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金色假发，身穿荧光色皮草外套，在夜店的DJ台前，她尽情摇曳着身体，踩着节拍起舞。她不时拿起耳机，摆弄DJ设备，又不时挥动双臂，带动全场节奏。 身处舞池的年轻人察觉到异样。与年轻漂亮或激情四射的DJ不同，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她叫董顺桃，今年66岁。白天炸臭豆腐，晚上在夜店做DJ。66岁奶奶夜店当DJ的视频很快冲上热搜，年轻人在狂欢中找到一个幽默和喜悦的切口。 《纽约邮报》甚至转发了她的视频，震惊外国网友，有留言写到：大部分女性到了这个年纪都在含饴弄孙，但她却是个DJ，WOW！但随着走红而来的，还有质疑。 当身后的形象logo传遍互联网后，有人质疑，这只是一场以“炒作”为基底的闹剧。DJ奶奶，陷入舆论漩涡。带着疑问和敬意，「最人物」找到了董顺桃，试图还原走红始末，也探寻一个问题：当下的老年人，究竟应该如何生活？ 出乎意料的是，在臭豆腐和DJ之外，我们发现董顺桃的人生，拥有更多故事。  对于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而言，学习打碟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容易，衰退的记忆力成为她求学途中的拦路虎，常常是刚记住这一点，又忘了那一点。 为了与遗忘对抗，董顺桃准备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时刻将老师王闯（化名）讲述的关键字句记录在册。 王闯是一名DJ，开有一家酒吧，每当他教授的学员顺利毕业时，都会给对方一个登台演出的机会。 苦练半年后，董顺桃毕业了，她被王闯邀去“展示”学习成果。 没想到，那一次的演出，竟取得不错的效果，等到第二次再登台时，网上到处都在转发、讨论她的走红视频。 至此，66岁的董顺桃，第一次因“DJ”关键词为人知晓。 时隔近一年，回忆起让自己走红的那场演出，这位老人仍旧记忆如新。 董顺桃的走红仅仅是偶然吗？或许也不是。 在3个多小时的对话中，通过她的一些讲述，包括来自他人的评价，我们能明显感受到董顺桃身上所具备的好奇心、求知欲、探索欲，以及不断向上生长的生命力。  得知要去酒吧演出，董顺桃很开心。 上台前，她朝四下望了一眼，酒吧内坐得满满当当。 这是第一次登台。董顺桃没有紧张的感觉，甚至连一丝慌张的情绪都不曾有，尽管半年以来，66岁的她只在空闲时间学习过打碟。 那是1月13日，再过差不多一个月就是2021年的春节。 整场演出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她记得，那天刚走下台就有人找过来合影，也有人冲她搭话，吃惊之余，董顺桃感到有些欣喜。 “可能觉得老人打碟比较新奇吧。”她这样解释来自年轻人的热情。 尽管现场有些抢拍，但通过台下人的反应，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把这场演出搞砸。 事后，董顺桃才从DJ老师兼酒吧老板王闯的口中得知，那是开店以来场内“最嗨的一次”，蹦迪的人挤满了整个舞池。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一位负责酒吧内部保洁的50多岁阿姨，也被当时的现场带动起来，不自觉地“在台下蹦”。 董顺桃也看见了那一幕，她把这当作对自己学打碟半年以来的莫大肯定，一聊起那次酒吧里的场景，就开心地笑。  董顺桃演出现场 提起学习打碟的初衷，董顺桃认为“是个偶然”。她喜欢接触新鲜事物，也愿意和年轻人待在一起。 2020年，老伴去世后，她一度陷入沉闷之中。为了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她问同事何佳霖，“你们年轻人下了班都干点啥？” 何佳霖随口答道：“那不就是晚上吃点宵夜，去酒吧玩一下嘛。” 等到下一次去酒吧时，何佳霖一行人中多了一个董顺桃。也就是那次跟年轻人去酒吧“散心”时，她意外被台上穿衣打扮很酷的DJ女孩吸引——飒爽的身姿跟随律动起舞，带动了全场气氛。 董顺桃看得入了迷。她想，假如自己也能像台上的女孩那样耀眼，就好了。 年轻的时候，董顺桃沉醉于各种爱好，打篮球、打乒乓球、踢键子，一些偏运动类的项目，总能燃起她的兴趣。 打碟自然也是一项吸引她的“运动”，“会配合音乐做一些动作，尽管幅度不是很大，也能锻炼身体。” 没有考虑太多，董顺桃就做出了决定，她托朋友找到了一位叫王闯的专业DJ，正式学习打碟。 每周一忙完手头的工作，就利用周末时间，去王闯的酒吧学习一次，听完基础理论知识的讲解，董顺桃在老师的指导下，戴上耳机，实施每一个步骤。