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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评论||年度文艺回顾展//023菡萏散文《茵的村庄》//网络

 元辰1948 2022-01-15


陵区文艺评论家协会  主办

2022-021 总第787期  

审读:黄荣久 林文楷 执编:元辰

    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国作协会员。文字散见《作品》《清明》《天津文学》《散文》《广州文艺》《四川文学》《文学报》等几十家省刊。出版有《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空翅》《养一朵雪花》等。有散文入选高中试卷、散文选本等。

菡萏散文

茵的村庄

 创作意义:村庄,自然文化的一部分,是时间也是空间。存在的意义远大于生命本身,属人之延续,亦根。那些在时间里暗淡的土坯物件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意义——创造。生命只是万物间的相互轮回,大自然一段时间的产物,有机变无机,无机化有机,组成新的生命,生生不息。人可以移动,村庄却搬不走。

午睡时,茵在院子里梆梆剁鸡食,那种老掉渣的砧板与黑锈菜刀发出的均匀节奏,像砍在远山上。人半睡半醒,不知身在何处。第一次来这个村庄,尽管在小说里写过,也是基于自己的经验与想象。一个人的思维毕竟有限,所构建的事物,实景并不存在,但有一点是共性的,那便是人,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农民的生活状况以及生活方式是相类的。

茵的父亲曾是队里最好的会计。

她抱出一摞账簿、单据堆放地下,旁边是小山似的翠绿芥菜疙瘩,缨子已剁成满满一篮子鸡食。午后的阳光像个玻璃器皿,那些发票一旦从某个角落,摊晾在流光溢彩的阳光里,竟有点悲怆。边缘已残破,有细碎齿痕,也有潮湿上霉的印记。很整齐,一张张黏附在一起。可能用的糨糊,又没用塑料袋封好,招了老鼠。发票一本本,手工缝制,线已断。上面写着村名、月份、单据编号,大多是1967年的票据。那年我还没出生,一个遥远的时代,也是历史上较特殊,烙有时代印记的年份。

翻了翻,有张1967年10月的票据,写着公益金,买红绸子缝旗帜、做袖标的款项支出,共计15元。开票人字迹娴熟漂亮,像蝌蚪。跟了几张红绸子的深粉发票,开票单位为供销社。一尺,1.45元。这个价格不算低,社员因生病向队里借款,多则十元五元,少则几角几分。有张生产合作社的缝纫费,可见当时并没私人裁缝。15个袖标的工费,单价0.04元,共花了0.6元。住宿的价格好像很稳定,一人一夜0.27元,四人一元多钱。凡涉及住宿,均如此。有张补助款,一人一天三毛多,参加公社的一个批斗会,下盖革委会公章。过渡费,一次一毛,北门河渡口。这些发票一下子把我们拉进父辈所在的时代,且不可回避。

一个社员写道:“兹有母亲病危,无钱医治,特向生产队借现金5元整,分配时扣还,望酌情处理。”同月,此人因母亲住院,又借了两次,计20多元,字歪歪斜斜,风吹杨柳倒在一边,忽又规矩内敛起来。字尾的石榴红方形印戳,刻得极漂亮,有种仪式感和庄重文气。半个世纪过去了,依旧鲜明。好像这个社员,一直在为母亲的病奔忙。有人因买不起鞋,借了6.66元,一个吉利数字。那个月队里因社员困难借出去200多元钱,大多承诺分配时还清,大锅饭年代,扣工分抵除。

一张5元借据写在“圆球牌”香烟包装纸的背面。鹅黄色,滚动着地球球体,海水是红的,梧桐色字迹,倒也协调。软烟盒,打开内里等同白纸,歪歪扭扭,疙疙瘩瘩的几个字。第一次见此烟标,很亲切,如逢故人。一个月前,基于一位朋友的叙述,我在一篇散文里提及。据朋友说,圆球牌香烟在当时并不算低档烟,两毛钱一包,一个工分才值三四毛钱,最便宜的9分钱。现在随便一包烟十元左右,好的几十上百。那时烟柜里圆球牌居多,属通行烟,再往上走,新华、牡丹、长江、中华。新华是待客烟。至于这个烟盒纸是借款人自己的,抑或在会计那或某处拿来将就用的,就不知晓了。

