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午夜的早安 ◎阿毛
容 器
……像蝴蝶那样的女孩 在油菜地里转着圈…… 一圈又一圈, 像湖水的涟漪……
她蓝色的绸衣,和天空的蓝 一起,抚慰着 雨后积水的碎玻璃——
这些云朵掉在地上的 蓝眼睛收藏着 一个失常女孩的疯癫。
……这些水,不是雨 是泪的涟漪 和睡眠中破碎的容器。
唱 法
轻柔的晨光,和不轻易 看见的雨雾 隔着一阵风,两阵风,三阵风…… 沐浴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 和树上数只婉转的尤物。 先是用目光,然后用手指, 我也加入这合唱。
它们唱的是:绿色的树上,结着金色的果子。 我唱的是:白色的纸上,长着黑色的钻石。
形 式
此刻,5月的树上,那么多的樱桃, 那么多的小嘴在唱: 爱啊,我在原地,你在哪里?
已经三次了,我收到同一个人 发的同一条短信: 露珠爱着夜晚,胜过玻璃爱着光线。
而我爱这样的早晨: 爱醒来的绣花枕头,和它的荷叶边; 爱天光奇怪的半透明, 和鸟声不厌其烦的隆重形式。
所以,我写诗,不是在纠正错音, 是用诗歌这种形式爱母语。
多么爱——与时光谋
我多么爱啊, 所以用尽世间所有的词。 以前,我用得最多的是形容词, 其次是动词。 那时候,我拥有星星 那样多的形容词和动词。 现在,我用得最多的是名词, 也只剩下名词。 昔日丰满的血肉之躯, 只剩下一张带血的皮,和一把嶙峋的骨头。
白天我写诗,是替不能再爱之人, 还原夜晚的盛宴: 是用骨中之磷,点燃星星和露珠; 晚上我写诗,是用滴血之皮, 替不能倒流的时光, 还原青春的天空和大地。 我多么爱啊, 所以用尽了剩下的名词, 也用尽了这血肉之躯。
故 园
出行不慎: 我在一个晚上遗失了 一个世纪的浆果,和两个世纪的爱情。 半颗心在上个世纪的风中, 半颗心在这个世纪的雨里。 这是事故,被时光之海 藏匿了黑匣子的事故。 祖国的山河依旧, 而爱人的衣衫破碎,绯红消失…… 哦,那些黑着脸的时光,黑着脸的阴影。 狂风来不来,你都会悲鸣, 音乐来不来,你都会哀泣。 所以,我不阻止风,和音乐, 但要阻止眼泪掉入尘埃中……
午夜的早安
我的面前是一个蓝色的屏幕, 左边是一张粉红的脸。 哦,那是你的领域。 我在灰色之中: 灰色的杯中之物, 灰色的上衣, 灰色的眼神和笔, 纪念了一首诗,和它的气息: 在5月的某个午夜,在午夜的 某个咖啡厅。 它们的早安是哭泣: 眼睛和嘴唇的,头发和手指的; 你的,我的; 还有世界的。 在这里, 在一条轻音的河里, 沉溺……
更 多
云要爱大地, 就会变成雨落下来。 这个季节,我会更多地 爱自己。我是说 爱裙子们, 爱她们的天真和直接, 伤口和小脸。
因此,我会更多地写到雨。 写到雨,就会写到遗忘; 写到遗忘,就会写到爱; 写到爱,就会写到心疼: 心疼某个人,心疼她的名字和姓氏, 心疼相爱的往事。
所以,我这样在爱: 手指用键盘,眼睛用雨水, 灵魂用她自己。
所有的
所有的闪电和盛怒, 所有的飞鸟和折翅,……所有的远亲。 所有的愁眉,和杨柳, 所有的稻草人空空的水袖, 和兽类的低吼,……所有的近邻。 所有的白天盛大的合唱, 所有的夜晚无助的低语。 所有你的,和我的, 所有惊慌的雨水,……所有不安的睡眠。 所有的俊男和美妇, 所有的甜,和毒刺, 所有的爱,……和心死。
时光带走一批,又复制一批。
夜 晚
这个夜晚。
叶尖的露珠,和少女的两串眼泪 一只失眠的蚂蚁,和一个鲁莽的少年 碰落了它们。
风细细地吹。细细的月光 拥抱的树,和树下的人: 一群在舞蹈,一群在爱。
另一些夜晚的青灯黄卷,旧信断句 收录了这个夜晚的瞬间:
