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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法源流论

 一言之美 2022-01-12

顾鼎梅

作者简介:

顾燮光(1875-1949),字鼎梅,斋号非儒非侠斋、金佳石好楼、梦碧簃、遯世无闷楼等,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民国金石碑版、书籍收藏家和出版目录学家、书画家。此文为其在上海美专兼职授课《金石学》时的重要组成部分。

物质寿命以金石为最永,故铭功钟鼎,勒石碑碣文字,皆赖金石以传。论世界文化之源、美术之祖,当以金石文字为最博大。中国开化在欧美之前,埃及之古文,其象形与中国籀文相似,至今则直下旁行,已判若天渊。然则研究此学,不独发挥神州国光,实足启五洲大同之秘矣。

自仓颉作书以来,始则蝌蚪古文,继则籀文小篆。自秦程邈作隶而篆法亡,汉魏六朝变迁而分书亦亡,行草楷竞起而书法又变,宋元明人趋重帖学,清则趋重大卷白折,而书法益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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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崔敬邕墓志》局部

清光、宣以来,金石一学逐渐开明,好古之士大都趋重北碑,自康南海《书镜》出,创尊魏卑唐之说,承学之士奉为圭臬,于是魏隋之碑碣更为人所重,近更寻源溯流,秦篆、汉分之刻石,更视如鸿宝矣。

《张黑女》《崔敬邕》《崔頠》《司马绍》《刁遵》各墓志,以其书法道美,在当时视为环秘,精拓一纸,价等兼金。近年大河南北,遍发古冢,魏晋齐隋墓志,日出不已,其书法精湛,足驾旧有各志之上。若元氏诸王夫妇志,多至一百五十余种,足补魏书之阙。学书者多无数宗师,故论金石文字之学,在今日实为开新之时代。然其书法之源流,固非片楮所能尽,兹约举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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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大盂鼎》铭文

(甲)篆书 石刻存者有周刻《石鼓》十,现存二百余宇,其篆法在周、秦之间,由古文初变小篆,实泰山《瑯琊》诸刻之先声,为古今篆书之鼻祖。至论《石鼓》之时代,或周、或秦、或北魏、或宇文周,聚讼纷如、莫衷一是。此乃考订之学,兹不论列。若夏禹《岣嵝碑》乃是明人伪作,更不必论。甲骨及钟鼎文字,尤为篆书之祖,作者对于金文涉猎尚浅,故从略焉。

自李斯创小篆,秦时刻石凡六,原刻存者只《泰山》九字、《瑯琊》十三行而已,若《峄山》《会稽》虽有重橅本,而精神已亡,碣石仅存双钩本而已,不易得,若《芝罘》则亡佚久矣。至西汉篆法,只《上谷府卿》《祝其卿坟坛刻石》十余字,及各瓦当文字,东汉则《嵩山三阙》《祀三公山碑》《延光残碑》及各碑额。至去年洛下所出汉《袁敞碑》,茂密圆雍,如新发铏,足以凌驾史、李,俯视象、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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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逨盘》铭文

三国篆字碑,存世者有《天发神谶》及《禅国山》二碑,《天发》则天骨开张、别创一格,《禅国》则圆厚茂密,亦具丰神。北朝无篆字碑刻,仅于各碑额、墓志盖考见规模。至唐李阳冰崛起,足继斯翁原刻,传世者只五台山《清凉寺碑》及《怡亭铭》《般若台》三种为原刻。若《三坟记》《拪先茔记》《缙云县城隍庙碑》《谦卦爻辞》皆系复刻。到《瞿令》《问等》《浯溪》三刻,亦别有韵致。而《碧落》一碑则有《石鼓》遗韵。至宋则郭忠恕、梦英、王鲁翁,金则党怀英,具体而微,若《勃兴碑》《彼岸寺碑》,亦尚有前辈典型。清则邓完白开一代宗风,孙渊如、洪稚存以经学词章家而具特长。若吴仓硕则取法《石鼓》,自具炉锤,其精力弥满,固足推倒一时豪杰。罗尗言则典雅静远,自有天真,野服葛巾超然尘外,诚所谓羲皇上人者矣。范鼎卿吉金乐石,资为神助,能得《三坟》《先茔》之长,马尗平着笔如锥画沙,天孙云锦,饶有灵机,足为唐风楼之嗣响。阎甘园与丁佛言均称能品,俱能以魄力胜者也。以上论篆书。