打欠条的纸五花八门,信纸、黄草纸、包装纸,有种黑青飘白絮的硬牛皮纸,很是触目。一张公粮入库单,15000多斤粮食,合1000多元钱,粗算下,划0.095元一斤,不到一毛钱。一斤粮食不抵一包烟,现在也是。烟永远都是奢侈品,可粮食方是活命的根本。

当时还没茵,茵是家里老大。茵父亲正风华正茂,成家没有不知道。这个读过私塾的年轻人,坐在昏黄油灯下,一丝不苟地粘贴着这些发票,再一针针缝起,那神态应该也是一丝不苟的,像默默做着一件伟大之事。估计手边还放有一个大算盘。在堂屋的杂物里,我曾瞥见那个乌黑发紫,满身是灰,挂满珠子的长方物件。一个村的身家性命在其手里,总收入不过几千块钱,一只小牛犊,才20元。

一堆账本,便是曾经数字化的村庄,能否与现今重合?最起码隔壁90岁伯伯的土坯房,依然矗立在这,从未改变。

来的那天,车停在茵家微微干裂泛着绿藓的院中,一眼便望见与她家毗邻不远的一座土坯房。车是她同学的,我们包了来。茵去给她同学挖野韭菜,踏板车驮着一袋晒干的橘子皮,从那条长满荒草的小路上来。她忙着开门时,我去了隔壁老伯家。老人端坐在门前一把经年木椅上,双手交叠握着一把老榆木拐棍,目视前方。十点多的阳光,照着他土黄色的半张脸,有点冷艳。他一动不动,像个金人。身后是略略歪斜的黄泥巴土坯房,每块躯体都裂着细小龟纹,似久经风吹的疼痛,却岿然不动。

天有点热,老伯穿了件手工编织的毛衣和背搭子,袖口散着毛线头,露出里面败了色的灰白秋衣。

他看到我,笑了笑,起身让座。

我称他伯伯,问能否参观下?他笑着点头,慢慢起身,摇晃了下,方站稳。室内干净,地扫得光光溜溜,也是土坯铺的,近百年摩擦,表皮已坑坑洼洼。那种原始冲击,直如千年古堡。这样的土坯房更像阿塞尔·维伍德设计的作品,只是更天然质朴,非设计室冥想之物。维伍德的灵感本来自东方的乡村和寺庙,是古老钟摆与现实的对接撞击,也是审美觉醒。回到大自然的日常,必将是人类若干年后奋斗的目标。

无现代因素,没值得炫耀的东西,不被一些奢华物件淹没,是他的理念。在生活保障不被破坏的前提下,我愿意住此,此非虚言,也非附庸潮流。能凸显岁月本真,真实时间的存在,是件福事。靠近朴素,也是靠近自己。

两个陈旧发黑的柜子离地面很高,下面码着一尺来长,整齐的柴。粗细分开,露着崭新的白茬。墙角是火塘,黑色茶吊子、黑铁架,熏得乌黑流油的墙壁和房梁。柜子依旧看得出沉滞的暗红底色,另有一张没上漆粗粝的方桌。

没取暖设备,估计冷时,主要靠柴。

卧室窗下,放着最老的面包形小电视。老伯顺手打开,是鲜艳的戏曲频道。大概《穆桂英挂帅》,京剧扮相。穆桂英一身白袍,剑眉高挑,手拿颤巍巍的雉鸡翎,扬鞭跨马,嗒嗒嗒转身,嘴里咿呀着。一时间金鼓齐鸣,偏有股悲壮。我掏出背包里的零食,放在电视旁,对对老伯的打扰表达歉意。除三间正屋,东头还搭了间偏厦子。从卧室的门可以进去,人站在窄矮的门框内,有顶天立地之感。乌幽幽的仓房角落依旧堆着一垛整齐的柴,这里的柴几乎都是手指粗细的树枝。屋顶有块瓦破了,一道雪白的光如电筒照下,阴森森,雾腾腾,格外刺眼。没窗户,两扇门对外开,一对小黑铁环,用锁头紧锁着,估计不常开。外面贴了花花绿绿的门神。

