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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时拾史事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 明宪宗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农历十月十六日，四川成都远郊青城县（今都江堰市周边），军官曹文郁结束了当日的勤务，一身轻松地跃上马，往酒楼方向缓辔徐行，准备和三五好友聚饮畅谈一番。 曹文郁不仅有世袭军职，还是一位财主，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未免意气风发。冷不防一位蓬头垢面的行人打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前方的土路上。曹文郁眼疾手快，迅速拨转马头，避免了一桩“交通事故”。 “可怜，不知是哪家流民？”路人们围拥过来，嗡嗡嗡地交头接耳，“有气的呢。估计只是饿得虚软了……”曹文郁低头俯视，见此人身形瘦弱，腰肢不盈一握，动了恻隐之心，下马排开众人，将其抱到马上，打算顺路送回住所，交给家人，给些周济。  “走！”曹文郁用足踝磕了马一下，又下意识地瞥了这个“流民”一眼，蓦然看见一朵花有气无力地开放在自己的双臂之间，花瓣被土蒙尘，活力正在不断地消逝，不久就会枯萎，但此刻，花儿所独有的柔馨依然在周遭浮动。“竟是个女子！”曹文郁有些吃惊。 他策马赶回住所，吩咐家人照料女子，自己仍若无其事地呼朋引伴去消遣。稍晚归家，家人告诉他，给女子吃了菜粥、鸡汤，并借出旧衣裳让她沐浴过，现已安排她在下房安歇了。 “问过她是什么来历没有？”曹文郁问道。不由自主地，他迫切想要了解女子的身世，了解得越多越好。 家人答，女子自称姓周，佃农余立纲之妻，原先勉强温饱，不料耕地被收回，家计一日比一日困顿，如今流离失所，余立纲跟着别人跑到外地谋生去了，音讯全无，周氏靠做零工、沿街乞食，饱一顿、饥一顿，挣扎着维生。“留她暂住两日倒还行，长远怎生了局？”曹文郁的妻子问，“要不留她做仆妇，干些粗活吧？”  曹文郁不置可否，只说家里不能轻易留用外人，必须慎重考虑。待家人散去，他却忍不住悄悄跑去下房，透过窗缝往里偷窥。洗去尘土的周氏在酣睡，床上横卧着一枝静美的睡莲，直开到曹文郁的心里。 翌日（成化元年农历十月十七），曹文郁找到青城县城内熟识的居民孙文志，问他之前招租的那间空房觅得租户没有？若没有，自己愿意以年租金若干长期承租。“别人还在洽谈。你要的话，就给你了。”孙文志爽快答应。曹文郁当即将周氏送进孙家的空房安顿下来，只说雇她看守房舍，再做些清扫、针线手工之类的杂事，供给她一日三餐、四季衣物被褥。 起初，周氏以为这一切只是曹家慈悲为怀、扶危济困，自然感激涕零。她无以为报，便格外勤谨地干活，每天把孙家的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从早到晚，尽心尽力地织布、做女红，几乎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曹文郁每天派一名心腹僮仆过来探望，周氏把自己的劳动成果都交给他，请他带回给曹家的主人补贴家用。曹文郁哪里在乎这些？转手就变卖，换来钱粮，又命僮仆给周氏捎过去，供她做零花。曹文郁本人也隔三差五地去孙家的空房看看，次数一多，周氏慢慢品出不一般的滋味来，开始坐立不安。  “你不用这么别扭。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曹文郁硬着头皮坐下，“我这心里是有你的了。你丈夫撇下你不管，恐怕再难回来的，你还年轻，总不能真的做个仆妇，了此一生。你不如、不如就跟了我吧？” “他，他也不是心甘情愿要走的啊！”周氏想起丈夫余立纲，不觉红了眼圈，浓密的睫毛一眨，两行悲伤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农民自古安土重迁，只要还有一点薄土可供刨食，就没人愿意变成“流民”！然而，在明代中后期, 由于自然灾害、土地兼并、赋役负担的逼迫，屡屡有流民背着盛世绚烂的烟花离乡背井。 余立纲只是其中一粒渺小的尘埃。周氏悲痛地说：“先前租给我们田地耕种的人家，自己也有一片田被贵人强占了，包括我们佃的那块田。新主人对田地另有使用，我家就失去了土地！” 余立纲临走时，与周氏抱头痛哭，请她宽恕：“怪我无能，我若有半点把握带你闯出一条生路，我也要带着你一起走！