她的一只手放在碟机上，另一只手控制混音台上的音调…… 这是瞒着所有人的一场秘密行动，甚至连子女那里，她都没说过一句。 如果不是被王闯“出卖”，她打碟的事应该还会瞒很久。  打碟的董顺桃 王闯觉得，这样的年纪，出于喜爱来学打碟是很难得的一件事，何况董姨学习态度非常认真，每次开课都会在笔记本上记下重点。 他被这样的精神打动，把董姨学打碟和笔记相关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 巧的是，曾经带董顺桃去酒吧“散心”的何佳霖，刚好有王闯的微信，他通过对方晒在朋友圈的照片，认出了董姨。 当这一消息在这群年轻人之间传播的时候，着实有些“炸锅”。 瞒不住了。 收到求证信息的董顺桃，选择坦白。她把不久后要去酒吧演出的行程安排告诉大家，并邀请他们到场观看。 那是董顺桃初次登台，场地是在王闯开的酒吧里。 为了给董姨捧场，这伙年轻人很快就响应了起来，一共有9个人到场。 何佳霖告诉「最人物」，那天的自己有些嗨过头。他站在台下，看到周围的人都动了起来，年纪大的也不例外。“搞卫生的阿姨也蹦起来了。” 有了这次的成功，王闯和这群年轻人很快就为董姨张罗起第二次演出。这次的场地，他没选择自己家的酒吧，而是联系了长沙当地较为有名，可容纳更多人的一家大酒吧。 没想到，董顺桃就在那个地方意外走红了。  画面中，一位头戴金色假发，身穿荧光色皮草外套的女性摇曳着身体。她踩着节拍，和年轻人一起手舞足蹈，不时又拿起耳机，摆弄DJ设备。 音乐随着她手中的动作变换着节奏。 这一套流畅的操作，吸引了舞池下的很多年轻人，他们对于这位长者的到来感到新奇，纷纷拿出手机拍摄。 视频很快在网上爆红。 “太酷了。” “厉害了，我的奶奶。” “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 …… 评论越来越多，网友以不同的句子表达着对董顺桃的喜爱与敬佩。当日，“DJ奶奶”的话题也成为短视频平台的热搜第一。  董顺桃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接到了好几位朋友的电话，都是夸赞声。儿女看到她的视频后，也在家庭群里表达了关心，他们说，只要妈妈开心就好。 然而没过多久，质疑声也随之而来。 有人说，那次表演疑似炒作，目的是为自己所经营的品牌打广告。演出当晚，她身后出现的形象logo，就是网友提出质疑的关键证据。 董顺桃确实有自己经营的品牌。 在网上输入她的名字，会跳出一个资料页，上面的介绍是，“董顺桃拜师于湘派臭豆腐创始人姜永贵老先生门下，是湘派臭豆腐第三代嫡系传承人”。 这些简洁的信息，似乎给质疑声提供了有力的依据。 一场走红后的风波开始了。这位66岁的老人先是迅速走红，又迅速陷入舆论风波的中心。 媒体的采访电话不断打进来。 那段时间里，她向各家媒体重复解释网络上的质疑——不是炒作，我就是纯粹喜欢打碟，表演也不算精彩，只能算是尝试吧。  董顺桃演出现场 何佳霖也向「最人物」回应了当时的质疑。他说，每个DJ登台演出时，身后灯光下都会出现可以代表自己形象的图案，例如英文名或者其他什么符号。 “当时我们没想太多，也没来得及给她设计什么图案，直接把她的照片放了上去，但那不是广告的logo，现在我们店的logo也不是那样的。” 事实上，董顺桃作为湘派臭豆腐第三代传承人，是被长沙当地很多人所熟知的，因此有人看到那样的图案，质疑其为炒作，也不是太意外。 然而，无论是面对走红，还是质疑，董顺桃都没有太在意外界的声音。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热爱打碟，只是由于疫情的影响，已经从最初的每周去酒吧演出一次，改成了每月一次。 为了不麻烦王闯，她还给自己买了一套DJ设备，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在家里练——之前去王闯的酒吧学习时，对方一直是免费教学，董顺桃有点过意不去。 聊起最近的状况，何佳霖透露，董姨已经在和老师合作，尝试编新的曲子，争取下次演出时献给听众。  董顺桃并不是长沙本地人，她的老家在距离长沙40多公里外的宁乡县（2017年，宁乡撤县为市），至今她都是一口改不掉的宁乡普通话。 这是一户农村家庭，兄弟姐妹六人中，董顺桃排行老二，经常需要以姐姐的角色承担照顾弟弟妹妹的职责。 她甚至没有一个美好的童年。有了好玩的东西，得先让给弟弟妹妹，哪一个被欺负哭了，也需要她去哄。 唯一让她开心的事，是出门读书。 董顺桃生于1955年，年轻的时候，她渴望知识，认可老师所说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只是读完高中的她，没能继续考大学。 她去了一所中学当支教老师，三年后，为响应“全民务工”的号召，董顺桃又进入到一家机械厂，成为车工。 