房山切下的几蔸树根是极自然的根雕,剥了皮,是艺术品;不剥皮,乌黑粗裂,更有丛林感。切面,像人的指纹。

门口摆着两三把小靠背椅,伯伯让我们坐。这个村庄太静。

他颤抖着端出一簸箕橘子给我们吃,说大儿子带回来的。

坐在门前,薄薄的日光,有种可爱的感觉,仿佛坐在透明的金片里。老伯有六个子女,仨儿仨女。大儿子住宜昌,二儿子在上海,幺儿子住镇上;大姑娘在北京带孙子,二姑娘在武汉带孙子,只幺姑娘在村里。

一辆白色小轿车从门前马路飙过,很潮的那种,像赛车。我说好漂亮。伯伯说是他外孙的,幺姑娘的儿子,在烟草局上班。车在房当头急转弯停下,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走过来。

我经过车身时,见车里坐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女人。

那里的夜极静,连风吹杂草的声音都不曾有。

伸手不见五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柱光扩出去,很有家的味道。如登月望远镜射出去的光束,人类体温正与自然慢慢融合。站在轮廓边缘,眼前像蒙了层黑布。这一刻,乡村是失明的,我也是失明的。适应会,方能望见影影绰绰的树木与田野。90岁老伯泥巴房的房山三角轮廓沉默在黑暗里,远处的房屋和更远处的房屋都是模糊的,包括日间溜达带着小鸡刨食的母鸡,见到生人吠两声的狗都睡着了。没有一盏灯火,一句人类语言,尽管只晚上九点多。那个老伯一定蜷缩在某个黑暗角落的木榻上,他老伴八年前走的。万籁俱静。人类渺小孤单,和路边的枯草,远处起伏的小小山峦一样恪守本分。

    我是喜欢黑的,像纯粹的语言,忠诚于自己的唇角。

对面是条马路,马路那边是弯曲成钢筋形状的枯荷塘,再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芦苇荡、沼泽,还有一条哗哗流淌不太洁净的溪水。最后横亘着小小的山包。那座赭褐色如老陈皮的山坡正对着茵家,茵母亲埋在那,能看见昔日进出的家门。去年清明走的,在许多冰冻的身体微微喝醉,山风开始柔情吹拂,有了暖意准备重新相爱时离开的。她的生活像块铁板,放牛种田,种田放牛,日复一日,一直持续70来年。守着20亩稻田,两头衰老的黄牛,一眼石井,一群叽叽嘎嘎的鸡,一座几十年的老屋度日,外带一百元养老金。干不完的活,有一天干不动了,厌倦了,午夜,或许就在同一时分,站在我站的这个位置,选择离开。用最后的气力,亲手瓦解掉自己的生活。

我的黑与她的黑是不同的。我是厌烦了城市凌乱的灯光污染,急于需求暗夜的补偿;而芳母亲的黑,是终日劳作,不见天日的黑。

望了望天空,毛月亮似小孩微翘的唇角,散发着齿间一抹银白香气。繁星似雪,万千星辰滔滔流过。

乡村的好,便是能更好地感知月亮、星星的存在,也只在这样的黑里,人,才能忘记人。

茵买了一棵菊花,栽在母亲坟头。说妈妈从不爱和需要这些事物,只是想为妈妈做点事。她称她母亲为妈妈。一口一个妈妈,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虽已年届50。

通往那个山坡并没有路,多半走在堤埂上枯黄快没腰身的杂草中,水边的毛蜡烛斜斜举着自己残破身体遗留下的不太白的白色飞花,构建着水塘萧索的意象。我们嬉笑磕绊着往前走,水网密布,野树纵横。夕阳的美,平静洒于万物,像位温情的紫袍老人,尽力掩去我们眼角与万物的悲伤。

人是一下子就老了的,读《对照记》,你会诧异从1962年到1968年,短短几年间,张爱玲像变了一个人。一场浩劫或霜冻,猝然间仿若逝去几十年。秋风上脸,细致光滑的面部忽打了砂纸,不忍卒看。眼角下斜,即便眸子里仅存的一点柔情也是渺茫的,像根线扯着,一拉就痛。也曾一次次梦见自己依旧年少,一遍遍计算着还有多久高考,尚有足够时间把不会的功课搞好。甚至梦见醒来,挣扎着走出房门,看见很大的厅,母亲在包饺子。那是一间没见过的房间,凹凸不平的地,还梦见红色地板上汪着水渍。直至真正醒来,才发现人至中年,一时间无法分清哪是现实,哪是梦。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无非时间长短的问题。若不醒来,梦才是思想版最真的现实。茵母亲终于割裂现实,做梦去了。如张爱玲说其祖父母,在她的血管里静静待着,待她死后,再死一次。

