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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三)大兴街的爱情奇缘(5080记者编辑茶座)

 原群 2022-01-12

                                                     一

大兴街北起大林路,南至陆家浜路,全长245米。老陈彼时还是小陈,居住在大兴街靠近江阴街的那一头,是一座临街的老式二层楼房子。

老底子辰光,搿个地方是南市区的一条传统的商业街,餐饮、服饰小百货等店铺众多,虽然比不上南京路,也算是相当热闹了。大兴街南段,叫做南车站路,过去是上海南火车站所在(1937年淞沪会战被日寇炸毁),大兴街是从上海老城厢前往南火车站乘坐杭州方向列车的必经之路。

临上火车的旅客经常会想起在这里买点上海货,回家送人。时间长了,“大兴街”上的无良商家发现了商机,反正在搿特买东西的客人马上要赶火车回浙江,即使是冒牌货,伊拉也来不及赶回来退货论理;那何必再卖什么正品呢?于是,“大兴街”就变成了假冒伪劣商品的集散地。

久而久之,上当的人多了,“大兴街”在众人的口耳相传间逐渐变得臭名昭著起来,成了冒牌货的代名词。就连别的马路,要是商铺贩售商品的质量不佳,往往也会被扣上“大兴街”的帽子。

大兴街,卖假货,不正宗。“大兴”从此自成俚语。此后,凡是与大兴搭点边儿的词,总有些“上不了台面”。用上海话来讲,是“坍招势”。

民国年间出版的《青帮纪要》中有“江湖切口”一节,收录了当时许多帮会和江湖切口,其中就有“大兴”一词,释义就是“假的、假冒的”。在商业氛围浓厚的旧上海社会,搿个“大兴”的生命力显得相当旺盛,不但流传至今还衍生出了其他词语。上海方言有一个“开大兴”,就是说话不算数的意思。至于假卡假证,假执照也被称为“大兴卡”,后来省呼为“大卡”,又渐渐从名词转变成形容词,变成了“大兴”的同义词。

小陈伊认为自己虽然居住在大兴街,但是一点也不大兴。伊拉祖上是江苏东门靠海的地方的豪门望族,不过,命运多舛,到了伊拉老爹那一代家境有点破落。不过,伊拉老爹也不是等闲之人。在老家中学毕业后辞别爹娘到上海滩来闯荡。搿个辰光的初中生是相当吃香的,犹如现在的985、211高校毕业生。

小陈的老爹到上海后,在家乡人开的一爿银行里当伙计。老爹脑子活络,做事体卖力,抹桌子扫地,外加替老板倒夜壶,龙门能跳狗洞会钻,恨得老板欢心,不久被提为大班。

那时的初中生都能写几个毛笔字,小陈老爹天分高,加之从小临帖、诗词格律、古汉语等底子都打得邪气扎实。不仅一手汉隶写得出神入化,而且极善于吟诗作画。在彼时的民国书画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一个人物。

待到小陈出生时,已是1952年的辰光,伊拉老爹大班不做了,被安排在一家机构谋事,家也从徐汇区搬到了南市区的大兴街。伊拉老爹是个喜静之人。很少与过去的友人走动,闲暇时,独自在家吟诗作画写写毛笔字。耳濡目染,小陈自小就比同龄人多了一些文化素养。

小陈1米68的身高,浓眉大眼,白皙的四方脸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说话不紧不慢,条理清晰,给人一种文质彬彬,卓尔不凡的感觉。

小陈小升初时,考进了南市的一所市重点中学,按照伊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排名,高中继续上这所重点中学,高考时考个复旦大学三只手捉田螺,稳妥妥的。然而,临到中考时,伊搿个1968届初中生没有中考了,一片红到边疆农村去。

小陈下放的地方在安徽大别山脉舒城县的一个犄角旮旯的乡村,那是一个革命老区,植被茂盛,土地贫瘠。一个强劳力一天10个工分才折合人民币2角8分钱。小陈身子骨单薄,不能算强劳力,农村人厚道,给伊算8个工分,一天下来折合人民币2角2分多一点。

小陈干活有股拼劲,秋收割稻谷,已一不留神镰刀将左手的无名指割开了好大一个口子,鲜血直涌,小陈咬着牙,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缠住伤口不声不响继续埋头割稻;往公社粮站送稻谷,瘦小身躯的伊可以挑150斤,一个月挑下来,肩上有着厚厚的一层老茧。小陈善于琢磨,伊讲,挑稻谷,不能用一个肩膀挑,要将扁担横着用两个肩膀挑,这样受力均衡不累。村庄里的老乡人都说,这个学生娃不简单。