(乙)隶书 始于秦之程邈,用笔较小篆简易,便于徒隶,故谓之隶,乃小篆之变体。然秦之金石文字无作隶体者,吾人只可从东西两汉各石刻中证之。盖隶分之说,古今聚讼纷如、莫衷一是,兹择其言简意赅者征引之,以便学者研究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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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泰山经石峪》原石(局部)

包世臣《艺舟双楫》云:世所传秦汉金石文字,凡笔近篆而体近真者,皆隶书也。及中郎变隶作分书,魏晋以来,又以八分人隶,始成今真书之形。是以六朝至唐,皆称真书为隶,及宋遂并混分、隶之名,故隶、真虽为一体,而论结字,则隶为分源,论用笔,则分为真本也。

叶鞠裳《语石》云:大小篆生八分,分书生隶,今之所谓楷书者,古人谓之隶书也。两晋六朝由分变隶之时,北之《郛休》、南之《谷朗》,波磔遒敛,已骎骎人隶室。北朝碑正书者,无不兼带分书笔法,盖变之未尽耳。孙氏著录,往往误隶为分,如泰山《经石峪》《徂徕山》《水牛山》诸摩崖佛经、邹县《韦子深》《李巨教》诸题字、陇东《王感孝颂》《高润平》等寺碑,孙氏皆注云“八分书”,其实皆当时之正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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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鲜于璜碑》碑阴(局部)

康南海《书镜》云:相传口说,秦篆变籀文而得其八分,西汉变秦篆长体为扁体,又得西汉之八分,正书变东汉隶体而为方形圆笔,又得东汉之八分,八分以度言,本是活称,伸缩无旋不可。

欧阳棠丞《集古求真》云:汉人隶书多杂篆体,六朝真书多参隶势,盖由递相变更、未能尽改,故隋以前真书甚有似楷似隶,莫可区别者,如陇东《王感孝颂》,顾亭林以为真,武虚谷以为隶,自《吊比干文》至《陈叔毅修孔子庙》等碑,著录家彼以隶言,此以真言,不可枚举。《金石录》谓误指八分为隶,始于欧阳文忠公,其实不然。唐以前已有谓八分即隶者,亦有谓隶即今楷者。宋人则谓八分为隶者多,谓隶为楷者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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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吊比干文》

综诸说观之,则汉、魏、晋时之碑,均系分书,亦即古时之隶书,与六朝以后之以正书为隶者绝不相同,其种类有有挑法、无挑法二种,此乃文字变迁之由,均有蛛丝马迹之可寻。兹征引各碑以证明之。

西汉各石刻,如《五凤五年》《鲁孝王刻石》《降命残石》《始建国》《莱子侯刻石》,皆系古隶。东汉则《鄐君开通褒斜道记》《昆弟买地造冡刻石》《裴岑纪功碑》《北海相君碑》《三老忌日碑》,亦皆有古隶遗意,其结体均无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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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弟买地造冡刻石》

东汉其余各碑,则多有挑法,如《礼器》《曹全》,则以秀韵胜,《封龙山》《西狭颂》《石门颂》《韩仁铭》《孔宙》,则以疏宕胜,《鲁峻》《衡方》《白石神君》《郙阁》《张迁》,凝整而有法度,《乙瑛》《史晨》《尹宙》《樊敏》《校官》《仓颉》,厚重而兼朴茂。如近年出土之《子游残碑》则近《乙瑛》,《朝侯小子碑》则类《史晨》,《司勋残碑》则有《礼器》之风神,《袁博残碑》则具《乙瑛》之法乳,皆足备研究隶书者之参考者矣。若《夏承》《华山》《刘熊石经》,虽相传为蔡中郎书,原石久毁,拓本稀若星凤,复刻已乏精神,不足论列。

三国所存碑刻,亦均隶书,其结体多方整,以《封宗圣孔羡碑》意味最为深厚,《上尊号》《受禅表》相传为钟繇所书,实多楷笔,盖隶书至三国而又一变,若《王基断碑》《曹真残碑》《皇女残石》其方整与《受禅表》相近,固一时之习尚使然。至吴《谷朗碑》则楷笔尤多,若蜀之《八濛勒石》,则系伪作。不必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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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魏《拴驴泉石门铭》

