑恶扬善的英雄精神,艰难的自然环境,磨练了康巴人坚毅和乐观的性格。
  “哦也!”扎西村长竖起拇指,与男子相互打招呼。
  “索朗,生活还有什么困难吗?”
  “哦也!哦也!”
  名叫“索朗”的汉子嘿嘿地笑着点头,看得出他对生活的现状很满意。
  “哦也,是什么意思?”望着索朗策马而去的背影,我好奇地问扎西村长。
  “藏语你好或者好的意思。”
  “索朗家曾是当地的贫困户,现在已经脱贫了。”扎西村长指给我看,远远那座山坡上琉璃瓦顶的四方藏式民居,升起了乳白色的蓝烟,便是索朗家的新居。
  “国家的扶贫资金帮助他家盖起了新房。索朗又养了几十头牛,一年有五六万收入,日子好过了。”
  扎西眼中凝聚的幸福,告诉了我们一切。
  
  途中,遇见三三两两藏族男男女女,他们手持经筒绕神山而转。
  转山、转水、转佛塔,是藏民族独有的宗教仪式和传统。在藏族人的心中,生命是一场灵魂的修行,圣洁的信仰已成为他们的生活,就像青稞酒和酥油茶一样醇厚入心,像日月星辰照亮虔诚的生命。
  我发现,即使饱经风霜,但每张黝黑的脸始终挂着安静祥和的笑容,那双眼睛永远是最干净的,像湛蓝的天空。
  看见我们走来,他们便停下来,微微倾身,合十胸前,冲我们友善的微笑。
  在这里,最容易得到的是微笑。无论是坐在屋檐下的老人,还是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或是在田野里忙着收割青稞的男人和女人,甚至行走路上的红衣僧人,都会对我们友好的微笑。
  “村里的人都很热情、质朴,对陌生人非常友好。”
  阳光下,那被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的古铜色皮肤,即使饱经风霜,但每张黝黑的脸始终挂着安祥的笑容,那双眼睛永远是干净的,不着于尘。
  我看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最干净的眼睛。那天使般的笑容背后,清澈无比的眼睛里,是慈悲和善良,是幸福和感恩,以及人类朴素地对真善美的追求和信仰。
  每一个微笑,每一双眼睛,都让人从心里涌起一股喜悦和爱,以及莫名的温暖。
  
  我感觉自己是探入桃花源的武陵人。
  村寨掩映在古树丛林的峡谷中,显得静谧而神秘,仿佛从不曾被外界打扰。
  穿过一片古杨树林,那大片低矮的河谷、草地、田野连上天际,极静、极美、极宽广,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惊喜。
  田野里,金黄的青稞像翻滚的麦浪,与宽阔的牧场相接。一堆堆高高的草垛,疏疏朗朗立在草地上。一朵朵白云从上面悠悠地经过,阳光照耀着阡陌原野。牧人迎着初升的旭日,赶着一群群牦牛,唱着牧歌,朝牧场而去。
  “这儿的农牧民都住上了新建的碉房,用上了电灯。”扎西说。
  我看过去,古朴的藏式民居依山势而建,或屹立于山头、村口,或隐于树林,或紧依于溪边,那四四方方的碉房,稳稳地耸立在蓝天和青山之间,与大地浑然一体。
  蓝天白云下,周围茂密的青青树林、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绵延到天边的群山,神山脚下金碧辉煌的喇嘛庙,道旁一座座白塔和“玛尼堆”,与隐在密林深处的寨房,还有随处可见喃喃念着“六字真言”的人们,如入画中。
  这个秘境深处的村落,仿佛藏在世外的一片净土,我好像走进了牧歌式的世外桃源。
  陶渊明从桃源走出后,后世的人再也没有找到那片阡陌纵横、芳草鲜美的桃花林,自然也没有见着“不知秦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中人。
  此时,我沿水而行,走进这个云上的村庄,虽然没有遇见桃林,却宛若置身天堂。
  我深信不疑,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处桃花源。
  “我们藏语'香巴拉’的意思,就是人间的极乐园,也就是世外桃源。”扎西解释说。
  “世上究竟有没有'香巴拉’?是传说,还是真实存在?”我问。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扎西村长微笑道,“我看过一本书,说最早到西藏寻找的香巴拉的外国人,是一位俄国作家,名叫尼古拉·雷里西。”
  我被扎西的讲述吸引住。
  “有一天,尼古拉·雷里西在西藏边境遇见了一位僧人,便向僧人打听香巴拉在哪里。僧人回答,香巴拉就在人们脚踏的地方。”
  我如醍醐灌顶。
  

  
  
  眼下,我脚踏的这块地方,不就是香巴拉吗?那湛蓝透明的天空,那纤尘不染的白云,那清新芬芳的空气,那草原上任意驰骋的骏马和悠闲的牛羊,那淳朴的人们,善良的灵魂,以及幸福的生活……不就是我们内心深处的桃源?
  这个高山环绕、酷似漏斗的山谷,有雄奇壮美的雪山、峡谷、湖泊、草甸……美得恍若仙境一般,却因为高寒和道路险峻而交通闭塞,曾是一处深度贫困的村庄。
  而今,当我踏上康巴大地,欣慰地看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草原民族,已经告别贫瘠与苍凉,以美好、清朗、安宁、祥和、富足的样貌呈现眼前。
  
  千百年来,世人寻找的“香巴拉”不就是这样吗? 
  无论是桃花源,还是香巴拉,它存在于人们心中的理想世界,存在于我们脚踏的一片纯净的土地上。
  天苍苍,野茫茫,比高远和辽阔更有意义的是,安宁富足的生活。
  香巴拉,离我们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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