小陈喜欢弹吉他,收工后,伊会坐在屋前的小河边弹着吉他用伊那有点嘶哑的嗓音轻轻唱着“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这首西班牙民歌,神情是那么的低落和伤感。

伊想起了同在安徽插队,但是与舒城隔着好几百公里,在枞阳乡村里的阿玉。

                     二

小陈与阿玉的相识颇有戏剧性。阿玉住在江阴街与少年街交叉口,与小陈居住的大兴街相差不足100米,这100米的距离,使伊拉过去从未相识过。那时的小年轻交际范围局促,除了同校学生或者周围街坊邻居,很少会与超出这一范畴的陌生人交往,尤其是男女之间。

在中学毕业待分配时,因为一个偶然的因素,伊拉都被在区上山下乡办公室(简称区乡办)工作的老赵看中,临时抽调到区乡办去帮助工作,这是纯义务的,唯一的好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机会均等的情况下,可以优先挑选下放的地方。

受老爹的影响,小陈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每逢区乡办要开信封,小陈是不二人选。69届初中生的阿玉第一眼瞧见这豪隽的字体,顿时惊叹不已那时的姑娘歆羡有才华的人,没有额外的要求。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阿玉一主动,伊拉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阿玉是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一个弟弟是72届毕业生(彼时没有71届毕业生)等着分配,伊如不去农村,弟弟就无法留在上海。于是,趁着安徽枞阳来招人,就匆匆报了名。临报名时,伊问小陈,一起去好吗。小陈迟疑了。

因为,伊拉父亲跟六安专区的一个头头蛮熟悉,到那里去插队或许会得到一些照顾,而此时六安尚未来招人。小陈劝阿玉再等一等,一起到六安专区去这样可能结果会好一些。阿玉等不及了,火烧屁股,弟弟学校已经开始毕业分配了。为了弟弟,阿玉豁出去了。

阿玉走了,从此杳无音信。不久,小陈也到了六安专区所属的舒城县,在繁重的劳作之余,小陈常常会想起阿玉,不无后悔当初为何不跟阿玉一起到枞阳去。

相思是痛苦的,这绵绵不断的单相思也给小陈平添了一股向前的动力:凭借自己的努力,早日走出这大山凹,到省城去,然后将阿玉也调过来。彼时,小陈从不敢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上海。

小陈是一个很清高的人。劳作之余,伊不会与同伴们开些黄色玩笑,而是喜欢读一些伊从上海带来《周瘦鹃文集》《傲慢与偏见》等书籍。因为阅读,他与邻村同样喜欢文学的破落地主儿子小贵成为好友。

大学恢复招生,此时是推荐上学。小贵被公社推荐上学,后来又被县里刷了下来。小陈闻知后,傻傻地跑到六安专区找到老爹的朋友为小贵打抱不平。搿个人听了忍俊不禁的说,小陈,这又不是侬的事情,为何要这么瞎折腾。这不是折腾,小陈一本正经反驳道,这体现了党的政策。

拗不过小陈的戆都脾气,老爹朋友出面打了招呼。

小贵上学后就如断线的风筝,与小陈断绝了联系。有人说,小陈做了一件傻事。小陈笑笑说,将我忘记这是应该的,知恩图报这是美德。但是,如果为了图报去做善事,搿个善事也就变味了。

小陈在安徽农村期间,有辰光也会胡思乱想。有一天,伊神经兮兮地讲,如果阿拉腰里缠着草绳,肩上挑着扁担,怀里揣着一只老母鸡,走在南京路上,是否很有意思。

旁人笑道,上海宁一定认为侬脑子搭牢。

老陈最终也没有实现到省城与阿玉会面的宏愿。伊在舒城呆了五年后,通过关系调到皖南徽州。那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小陈到徽州是赤脚上岸,实现了人生的飞跃。在一家大中型企业,他直接从普工跳到厂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这得益于伊老爹早年结缘下来的人脉关系,也得益于伊的妻子,一位在当地颇有声望的干部女儿的鼎力相帮。

当然,小陈也不是浪得虚名,早年打下来的文学底子,加之伊稳重的为人处事风格和灵活爽朗的秉性,使伊在厂办主任的位置上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优渥的生活环境使小陈心宽体胖,但是伊心里始终念念不忘当初离伊而去的阿玉。有好几次,趁着去枞阳出差的机会,小陈到县知青办去了解阿玉的情况,得到的信息是,阿玉已经顶替回上海了。小陈听了后,连连叹气,心中的块垒越垒越大,看来此生是难以与阿玉见上一面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是,小陈迷上了喝酒。加之迎来送往少不了酒席,小陈酒量慢慢见长,先是被人称为酒兄,后来成为酒仙。