西晋碑禁甚严,石刻传世甚少,现存者如《太公表》则清俊似近《曹全》,《孙夫人碑》则整饬如出《范氏》,《郛休》《爨宝子》则间以楷笔,亦具风格,盖皆有汉人典型焉。其志石新出土者,如《荀岳》《石尠》《石定》《郑舒夫人刘氏》《张朗》《魏雏》《冯恭石槨题字》《祀后土残碑》,皆各有面目,分隶至晋又一变矣。若苻秦《广武将军碑》则圆浑俊朗,自创一格,《邓太尉祠碑》则厚重端凝,亦有法度,西凉《吕宪墓表》虽有疑为伪作者,然以其书法结体论之,实非后人所能伪托。至《高丽好大王碑》则朴茂雄肆、伟然巨制,其笔法与《跳山摩崖》相似,故论两晋时之分隶,《广武将军》《好大王》如双峰并峙,莫能有所轩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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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魏《南部君墓志》

南北朝碑刻虽无隶书者,然各碑书法,多有汉隶遗意。若魏《灵庙碑》《吊比干文》、隋《修孔子庙碑》,皆含隶意。龙门魏造像用方笔者,其波磔骏厉,亦多从分书中得来。至北齐各碑则尤多隶意。至隋则墓志亦多分书。然其用笔已趋薄弱,去汉益远矣。

唐兴,文治武功均卓绝千古,书法亦集六代之大成。若唐玄宗之《太山铭》,典重开张,自足照耀千古。而《石台孝经》则庸俗板滞,有类两人。殷仲容、韩择木、蔡有邻皆为隶书巨擘,若欧阳询、徐浩均为正书名家,亦能隶书。其余若张廷珪、梁升卿、史惟则、卢藏用皆能隶书,然已成为唐隶,自郐以下不足观。至近年河南濬县新访得《平贞容碑》,朴厚尚有汉人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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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袁安碑》

宋则晏袤所书《石门堰记》,犹有汉法,元则吴炳亦具典型,如所书《淮源庙碑》,直可逼真汉分。元代隶书碑极少,如《袁州修路记》纤细而欠笔法,似与隋人为近,然失之柔弱。明人趋重帖学,篆隶之学中衰,隶书之碑刻无闻焉。

清则碑学中兴,篆隶均主复古。翁覃溪、阮文达以金石大家而善作分书,俨然东京风度。邓完白亦能集此学大成。郑谷口虽以善书著,犹承明人之简陋,未能冠冕一代。翟文泉著有《隶篇》,其书失之庸;钱梅溪遍临汉碑,刻有《攀云阁丛帖》,然从唐隶入手,不免失之俗。陈鸿寿则天姿俊逸,伊墨卿则笔健横空,何蝯叟则笔能曲铁,杨藐翁则飘飘若仙,均为清代名家。若张逖先著有《汉碑范》,亦不失为能手,曩在陕西见李云生所书,能得《曹全》神髓。近人如郦禾农,如燕蓟老将,百战不挠,枕胙汉碑,实存鸿都模范。沈新三闭户潜修,其用笔能深入显出,无丝毫庸俗之习。高野侯典雅静穆,雍雍作者之林。伊峻斋能承家学,尤具先正典型。褚松窗铸史镕经,金丹已换凡骨。关伯益茂密浑厚,盖能融《史晨》《衡方》于一冶。诸贞壮词赋名家,其涉笔成趣,尤能超以象外。盖隶分上承三代篆文,下启百代正书。汉碑实为隶分高曾,自有一种渊懿气象,后人虽皓首临摹,亦仅能得其大致。若甜俗之气,一涉笔端,流入唐隶,则恶魔着体,挥之不去。虎贲中郎,貌似神非,不足供大雅之一吟矣。以上论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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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钱泳《重修青藤书屋记》局部

(丙)正书 自隶分再变而成正书,遂开六朝以下南北体书法之局,故论正书之先河,当以三国时吴《葛祚碑》额六字为最早。锺繇虽善正书,亦仅有《力命》《戎辂》《宣示》《荐季直表》诸帖,一再重橅,不足征信。若《上尊号》《受禅表》诸碑,虽相传锺元常所书,然系隶体也,惟《吴九真太守谷朗碑》颇得繇法。若王右军书法,名震百世,然无碑刻留贻。宜兴《周孝侯碑》乃伪作,不足信也。《黄庭经》《乐毅论》亦不可据。《兰亭禊帖》世称神品。近人以北碑笔法考之,已疑为唐太宗伪托,且著名复刻本多至百余,安从而得真面?若法帖所刻皆系行草,多系赝本,兹不论列。子敬《洛神十三行》《保母墓志》为习小楷所珍,亦如《力命》《宣示》诸帖,辗转翻刻,未可凭耳。故在今日而论,正书当自研究南北碑碣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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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九真太守谷朗碑》