在那里，她收获了爱情，也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家庭，但这一过程并不是太顺利。 那样的年代，厂里不提倡员工之间谈恋爱，一切都需要偷偷进行。 她与爱人是在车间师傅的撮合下，走到一起的。在董顺桃眼里，对方是个“帅哥”，说话时嗓门洪亮，性格直爽开朗，完全是她喜欢的模样。 为了奔赴想要的爱情，她甚至连聘礼都不要。董顺桃坚称自己是男孩子性格，婚姻礼节上的琐碎，她不是太在意，也认为婚后的两个人应该要脱离双方家庭，自立自强。 在两人的用心经营下，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温馨浪漫。  董顺桃 一次偶然的机会，董顺桃在街上尝到一份好吃的臭豆腐，她对那个味道念念不忘，后来决定拜师学习。那一年，董顺桃30岁，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为贴补家用，她扛住了来自周围人嘲笑自己的眼光（在当时，摆摊并不体面），在长沙通泰街摆起小摊炸臭豆腐。此后大概20年的时间，董顺桃白天上班，晚上出门卖小吃。 由于口味好，她的摊位前慢慢积累下固定客源，很多食客拿着盆子跑几条街来买她的臭豆腐。 一位青年曾几次光顾她的生意，后来董顺桃了解到，对方曾因违法乱纪，进过好几次监狱。当这位青年某天提出想跟着她学手艺时，董顺桃没有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不然怎么办呢？本身他就曾是失足青年，拒绝他，万一再去偷鸡摸狗怎么办？” 成为董顺桃的徒弟后，这位青年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后来凭借学来的技能，开始独立做起生意。  董顺桃在炸臭豆腐 另有一位小伙来自贵州，他在长沙找工作未果后，被董顺桃收留了一个月，并免费学习了炸臭豆腐的技术，回乡后，小伙将这门手艺传递给全家四口人，“养活了一大家子。” 这些年，来找她学手艺的已不下百人，但凡可以帮助到对方，董顺桃都不会拒绝。 湘派臭豆腐的名声在她的继承和传播下，越来越为人所知。2018年,董顺桃的臭豆腐以非物质文化遗产进入联合国晚宴，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小吃。 与臭豆腐结伴的36年，董顺桃一直没停下创新的脚步。 2021年8月，她被综艺节目《中餐厅5》邀请，教明星学徒制作小粒臭豆腐，这是她经过上百次的反复试炸，研究出来的新款小吃，为的是给女孩子带来更多便利。 “小粒一口一个，不会弄花口红，也不会担心撒到身上。”董顺桃解释。 董顺桃在节目中炸豆腐 一年前，第一次见到董顺桃时，何佳霖就知道，这是一个固执的老太太。 她的认真，不止体现在打碟和炸臭豆腐上。 有次何佳霖在玩游戏，她凑上去看了很久，随后表达了想要尝试的意思，何佳霖便一字一句帮她分析如何打好这款游戏。 让他忍俊不禁的是，“董姨像当初学打碟一样，在本子上做了笔记，”甚至还画出了简图。 董顺桃做的游戏笔记 后来随着日常接触的增多，他也看到董姨身上独立、自强的特质。 原先公司里的内部系统比较老化，更新后，需要重新学习和适应新系统的操作方式，董顺桃应付不来，便找何佳霖请教。 他握着她的鼠标在电脑上操作时，被董顺桃打了一下手背——你只告诉我步骤，不能帮我解决。 何佳霖一下子被逗乐了，“这个老太太真的不一般。” 年初走红后，董顺桃在公司年轻人的帮助下，开通了短视频账号。不少粉丝在她的视频底下留言，想要和董姨线下见面。 很快，他们一起玩了剧本杀，也去听了脱口秀。现在依然有不少粉丝来约。 下一次，董顺桃准备和年轻人玩密室逃脱。 董顺桃在打游戏 以前巡店时，她习惯出门坐摩的，后来出了一次交通事故，董顺桃被迫学会了打网约车。 她不愿承认已经到了老人的年纪，时常念叨自己是“中年人”。 最近，董顺桃约了几位幼时的玩伴打了两场篮球。这和中学时的运动习惯分不开，那时候，1米58的她在队里打中锋。 上了年纪后，因担心摔跤，她的动作变得缓慢，但投球能力依然不输当年。 何佳霖称，66岁的董姨其实很爱美。每次演出前，她会换上精致潮服，依次涂好粉底、睫毛膏、口红，再登台。 她不希望被叫“老奶奶”，也不愿看到头顶生出的白发，每每刚发现几根，就匆匆染成黑发。 何佳霖暗自羡慕着董姨的精神状态，“有时候一起去酒吧玩，我蹦二三十分钟就累了，她可以蹦两三个小时。” 就在前些天，董顺桃又去了酒吧打碟，她尝试恢复了坐摩的的状态。在一条发布的短视频里，她戴一副墨镜，头顶着银灰色假发，帅气登场。 字幕中反复跳动着几个大字：从不走路，只坐摩的的都市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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