夕阳下,浓酽的红光盛在碗里,半泼洒着,似种柔情潜伏,镀在每个人的表皮。太阳很有趣,当它残存锋芒,归于黑暗时是慈爱的,如人之暮年,总要温柔以待,才对得起一生。故黑白间,由红色过渡,黑、白、红才是造物主真正的三原色。

跋山涉水,才到达那片略微平整,长满野韭菜的山坡下。我独自去爬山,奋力往上登时,茵说,别去,是坟地。我抬头望了望,没见一个冥幡、墓碑,也许在里面,但确实是这个队的坟地。生和死,遥遥相对,像另个村庄。只不过房子换成土丘。时间久了,土丘也没了。茵父亲保存下来的一摞摞报销单据里的借款人,若作古,一定也埋在这儿,与他们曾急于借钱为之医治的父母,更远的祖辈,均长眠于此。世袭着这里的土壤和土壤里的空气,然后腐烂,长出一排排笔直的白杨。鸟在枝杈上轻柔做窝,再大的风也吹不掉,像土里人的翅膀。

你不怕吗?她们问。我说不怕。

人到中年,已身在水塘,品尝太多的悲凉,对死会有重新解读。他们只是土,尽管有自己无法替代的人生,能归于尘土,实乃高美之境,万物亦然。他们走在救赎的路上,反人类罪并非最大的罪,反地球才是。

儿时害怕死人,隐约记得在陕西,一个老太太死了,笼罩着一种神秘怪异气氛。与几个伙伴躲在纸窗下,想看又不敢看,又看不到。后来父亲单位建家属院,有个同学的父亲搭炉膛,挖出大捧大捧的骨头。有人说早期是片坟茔,也有说是古战场。总之我们活在死人之上,下面白骨累累。又有谁不活在死人之上,几千年近万年的人类历史,只是尸骨新旧的问题。

平生仅见过的几个没生命体征的人,都轻得像片云,或一张纸。一个人没了气力,连绝望都可以不要。古人安静,犯罪的皆是今人。

一个人能静静坐在墓旁,是种纯化。一旦把生死的门槛轻轻挪开,一切也就释然了。唯一放不下的是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茵说站在她家房前,可以望见她母亲隐隐的墓碑。

这个村坐北朝南,家与家离得很远,都没院子,所有的房屋都对着那片丘坡。

窗外的墨色像一瓶陈年老抽,没灯光的世界是另种安全。睡在被太阳烘焙过的棉被里,有点燥热。厨房的小灯发出微弱的光,外床已起伏轻微鼾声。我悄悄起来,掩上卧房门。由于兴奋,翻腾许久才睡。太静,没有一声狗叫。惊蛰未到,自然没虫声,也许初春积聚力量时,本身就如此沉默。

睡在黑暗里,像睡于深谷。

早起醒来,掀开头顶窗帘一角,天已蒙蒙亮。有几声鸡鸣,远远的,像从画中传来,没有想象的此伏彼起。茵家倒是养了几十只鸡,却异常安静。这个村并不热闹,白天几乎见不到人,见到的也都是老人。

睡前说好要看乡村的日出,估计晚了,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匆忙梳洗下,便出了门。外面的空气,似牙膏稀释的粉末或冰凉银器,白雾飘荡在一望无际的稻芒上。茵说过,种田的都是老人,种不动,这季便荒在这。

整个村庄尚没醒来。90岁老伯的黄泥巴房大门紧阖,右上方依旧吊着一个圆筛。几串风吹日晒,失了色的干豆角也挂在外墙。我一个人走在寂静不宽,平整的水泥路上,两边住着稀稀拉拉的农户。有土坯房、小洋楼,也有砖瓦房。大部分房屋是空的,哪怕在春节。一家家走过,只屋脊与黝黑枝杈的空隙泛出古老红光。树还没发芽,一脸老成笃定,有孤雁横飞之感。把整个村庄走完,没了遮挡,路的尽头才呈现一个巨大金轮。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这条路一直通向太阳出生的地方,两旁荒田、井架,没一辆车、一个人。再一次印证,想看到完美的日出,一定走到开阔之地,人生如是。

薄雾很快散去,又是个大晴天,取而代之的是活泼鲜明的冷金色,不似夕阳——温醉沉厚的酒红。矮点的房山印在高大房山上清晰的瓦楞齿痕,有人在门前对着原野刷牙。90岁老伯已经起来,坐在压井旁洗白菜。

“有没有自来水?”

