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1)将颠倒的世界颠倒过来

 置身于宁静 2022-01-11

 诗歌就像一面语言的凹凸镜,横在人与物之间。在透视镜像之中,世界和事物的“实像”是倒的,只有“虚像”才是正的。当事物的“虚像”被视为惟一,而它的“实像”则遭到忽略、鄙视、删除的时候,世界、事物和意义的灾难也仿佛要变成惟一。因此,现实世界是诗歌世界的扭曲和变形。如果说散文是对这种扭曲和变形的直接表达,诗歌表达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

在《在天堂睡觉的诗人》中,唐不遇试图将这种图景颠倒过来,“梦”因而变成了“倒的”:银河往源头逆向流淌;在通往天堂的阶梯爬行,就像潜水一样要“屏住呼吸”;潜入水底拾到的星星,正好可以填补暗夜的漏洞。面对现实“事物”,诗人同样是逆行:将那些以“活的假象”在恣意横行的事物的耳朵眼堵住,也就是让它窒息、死亡、石化,进而装进诗的口袋,以便能够迅速“沉入”水底,就像迅速爬上天梯。然而,诗人遇见的并不是神仙或上帝,而是摸到了自己正在做梦的沉浮不定的身体。

读唐不遇的诗,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在梦与醒、实像与虚像、现实与理想、黑暗意象与光明意象、完整的词汇与事物的裂痕之间,疲于奔命的身影。他用一种奇异的透视法观察世界:从市民的服装和鞋袜中,看到流水线工人的身影(《坟墓工厂》);将挂在脖子上的领带,看成了秋收中的镰刀;在街道游走者的眼神中,看到了下岗的麻雀和失业的稻草人(《稗草》);将年轻舞伴腿上的青筋,看做“蚯蚓断成两截的音乐”(《骨头》);将走下矿井的梯子,看作是工人的肋骨,被反复开采的矿井,变成一个死的寓言(《梯子》)。而且这些黑暗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意象,几乎全部都出现在明亮的都市街道上,让人疑心都市的街道上正在闹鬼。所有现代生活废墟中活着的、生机尚存的事物,都被诗人的词语“堵上了耳朵眼”而窒息、变成“死”的意象。

只有面对自然或荒野的时候,明亮的温暖的意象,才躲躲闪闪地伸出头来窥视:“男人和山,有相同的器官,/初升的朝阳和隐藏的落日都令她燃烧。/……今晚/我陪她到不远的矮坡散步,/坐在松树下看城市变幻的灯火。/然后我们倒在草地上:/欢乐时光有限,星星们正在野合。”(《欢乐时光》)他笔下的人物甚至想要变成植物:“我在阳光中融化成她们的影子,/闻着她们的香味,/然后,沿着花枝往上爬,/像一朵雄性的玫瑰/悄悄的在她背后出生。”(《吮吸》)植物的蔓藤,在没有生长性的水泥上爬行,做着生机勃勃的梦。

对于诗歌而言,真正的生机在于词汇本身的“化腐朽为神奇”,或者说意象自身的生长性,而不是毁灭性。当事物(或词汇)的耳朵和其他感官全部被堵死的时候,事物和词汇之间就没有统一的、一以贯之的生长逻辑;事物也没有彼此之间的呼应(倾听、凝视和对话),更不可能产生复活的奇迹。它就有可能被一种外来的、强加于事物的逻辑所取代,比如“某某三章”之类三段论病,“吉祥三宝”式的思维。看上去很有逻辑,实际上是孤零零的。为了战胜这种事物的孤立状态,作者很可能将大量的事物并置在一起,造成一种生长的假象,现实事物的杂乱“虚像”因此趁虚而入。

还有一种危险在于,诗人的逻辑与他所反对的逻辑,站在了同一起点上。比如:“他请求抹掉墓碑上的名字,以便/新的名字飞下山去/亲吻一个女孩子的嘴。”(《墓志铭》)从墓志铭上解救出来的“新的名字”自由地飞下山去,并不一定能够确凿无疑地保证它的真正复活。“亲吻”或者“嘴巴”难道不是一种新的“墓碑”吗?如果最后一句变成了“被一个石子绊倒”,或者“被一个亲吻囚禁”怎么样呢?三行诗中间缺少变化和多种可能性,被一种急于奔向目标的“三段论”逻辑所限制。

从唐不遇的诗歌写作中,我看到了他的写作潜力,也看到了其中的一些不足。但我还是愿意郑重地向读者推荐他的诗歌,因为他有独特的属于诗歌的观察视野,还有令人惊奇的意象组合能力,更有让人期待的可能性。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