可是我毫无把握，倒要担心你承受不住长途跋涉的辛劳。你就在故乡周边谋生，风土人情都熟悉，好歹能混得一碗饭吃……”  现在，余立纲人在何方？是死是活？吃得饱饭吗？有御寒的衣服吗？周氏茫然地思念着，内心苦极，明白曹文郁不是危言耸听，余立纲多半不会回来了…… 周氏同意了曹文郁的提议，从此长住在孙家的空房内，做了曹文郁的小妾。曹文郁买了两个丫鬟在外宅服侍，不让周氏再做家务。其实，按周氏的心意，并不肯接受曹文郁，但她好容易吃上饱饭，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害怕重回饥饿难耐、朝不保夕的日子，实在别无选择。不过，她不改农妇本色，照常纺纱织布，凭借自己的辛勤劳作挣得些许口粮。 时光一晃过去五年，曹文郁纳周氏为妾的事突然莫名其妙地闹了出来。有人指控曹文郁“强占良人余立纲之妻为妾”。此时的周氏对曹文郁已建立起亲情，不忍心看着他蒙受重谴，况且，曹文郁是她的主要生活来源，她已经失去了土地和第一任丈夫，不能再失去曹文郁。 周氏计划为曹文郁作证，咬定是前夫余立纲自愿离异、将她改嫁给曹文郁做妾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曹文郁的另一项劣迹又被人掀了出来，而这件往事，居然与她紧密相关！ 七、八年前，曹文郁强夺小民田土、山场，扩充曹家产业，余立纲、周氏佃耕过的那份田地就在他当年“强夺”的范围之内。“是他，曹文郁！他强夺了我家前地主的田土，间接害我们走投无路，却根本不认识我。”周氏万箭穿心，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看来我之于他，原本如同一根草芥罢了。可我原以为他是一棵参天大树，谁知他在更强大的人脚下，也不过是一根草……”  周氏的证词无法开脱曹文郁强占他人田地的严重问题，有司判处曹文郁秋后绞决。眼看曹文郁命不久矣，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周氏怀着对他的恩情与恨意，到底跟着僮仆去探视了他。曹文郁流着泪感谢周氏，也向她道歉：“我想不到，想不到啊！我也不知与你是孽缘，还是善缘？但是，假如人生可以重来，我依旧想遇见你、爱护你，哪怕再死一次……” 周氏心碎，泣不成声，问道：“还有办法能救你一命吗？” “唉，你不要着急。”曹文郁苦笑道，“我往昔强占别人的田土，最近却也有人想强占我的田土，夺我那个位子和俸禄，我不服，因此弄出这些事来。这是我的报应！我算看透了，这世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那条小鱼而已！近日，我家已与对手谈好条件，他要的产业，我拱手让出，他放我一条生路。以后我革去禄位，也不再如过去豪富，但只要开源节流，咱们的日子倒也过得下去，终究比普通人强一些。” 周氏默然良久，终于咬一咬牙，应道：“好，把孙家的房子退了吧，那两个丫鬟也卖给别的好人家去。我搬过去和你家夫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常多织些布，但凡不忍饥受冻，我就知足了……”  周氏与曹文郁的纠葛告一段落，明朝的流民却并未消失。明代中后期天灾频仍，仅成化十八年八月河南等地的洪灾就毁坏房屋三十一万多间, 大批失地农民沦为“流民”。成化年间, 荆襄地区百万流民揭竿而起，明宪宗不得不筹措闲田荒地，设置郧阳府及上津等县，招安流民十二万户, 予以安置。 灾荒尚可赈济一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恶性循环却难以遏制。皇室就是最大的那条鱼，盘踞在食物链的最顶端。到了明神宗万历时期，皇庄占地已高达214万余亩。上行下效，土地日益集中，加上赋役沉重，越来越多的农民被迫走上流民之路。他们终将加入明末李自成、张献忠等人的队伍，敲响大明朝的丧钟。 作者简介 细雨丝竹，又名浅樽酌海，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主要作品有唐代历史背景推理+言情小说《神探王妃》、《鱼玄机》等，均已出版或签约出版。 本文参考资料：明代王槩《王恭毅公驳稿》（请注意：本文系参考该史料记载的基础上，对细节空白进行艺术加工而成，敬请读者惠鉴。）李文《明代流民问题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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