晋代碑刻,正书传世者只《爨宝子》《枳阳府君》及孟县新出《郁林太守赵府君阙》,《爨》《赵》则骏厉遒劲,实方笔之先声,《枳阳》则朴茂厚重,实圆笔之滥觞。此后琅琊渡江,文物南徙,至南北朝,正书遂分南北二派,判若鸿沟,迄隋、唐而未已。于书法亦可以征世变矣。

南朝碑刻至少,若刘宋之《爨龙颜》,康南海谓其下笔如昆刀刻玉,但见浑美,布势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楷隶极则,洵非过誊。萧梁之《瘗鹤铭》,俊逸如仙,似不食人间烟火,相传为陶隐居所书,殆非虚语。《馆坛碑》则凝重古拙,似有元常遗意。至《始兴王萧憺碑》,康南海则谓其长枪大戟,实启率更,毛子林太先生则云,似东坡楷书之所本,疑书碑之贝义渊系习王僧虔者,所论各有见地。余如石阙各题字,亦极俊美,为南朝碑刻中之尤物。志石如《刘怀民》朴茂厚重,不亚《龙颜》,信乎英雄自有真也。至近年绍兴出土之《吕超》,则明秀浑穆,体意在锺、王之间,实为后世端楷之正宗。《程虔》《卫和》亦具南碑静穆气象,《到仲举》则系作伪,无置论之价值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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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始平公造像记》

北朝碑刻,盛于元魏,当楷、隶递变之时,极沉着茂密之度,开隋唐正书无数法门。若以狰狞粗悍少之,殆举其一端而言,似未窥魏碑全豹也。《嵩高灵庙碑》方峻遒丽,与刘宋《爨龙颜》分峙南北,瑜、亮并生,合之双美。《石门铭》则奇逸多姿,《晖福寺》则古茂有法,《张猛龙》《贾思伯》《杨翚》《马鸣寺》则以峻整胜。《太公庙碑》《南石窟寺》《嵩显寺》则以圆厚胜。郑道昭《云峰山》及《泰山经石峪摩崖》有云龙海鹤之姿,其用笔浑厚,足以笼罩一切。龙门伊阙各造像,则纯用方笔,如并剪哀梨,快人心意。德州“二高”、磁州“三高”亦足自张一军,无旁人门户之习。《高贵彦造像》则圆润俊美,意似松雪所从出,至今一字未损,尤为可宝矣。至墓志则《鞠彦云》《李超》《张玄》《刘玉》《皇甫麟》《郑道忠》《刁遵》《司马昺》《司马元兴》《司马升》《高湛》《刘懿》《崔敬邕》《崔頠》《李璧》《吴高黎》则燕瘦环肥,各极其妙。近年洛阳磁州所出各魏志多种,若《元诠》《元始和》《元彦》《元略》《元钦》《元羽》《元略》《魏昆季》《元埏》《穆亮夫妇》,均足发扬国光。俯视旧有各志,似入群玉之府,目迷五色,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盖正书至魏,益叹观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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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元桢墓志》局部

北齐承东魏之后而书法一变,如陇东《王感孝颂》,伟然巨制。磁州武安《南北响堂刻经》,多参分书遗意。涉县唐王峻刻经,十余万言,用笔沉着,足以睥睨经生。若《般若经》《隽修罗》《定国寺》《报德寺》,丰厚峻朴,固足绍述北碑,然犹是《灵庙》《晖福》《李仲璇》诸碑之云礽耳。至《朱君山》以瘦劲而兼奇逸,《元贤》以隽永而具倜傥,未必不后来居上。若新出《高百年》《高建》《窦泰夫妇》各志,结体在隶楷之间,在齐刻为下乘矣。宇文周继西魏而立国.典章制度多主复古,赵文渊《华岳颂》颇具险峻之态,《曹恪》饶有古朴之风,《强独乐》亦多精美之姿,在周时碑刻中均翘楚也。若山西芮城新出《陈道起》《郭始孙》《李元海》各造像,亦多用笔朴茂,无北碑犷肆之习。至墓志,《时珍》则古朴,《贺屯植》则峻拔,《巩宾》则整饰.而《马龟》及《寇峤妻薛氏》古朴有余,俊隽不足,盖北朝笔法至周已届结束之期,迄隋则万派朝宗,一大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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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郭始孙造像》