小小陈出生后,有知青子女可以回上海的政策,小陈毫不犹豫将小小陈送到大兴街,让伊跟着阿爹一起生活。

渐渐地,小陈变成老陈,退休了,此时老爹也去世了。伊将徽州的房子拾掇一番后,带着妻子回到伊出生的地方,和儿子一起生活。

                     

回到上海的老陈,闲赋在家无所事事。伊自找乐子,白天在家炒股看书练练毛笔字,晚上到离家不远的太平湖畔参加马路股评会。伊一般只听不说,偶然憋不住了发几声。

咦,侬哪能也在搿的?

一天傍晚,老陈在太平湖路畔的马路股评会上遇到了久违的阿玉,很是惊讶的问道。月色下的阿玉全无当年的丰韵,干瘪的脸上沟壑纵横,背微微有点驼,昔日明目善睐的丹凤眼,如今浑浊昏暗。

交谈之下得知,阿玉顶替母亲进了杨树浦路上的一家纺织厂,丈夫是厂里的保全工,居住在杨浦区的江浦路上,阿玉在那里结婚生女。

后来,上海压锭,阿玉下岗回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丈夫被检查出患有恶性肿瘤,为了给丈夫治病,阿玉用尽了家里所有的存款,结果丈夫还是走了。

为了支撑这个家,要强的阿玉到处打零工,为了多赚点钱,有时,伊打好几份工,比如,超市是隔天上班的,伊就利用这时间差,分别在两家超市工作,一天10几个小时站下来,双腿浮肿。为了女儿,伊坚持了下来。好在女儿也争气,财经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外资企业从事金融工作。

这些年,阿玉退休了,苦尽甘来。日子好过了,为了消磨辰光,伊学着炒股。好在投入资金不多,输赢也不大。

老陈听了,心里五味杂陈。俄顷,讲,阿玉,我的儿子。也是财大毕业的,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哪天让他俩见见面。

好呀。老陈没头没脑冒出这句话,想不到,竟然得到了阿玉的呼应。

世界上的事情是如此的奇妙。当两个孩子一见面,居然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原来他俩居然是同班同学,更惊讶的是,他俩在学校时就热恋上了。

唉,人算不如天算。老陈叹道。老一辈有缘无份,小一辈竟然有缘有份,这就是天意。从来不相信命运一说的老陈,此时竟然有点相信宿命论了。

大兴街动迁时,老陈选择了货币动迁。他将动拆迁款加上自己和儿子的存款在佘山银湖小区购买了一套三层楼的别墅。三楼作为儿子的新房,伊和老伴居住在二楼,一楼是客堂间和客房,设置这间客房,老陈是有点私心杂念的。伊跟老伴说,阿玉一个人孤零零的居住在杨浦也怪可怜的,给阿玉留个客房,伊有过来看望女儿时也有个居住的地方。潜台词是,填补早年没有与阿玉一起去枞阳的亏欠。

老陈的老婆很贤惠、也很大度,对老陈的提议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有人对老陈老婆说,侬要将老陈看紧,不要让伊拉旧情复燃。老陈老婆笑着回答,不会的,我们现在是儿女亲家,退一万步讲,老陈也不是这种人。再者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人的架构尚在,功能都消失了。

侬还真幽默。对方悻悻回道。

如今,老陈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他赶在70岁以前拿到了驾照,买了一辆电动汽车,双休日开车载着老伴到大兴街转转,趁着大兴街还没有实质性的动拆迁,感受一下尚存的烟火气,寻找一些儿时的记忆。

大兴街变化真大。老陈原来居住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大卖场。老陈停好车陪着老伴走进卖场,上上下下逛了一圈。老陈指着二楼的一个角落说,这个地方过去是阿拉窝里厢阁楼的位置。

老陈的儿子很争气也很有孝心,在公司很快从底层提升为中层。伊对媳妇说,侬姆妈年纪大了,独自一个人住在市区,身边没有人照顾,阿拉很不放心。侬跟姆妈讲,将江浦路的房子卖掉,阿拉再凑些钱在小区里给伊买套小点的别墅,这样离得近,也便于阿拉照顾。

好呀。媳妇赞同道。当晚开车到江浦路,喜滋滋地跟姆妈讲了此事。阿玉自然举双手赞成。

如今,在银河小区经常可以看到阿玉领着外甥在遛弯。

在伊身后的稍远处,老陈和老伴满脸含笑看着这一幕。

时代真好,生活臻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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