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 1、 刘芳打了个饱嗝,起身,收拾好饭盒。走到缝纫桌旁,看到图案重复来重复去的剪到一半的花纹布样,唱歌似地打了个的呵欠。 瘫到躺椅上,她又生起自己的闷气来: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快点老去吧,现在算不上老,也不年轻了;一天天的晚上不睡觉,白天正经事不干,想着要睡觉…… 1.2、 “刘芳同学?刘芳同学?” 刘芳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哆嗦了一下。 “真是的,我和你说了多少次?晚上念书不要念得太迟!下次再这样……” “……哦,对,你和刘国建的作文被咱们乡看上了,之后你们代表乡去市里参加比赛!继续加油哈。这是乡里发过来的奖状。” 刘芳揉了揉被捏疼的肩膀。 雨被一坨一坨的破布条堵得没法下,太阳索性溜了,天空没有人管。 刘芳拿着市作文比赛获奖证书,站在刘母房间门口。 “要不这个也送给别人养好了?” 刘芳抿了抿嘴,把奖状扔进了抽屉里。 “不要啊阿嫂,即使是女孩也没关系,衣服裤子什么的,我都有……” 刘芳的手指把她刚被准许留长的头发缠作了一团。 “我们家的情况.....” 刘芳又盯上了清一色土灰的墙面,把手指送进嘴里。 “这不碍事。你看啊,刘建已经上初中了,阿芳也五年级了。她一个女孩嘛……” 刘芳猛地站了起来,把自己扔进了杂物间。 “可是……” 杂物间里,牛粪与稻壳在比谁的余香更令人着迷。 “爹,我放农假了。”刘芳蹦蹦跳跳地往田里撞。 大片麦穗染黄了一天空的云彩,他挥挥镰刀带动一阵阵风。泥泞的路面上轧着板车印子,轻飘飘地来,又纷纷与地面有仇似的跺着脚离开。 “怎么着,这么想干活?臭丫头,明天你放牛!” 她冲着那顶草帽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冲出了田。 “陈大嫂!” “刘三姑!” “林阿伯!” “呦,这闺女嘴巴子那么响亮啊!” “……就是说啊。姑娘,你这是干啥子回来咧?” “放牛着嘛。” 天空干干净净的,映射出一片蓝。偶尔,大鸟匆匆掠过。 刘芳坐在牛背上,一颠一颠一颠的。她知道,飞机飞起来和大鸟是一个样的。她见过几次。“我现在还在坐火车呢,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坐飞机!” “火车翻了。” 火车流血了。 她坐在崖坡底下哭。 灰色的零件弹了出来,她怎么按也按不回去。 陈大嫂、林阿伯、刘三姑们围到了刘父旁边。 “小孩儿还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怪她……” 他的皱纹在抖动。 “哥,你别计较,牛它自己想撞下去的,即使她想到要拦也拦不住……” 他的眼里充了血丝。 “小孩儿没事就好,虽然可惜了这头牛……” 他点了点头。 血腥味儿。泥土味儿。阿芳的新草鞋味儿。刘三姑的风油精味儿。陈大嫂的劣质香水味儿。林阿伯的烟味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 解冻了。 “三妹,你把阿芳带回家去;陈花,你去告诉我媳妇别瞎嚷嚷;大哥,我们去镇上找个医生。” 牛死了。 它的那只短腿在板夹里烂了。 刘芳爹托人把它宰了。 七大姑八大爷们拿了点肉,放了点钱。 刘三姑煮了一大锅牛肉汤,盛了一碗,放了最大的牛肉丁,拿到他边上。 他接了过来,盯着汤里自己的倒影,摇了摇头,还了回去。 那天夜里,刘芳起来上厕所,看到门口站着个人,拿着根烟,一点火星欲落未落。 他的脸上,映着月光。 从此,爹便说什么也不让她干农活,说她只是一个读书的料。 1.4、 墙上的九十七只蚂蚁歪歪斜斜地爬着,从不知深度的裂缝中进进出出。 刘芳很喜欢这种感觉:罐头、抹布、木棒毫无生气地堆着,任由她摆弄。没有什么别的声音,除了墙上的蚂蚁在蠕动,她便不知道时间怎么就凝固住了。 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刘芳,吃饭了。” 刘芳盯着刘建,这张和她一样的面孔。 刘父看了看刘芳,又看了看刘母微微隆起的小腹,埋下头,筷子敲敲打打,在碗里反复捞着稀饭里的几粒米,以免被自己不知不觉地喝下去了。 “吃啊,这个咸菜是隔壁陈大嫂送的,味道真的不错。” 刘建也配合地把稀饭喝了个响亮。 “听说王二叔的儿子又考了全班第一?刘建,你考多少分?”刘父把碗按在了桌上,他对自己这场有声表演颇为满意。 “倒数呗。爹,我不想读书了。” “嘿,你这小子。知识改变命运,不懂吗?” “男孩子不读书,以后有什么用?”