隋兴统一南北,书法亦集大成。盖自东晋以还,南北割据者二百七十余年,一旦天下同文,自应别有一番气象。荟萃六代菁英,开三唐风会。隋人楷法固亦卓尔不群,碑刻中如《龙藏寺碑》静穆端凝,开虞褚之先。《贺若谊》《孟显达》《首山舍利塔碑》亦均疏宕多姿,足以自张一军,若《曹子建祠碑》雄快劲险、别创一格。《陈叔毅修孔子庙碑》则含合隶分,尤足令人作三日思。若《宝梁经》字仅分余,实为小楷之祖,与《赵芬残碑》较,不及其茂重,而秀隽过之。《宁贙》虽僻在钦州,峻密挺拔,殆南方突起之秀也。至汤阴新访得《信行禅师碑》亦极厚重。墓志若《龙山公臧质》,朴厚猶有古风。《苏慈》《元公夫妇》《张贵男》《吴尉娘》《王氏成公夫人》,整饰而有法度,已开院体之先。若《张通妻陶贵》《滕王长子杨厉》《张盈夫妇》《萧玚》其秀隽似一家眷属。《常丑奴》如游丝袅空,神妙不测。《宋永贵》用笔亦倜傥,若《刘渊》《刘相》则朴厚有余,若《李则》《杨居》则遒峻有法。新出土如《张濬》《张寿》《卞鉴》《伍进道》极楷法之精,而《隋宫人廿一种》,其静逸者足沁人心脾。宜欧阳文忠《集古录》对于隋碑叹赏不置,而康南海独取隋有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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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薛稷《信行禅师碑》局部

唐初欧、虞、褚、薛四家各有专长。欧阳似习《张猛龙》,永兴似出《李仲璇》,褚、薛则得有《凝禅寺石浮图颂》之衣钵。王知敬亦自树一帜,所书《李靖碑》极为书家所推重,开元以后李北海、颜平原继起,为书法不祧之祖。此后则徐季海、柳公权亦崛起,亦唐中叶之大书家。其余若薛曜、欧阳通、裴漼、裴休、沮渠智烈、萧诚、田灵芝辈亦唐时书家之佼佼者,均有碑刻留贻。鲁公书法起衰八代,遗传碑刻颇多;近复出土之《颜勤礼碑》尤足冠军,其次则《臧怀恪》《中兴颂》《八关斋》《元次山》等碑,尚有典型。若《东方朔画像赞》一再翻刻,貎似神非,《颜家庙》则臃肿而乏生气,《宋广平碑》亦有规模,惜拓本传世甚少。《小字麻姑仙坛》亦仅告朔饩羊而已。虞永兴仅存《夫子庙堂碑》,然城武、西安两本均系翻刻。欧阳率更如《皇甫》《九成》人所习知,翻刻太多,原石模糊,亦无精采,《化度寺》为世所称,亦如海上神山,可望而不可及。其子欧阳通用笔如干将莫邪,快利无前,然古法尽矣。新出土《泉男生志》足以见其风神。褚河南如同州、雁塔二《圣教序》《伊阙三龛》皆为世所称道。薛稷所书《信行禅师碑》久亡,仅临川李氏有孤本。李北海碑版照耀四裔,所书静逸如仙,惟多行书,兹不论列。徐季海以所书《不空禅师碑》为最著。柳公权“心正笔正”,为世称颂,其书骨力道劲,不落前人蹊径,如《玄秘塔》《苻磷碑》可考见。若田灵芝则庸俗痴肥,徒窃虚名,所书《梦真容》《易州铁像颂》均无足观,其书人不负盛名。差强人意者,为《等慈寺碑》、包文该《充公颂》、刘侍价《独孤仁政碑》、蔡景《支提龛铭》、范的《阿育王寺碑》皆含有家法。近年新出土如武陟《卢君神道残碑》,神采逼人,的为佳构。至墓志《王居士砖塔铭》,秀俊为世所珍,原拓整本已如星凤,复本则不足观,如《襄阳张氏十志》亦互有优劣。近年洛阳新出唐志数百种,刻归开封图书馆,亦间有精品。大致唐初、开元,书多秀朗,中叶则趋于结构停匀,古法已失。大中以后,迄少佳者。至五代则干戈云扰,仅后唐同光时《定晋禅院千佛邑碑》、后周《大坯山寺准敕不停废记》尚不失书家风范,盖江河日下,至此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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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 陆机《平复帖》