老伯抬头笑答:“没有,安装得1400元钱,自己一个人划不来。”

他今天穿了棉袄,说昨天幺姑娘端来一碗肉,还没吃完。绿解放鞋的顶头有个洞,能清晰看见里面癞癞巴巴的大脚趾甲。

“冷不冷,为何不穿双棉鞋?”

“不冷,人残废了,穿什么鞋都这样。”洞在中间,看得到两个指头交叠在一起顶穿的。

茵给每个人煮了四个荷包蛋,昨晚还杀了一只老母鸡。尽管是放生日,但她想尽地主之谊。

早起的房间清凉幽暗,筲箕里放着昨晚挖回来的野韭菜。光透过窗格洒在纯白蛋碗上。

村村通公路修好后,这个村和后面的村连在一起。一条平坦笔直的路,往上延伸着。后面的村坐落在高岗上,从这个村便能望见,中间隔着大片大片的荷塘稻田。穿着毛衣,一个人走得汗流浃背。春天来得太突然,每个植物都像装了小火轮,飕飕往前赶。

阳光很软,像拍了薄粉,白茫茫的香。两个小羊羔在田畴吃奶,拱在母亲肚皮下,仰脸贪婪吸吮着。也许吃得太久,羊妈妈往前轻轻动一下,它们依旧叼着奶头舍不得放。松口后,钻出来甩着头,白刺刺的阳光下,奶水四溅。它们与妈妈长得一模一样,雪白的身子,面带花斑,只纤细柔软的颈和蹄子是乌褐色的。洋气得像奋蹄的小鹿。食草动物温顺,人可以靠近。远处传来几声“哞哞”地老牛叫,没看见那个庞然大物。今年是牛年,人类年份由动物主宰命名,可见人于远古时,对动物的依赖崇拜。“阴历”是农耕社会,遗留下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茵家的两头牛已卖掉,20亩稻田业已租了出去。往这走时,转过她家房山,看到一块空地堆着柴草,几件破衣服苫在草垛上,一棵粗黑的老树放倒在地,估计是拴牛的。剥出的整坨橘瓣,胡乱堆着,已腐烂,他们只留皮卖钱。

长空剔透,田边渠水像面细长肮脏的破镜。一个极浅的塘边,停了一辆小型货车,车上装了满满一车化肥。隔着很远,我大声问,种什么的?“藕!”一个师傅答。他扛着白袋子正往水里走。去哪?四周都是原野。就这!他说。随即把袋子夹在腋下,撕开一个口,倒面粉样哗哗往下倒,另一个师傅也是。化肥吗?是呀!这么多!我站在路边有点惊讶,不是撒,而是铺。巴掌点的塘,一车化肥,有点恐怖。为了藕白白胖胖。这样的藕我常吃,但不知如此种出来的。估计这田过几年也就废了,像女人过度伤害利用的子宫。

“不这样,谁买!人家都这样。”一个师傅边走边倒边委屈地说。

菜花开得密不透风,像斯巴达克的古战场,金戈铁马,闪电一般。我一个人走过去,依旧没有路,在新翻的泥土里深一脚浅一脚。这是今年见到的第一场盛大花事,开得早,毕竟才大年初八,若再有寒潮,坐果就会危险。农民可不是为了看这滚烫的色泽与热情的,而是靠它换钱度日。

这个村庄有点锦绣年华的味道,与茵他们村气质相悖,更能体现人类风度。那个村尚陷在冬的剧情中,悲情空灵。而此村每户门前几乎都开着一树白花,有玉堂春的感觉。房子高矮错落,铺在坡上。