刘母不经意间,或说是装作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刘芳,“变得像你爹一样,长大之后可以做什么?” “我去学技术嘛,打工嘛,不是很多人都这样吗?” “你先安心读书,过个一年半载的,初中毕业了就好了嘛!” 刘芳出去了,不轻不重地关上了门。 屋外一轮月、几点星与数盏烛光主宰着黑暗,一群刚收拾完碗筷的妇女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刘芳觉得这和青蛙与蝉你一言我一语的吵闹并没有什么两样。 “刘芳,饭吃了没有啊?” 刘芳不情不愿地加入了她们的圈子:“吃了。” “诶,我听说你妈妈又怀了一个诶?”刘芳忽然觉得今天有点热。 “这个留下来的话你就不读书了吧?只可惜你成绩那么好……”刘芳觉得今天不仅热,还闷。 “不过女孩子读书本来也就没什么用。老王他们家的闺女前几年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就不读书了,现在已经给老王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刘芳发觉自己正处在一个没有窗户的石头屋里,外面的人笑嘻嘻地将水泥填入石头缝里。他们都很高兴。似乎帮她了个忙。 好闷,她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直勾勾地进了眼睛,与泪水混在了一起……她眼前,石头屋里的乌漆麻黑,正在被另一种黑色吞噬……她的心脏,要跳出来了! 她死了。 第二天,阳光照例被切成几片,铺在她的床上。 “娘已经讲了,我们两个人,只有一个可以留下继续读书。”刘建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他的眼睑下不知被谁恶作剧涂了碳粉,“这样,你继续读,反正我成绩烂。” “不必了,我不读便是了,毕竟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哪有女的抢男的书读的道理。” 刘芳看着阳光的金色逐渐黯淡,画面变成了黑白灰,微风吹过,这色便涣散,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从此,娘逢人便夸自己的闺女是多么的懂事,主动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哥哥。 1.6、 地上有很多格子,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令刘芳望不到尽头。 她迷失在了格子中。 她只能朝着一个方向,走啊,走啊,走啊。 她不想走了。她停了下来。格子开始扭曲起来,彼此不断拉扯着,产生了一个黑色的大洞。她掉了下去。 “刘芳?刘芳?”是谁在叫她? 耳边的风声夺去了她思考的能力。 ……她要醒来!醒来! 刘芳猛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她看到了桌上被改到一半的格子衣服,打了个哈欠。 “姐,我和梅梅想着来你附近买点衣服。”刘薇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薇薇和梅梅?……我这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招待,这样,薇薇你先坐,我带梅梅去买个冰激凌。”刘芳把刘薇安排到了那张用多层废布料包裹着的板凳上。 “梅梅,你喜欢姨吗?” “当然啦。我妈从不让我总是吃冰激凌。” “那姨以后老了,没有人养怎么办?” “我养你,我也会给你买那么多冰激凌,像对我妈妈一样一样的。” 刘芳每每这个时候就会痴笑。毕竟梅梅的双眸是这么清澈。她甚至觉得,如果她再多买几个冰激凌,梅梅就会多说几次这样的话。 “对了,梅梅,听说你作文写得很棒?” “对啊,老师总是表扬我的作文很有趣呢!” “姨小时候其实写得也不错……不过肯定没有梅梅写得好啦!这样,你以后可以给姨写一篇作文吗?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我的姨妈》。” “当然没问题。” “姐,又让你破费了。” “哪有的事……对了,我还得恭喜你调到了市里的局呢!这样,你就和刘国建一起了吧?……我得托他好好关照一下你……最近殷维怎么样?”夕阳照进了小店,金光簇拥在刘薇的身上,呆在暗处的刘薇只是用话语掩饰着自己的困窘。 “他呀,还是老样子。最近为学生的毕业论文忙得焦头烂额的……” 刘芳正怪刘薇怎么不说了,才发觉原来是自己不笑了。 殷梅梅看着她们,吃了口冰激凌。 刘芳连忙张了张嘴,憋出一个呵欠:“哈哈,最近我睡的有点迟……” 殷梅梅看着她们,又吃了口冰激凌。 刘薇忽然地笑了起来:“跟你讲,我们私下底说说……阿哥的儿子读书读不起来,最近又被叫家长了。