宋承五季而兴,辽、金方盘踞北方,实未能统一中国。即书学一道亦凋蔽。太祖、太宗、真宗时之碑刻率多院体,殊无足观。迨苏、黄、米、蔡四家兴,书体始又一变矣。徽宗以天亶之姿,所作瘦金书亦不同凡响,如《大观圣作碑》可见一斑。欧阳文忠虽无书名,然其所作《泷冈阡表》清圆秀劲,品格不凡。苏长公刻石遍海内,然遭党禁磨去复刻者多,只西湖《大麦岭摩崖》及定州《雪浪盆铭》是为原刻。黄涪翁书瘦硬通神,传世者法帖居多,若碑刻仅《伯夷叔齐墓碑》,字极秀丽瘦润,与生平所作绝不相同。米襄阳天资开张,其行书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所书楷书碑仅见《鲁颜公庙碑》,亦不落庸流畦径。蔡君谟则《万安桥记》为擘窠大书,《昼锦堂记》虽称百衲,工整有余,朴厚不足,益一再翻刻,神采尽矣。翁覃溪云:唐以前正楷,皆笔笔自起自收,开辟纵擒,起伏向背,无千字一同之理者,至宋乃有通体圆熟之书。真洞见症结之言。宋以后书法日衰,此其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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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孙过庭《书谱》局部

南渡后河山半壁,古刻沦丧,士大夫流连山水辄有题名书法,亦多有可喜者,然丰碑巨碣实少佳品。辽金割据北方,衣冠礼乐一如华夏,书家如党怀英、王庭筠尚有碑刻存世,然系分、篆、行各体,于正书无涉。

元以异族统一中国,赵文敏以宋宗室出仕虏廷,不免为后世诟病,然其书法实足超宋轶唐,笼罩群有,李北海后一人而已。其所书碑刻极多,如所见《道教碑》《元教碑》固然巨制,《许文正碑》亦不弱,萧山县《大成殿记》、长兴县《修东岳行宫记》《广福禅寺修观音殿记》《处州万象山崇福寺碑》亦均有丰神。若济源县《济渎庙大小投龙简记》尤为秀色可餐,所乏者古朴之气耳。至《延津长明灯记》则石顽工劣,殊乏精采矣。若鲜于伯机、虞道园、王秋涧亦各有其真,不因人熟者也。

顾鼎梅|书法源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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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董其昌《岳阳楼记》局部

明人专重帖学,与清人趋重院体同为书学之厄。如祝枝山、文徵明、张二水等大都扇帖学之遗风,少金石之气味。董玄宰虽崛起华亭,王觉斯雄据孟津,为明时一大书家,然对于碑刻仍未梦见,盖帖学传染已深,虽英雄不能不入彀中。惟严介溪所书古拙可喜,然无碑刻流传,亦犹宋之蔡京,其书法自高人一等,不以其人废书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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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王羲之《平安 何如 奉橘帖》

清则刘诸城、钱南园、何道州均以书法名家,仍是衍平原之遗派。若王梦楼、翁覃溪仍未脱唐贤三昧耳。其知习北碑而能成名者,前则邓完白、包安吴,近则如张廉卿、赵撝叔、陶心云,近人如李梅盦则以挺拔雄厚胜。曾农髯则以茂密俊逸胜,康南海则取法《石门铭》,饶有疏宕静逸之姿。沈寐叟则矫如游龙,其奔放处如天马行空,其精练处如香象渡河,有清一代一人而已。若于右任、谭组庵,一则着笔儒雅,一则祖述平原,皆足以名家者乜。至余友中,如甘肃范禹勤得《龙颜》之三昧,姚铭清有《鹤铭》之一体,王席珍笔能健举,饱读北碑,所造亦未可限量。盖至今日,北朝墓志迭出,能见前人所未见,换骨自有金丹,后生益觉可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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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何绍基《驾言游好》联

右论系数年前主讲上海美术专门学校金石学讲义之一,因事停顿,仅论篆、分、真三体,而未及行、草。海内通人许为知言,北平《生春红》、上海《联益之友》一再选登,而非完本也。兹略加修正附印目录之后,来日有暇当再赓续行、草一篇,俾成完璧。惜学术荒落,未免诒讥大雅,惟希通人教政是幸。 .

庚午暮冬顾燮光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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