她那样晶莹的眼泪,和那些簇拥她 的细碎之声。
留 下
……留下。 悬挂陈艾和菖蒲的门楣留下。 草籽和果核留下。
留下那些沙,和漏下它的时间。 留下那片薄光,和你看不见的疼。
留下那个夜晚,它的唇和芳香, 它的豹子奔跑的力量和斑纹。
……乘这张大地的床还没腐烂, 我们在它蓝丝绒的被面下,
……爱,留下。 不说话。不让这些回忆有了裂纹。
留下这些裂纹。
蝴蝶梦
我见到的蝴蝶一直睡着。 她恍惚中的朦胧 是风中的两对翅膀, 是倦怠的优雅之力奏出的 相爱舞曲。
睡梦中这张好看的脸庞, 一些目光的枝叶围着这个核心生长。
你是对的。 剪下一些枝条, 以便清楚地看到这朵睡中的花。 它的中心是两只蝴蝶的梦床。 是我梦见过,又丢失了的眼神, 是又一次羽翼的轻颤。
我看见的不是蝴蝶, 是风的丝绸睡在身边。
完 人
一个人低着头,又轻又慢地走着。
一个谨慎的人,轻轻穿过花园的小径, 悄悄开着思想的小岔, 在末日偷偷爱上不认识的番红花。
眼里流出蓝宝石, 嘴里游出五彩鱼。 连棺钉都变成稀有的钻石。
诗 篇
猫抖着胡顺,眯着眼, 对着它看不见的空气, 轻唤一声——“喵”。 用舌头洗一把脸, 再轮番用左右前脚,弄乱身上柔软的毛, 再用舌头理顺它们, 然后若无其事地看一眼旁边的人。 这样一遍又一遍。
阳光懒懒地照着懒散的尘埃, 它懒懒地躲在午后的花丛下睡觉, 或抓蝴蝶玩儿。 即使这样,依然不能 省掉春天的黄昏和午夜, 省掉它对着窗外的哀泣, 省掉它的捕食和生育,伶牙和利爪。 一遍又一遍。
风死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去。 这样一遍又一遍。 雨打巴蕉,一遍又一遍。
清晨的一个梦成为傍晚恍惚的预感, 语言啄出的伤口成为一片玻璃的证词, 我们遇在一起。 一遍又一遍。
仿佛猫的九套动作,九条命: 欢笑,哭泣;爱,疼痛。
远 行
你和我都不能在原处, 在原处做天真的植物, 而只能像风一样,在路上。 任途中的石子,生硬, 虫鸣般尖锐。 任古老的列车和隧道 一同组成黑暗。 我们究竟走了多远? 可无论我们走多远,都是 在自己之中旅行; 无论我们在哪里,都是 用点点暖意慰藉心灵。 像一朵朵水花,跳跃在河床里, 永不结束它流淌的句子。
方 向
候鸟已经飞向了南方, 树掉光了叶子。 一只骄傲的黑鸟, 站在雪花飞舞的原野, 让它内心的声音 在一部《这么……远,那么近》 的彩色电影里说, “做一只孤独的鸟的三个条件: ——飞得最高; ——不令其他的鸟烦扰; ——嘴向天上。” 而沉溺在低处的尘埃和羽毛, 一直迷惑: “理想混淆了名字和方向, 却消融不了生命中 最坚硬的那部分……那部分雪。”
偏头疼
是一根针,一根血肉里的针, 一根骨头里的 针,令我醒来, 令我看到窗外的初雪。在武汉的二月, 我又吃下了一百粒黑色的药丸。 时至今日,几千粒黑色,几千粒由—— 羌活、川芎、钩藤、细辛、麻黄、独活、 当归、桃仁、红花、地黄、白芍、防风、 白芷、鸡血藤、附片 ——作成份, 由——药用炭、淀粉、单糖浆、虫白蜡 ——作辅料 的黑色子弹,被我吞饮。 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由无数颗药丸去击中一根针。 这是一份无效的处方: 由春天出发 抵达四季的每一个月初的痛。 “气微香,味微苦。” 一次又一次,数不清的 黑色,和黑蚂蚁死于一根针, 一根血肉里的针, 一根骨头里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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