阿嫂很生气,对着阿哥大骂,说他没本事,初中都读不完,影响她给她儿子的优良基因……哈哈哈,她给我打电话抱怨了两个多小时……” 殷梅梅站了起来,拿着冰激凌包装袋,看着其他店铺前面的地上一堆一堆的瓜子壳,对垃圾桶在哪里这个问题陷入了沉思。 “哈哈哈哈哈哈……对了,你们不是要买衣服吗?趁着那些店还没关门赶快去吧,只要说你是刘芳的妹妹,一般会给你便宜些;如果没便宜的话,你就打电话叫我来,我帮你一起砍价。” “谢谢姐,那我们先走了。” 1.8、 小店的灯熄了。 刘芳这才发现,街上早已空荡。她看了看表,21:30,这个点,与黑暗相伴的,通常只剩她一个。 她开着电动车回了家。 一进门,几只拖鞋企图绊倒她。她把它们放回鞋架,像早上她刚离开时它们的样子。 茶几上摊着几堆花生和瓜子,它们统统张着嘴巴笑她——她把它们一点一点打进垃圾桶的样子是多么狼狈。 餐桌上什么都没有,她很高兴——看来那个男人有时也是会把剩菜倒掉、把碗筷放进洗碗槽的。 打开水龙头,她的指尖触碰到了水,冰凉蔓延至全身,她早已麻木了。 当她终于又干完了她昨天也干过的所有事情后,长舒了一口气。 走进儿子房间,她听到了隔壁房间的电视声。 儿子房间里的架子上有一排穿得很暴露的小姑娘以及一张没有电脑的电脑桌。 她环视了一遍,离开。 她未曾理解过儿子——她不明白为什么儿子那么喜欢看动画片,他都二十五岁了!他那么聪明,以前为什么不把心思花在学习上。还有,她明明很努力地把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特别是儿子的房间,蓝色的窗帘和檀木的大床,他不喜欢吗?他为什么不住在家里?他为什么要离家远远的? 她的爹娘不让她嫁得远远的。她已经不记得他长成什么样子了,她只记得自己辜负了他。对了,还有,他是很潇洒的,待她很好。他会给她唱一些她从未听过的歌,还会给她买冰激凌——那个时候冰激凌算个稀罕货。 殷梅梅的生日快到了今年要给她买什么呢?刘薇帮了她不少忙,应该买个贵一点的好还人情。 唉,人情,人情……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人情?人情像是她必须还的债。你欠我的,我欠你的。 她想,要尽量对殷梅梅好,就当上辈子欠她的。应该把她当做女儿看。看看现在,刘建是没怎么照顾爹娘的,虽然他也没闲着,但这也不能是借口嘛。那个年代,生了儿子就像捡到了金子似的,结果呢,有几个是儿子养着的?还不是得靠女儿?唉,为什么她当年没有再生个呢? 再生一个?哼,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不像跟那个男人发生一点关系。 小孩就是小孩,是有灵性的。当年刘薇才十二岁,早早就劝诫过她了:嫁给一个开垃圾车的,那每天换下的衣服都是又脏又臭的,难洗。 大家都说她的眼睛被屎沾了,嫁人看不准。可能是吧,虽然她觉得,说这些风凉话的人,很烦。 殷维就是一个理想人选。长得好,学历高,又体贴…… 呸呸呸,你自己是个么人,你自己不知道吗?你配吗? 可是,那个男人,一无是处,对她来讲。 她当年只是看中了他那一点说了二十年的农民房。 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 她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是上次去庙里放的钱不够多吗? 不,刘芳,不要再这样想了。 灯,打开,打开灯!开关在哪里? 刘芳看到窗户的那一端,一个疯女人坐在床上,扯着头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好老。 刘芳拿出了那个药瓶——也许是被她的汗液所腐蚀,药瓶上的标签纸早已模糊一片。 拧开药瓶,她故意抖了抖手,倒出了三粒白色药片,然后她发现,忘了接水。 冷静,冷静,冷静。 她默念着,走进了厨房。 她砰的一下打开了碗柜,又砰的一下拿出了杯子,再砰的一下关上了橱柜。 她哗啦哗啦地接了水,脚跺着地板回了房间。 你像一个跳梁小丑。 她说。 你又像一个观众。 她又说。 她倒了大半瓶药在手上。 可是,没有你,这个家就散了。 她快把药推入嘴中时,顿了顿。 是呀,没有我,这个家就散了。 她放了下来,扔了一粒回去。 没有我,这个家就散了。 她又当作是一不小心,掉了一粒在地上。 就散了。 她把药哗哗啦啦地全倒回去。 又重新倒了两粒出来。 我很有用。吃了,睡吧。 2、 刘芳醒了。 躺椅背后湿了一片。夏天有点热。 起身,走到缝纫桌旁,将花纹布样剪完。 她打了个呵欠,突然想到了一个词:人生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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