路过一座矮屋,像柴房,在村中最低。一个婆婆在门前晒太阳,脚边篮子放着苹果、花生、糖果类。我打了招呼,走过去拍花,说这梨花开得真美!婆婆说是樱桃花。呃!竟然是樱桃花,结红果果的樱桃。她拿东西给我吃,也许篮子摆在门口本就为待客,却让我无端想起童话故事。

婆婆八十岁,疲倦的大眼睛,略带愁苦微微肿胀的圆脸,当初应该也是个美人。油菜田是她儿子种的。篮子是婆婆自己编的,屋里还有几个。我问卖不?婆婆说没卖过,邻居喜欢,都是送。我说想买,她说若实在喜欢就送你。我说给您钱。她很为难,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我说四十元吧。她说,姑啊,让你吃亏。我身上没带现钱,回去取。再来时,一个朋友陪我走了两三里路。我选了一个旧的,婆婆拿着钱还在说,这本是小事,咋能收你的钱,表情有点要哭。我说惭愧的,钱太少,难得编。

湖北多地貌,像走在琴弦上,音符跌宕起伏。若不出个诗人、画家简直对不起这份丰富。

朋友说:“啥风景,荒郊野外。”

我倒是喜欢这来自第一手资料的叙述,生怕浪费了一草一木的深情厚意。对一些景点却很失望,只是些勾兑的意象。尤其晚间散步,公园里整齐排列的树木,始终病痛着;即便没病,也享受着特殊待遇,身上挂着药袋子。不说投资多少,只说如果不输液,会不会真的活不下去。健康的自生自灭,每次轮回忘我动情,不计成本该多好。所谓风景,是纯正日光下,风的流动孕育。

住了两天,没见到茵父亲,老人去镇上茵二叔家吃酒未归。茵回来边替父亲守家,边晾晾晒晒,做些粗活。

茵说,想把这房子卖了,连20亩田。多少钱?20几万。为啥?她沉吟道,父亲快八十了,卖了在镇上买个屋,离儿女近些。我忽地有点心疼,20亩,两栋房、鸡屋猪屋、菜园子,等同连根拔起。

我们走的那天午后,90岁老伯坐在小板凳上,在路旁一小块荒地种菜,旁边横着他的拐杖。他把老了的香菜铲掉,扔一旁,准备种上新鲜物种。小铁铲的头,磨得锃亮。香葱长得很好,蒜苗也长得好,萝卜已泡了。上午10点钟时,他在门前干燥的土里发现一条鳝鱼,我正好路过,这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伯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锹,铲了起来。那条蛇样的黄鳝,浑身湿亮,扭动着。我问哪儿来的,伯伯说不知道。也许因天气太热,从沟里爬了上来,可前面的枯荷塘离伯伯家还隔着一条很宽的马路。

伯伯做事不紧不慢,更多时一个人坐在门前,化石般木然望着远方。那是时间的青铜,岁月的石磨咕噜噜碾着,泛着石质的坚韧与荒凉。

他面前有啥?六七月份枝繁叶茂的红莲绿荷,早晨、黄昏的一轮红光。高远的天,流浪的树,自由的风,大地、天空所孕育的才情。身后是曾经燃烧又冷却的红土——多么喧嚣的家,六个孩子在里面奔跑,围着一个锅吃饭。吹吹打打,或唢呐声声,忽而就喑哑了。如塘里的枯莲蓬,莲子都走了,依旧留在水里,无法追随。

一个人能终老在自己的老屋,是种福分,只要没瘫在床上;不能动时,儿女自当回来照顾,或接走。一个人过,虽孤独,但自由。有些舒服,不一定是精神上的舒服。相处的拘谨,日积月累的习惯,言语的磕碰,所带来的不快,方是掣肘的痛苦和精神消耗。离开土地,熟悉的日常,这种转身极艰难。

自己的窝再旧都是暖的。

爱老人,就像爱一棵树。当他们的土坯房,以及身体被荒草淹没,那是我们纯洁的过去和将来。骨血离开记忆,是对土地最深的一次膜拜,亦如对每次花开保持的惊喜。

也不认为他的子女不孝,他们同样也是老人,奔波在自己的行程里。城市太挤,肥腻着泡沫,而乡村有太多的解释空间。

村庄是带不走的,像我们孤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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