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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王玉芳丨见字如面

 昵称71028402 202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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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字如面

□王玉芳 /  文

春节,似乎就是用来团圆的。

可倘若遇个不能团圆的春节,会不会就都是遗憾呢?

那是一个遥远的春节,我的父亲在外地没能回家,我们一家人却意外地收获了一场“见字如面”的浪漫。

我的家乡原康砚华台村,虽是一个匍匐在南太行东侧的小山村,但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却敏捷地跑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列。我“大队”率先在山西太原的东山煤矿开了一个工号,村里的男人呼啦啦一声都坐火车奔太原搞副业去了。他们一头钻进了太原东山的山底之下,头顶着明晃晃的矿灯,黑黢黢的小脸上排着两行白牙齿,在黑暗的巷道里快乐地“挣大钱”。 

我父亲就是这搞副业队伍中的一员。

父亲奔外搞副业,母亲守家种地带娃,外带着养猪喂鸡。我们兄妹三个都在上学,大的读初中,小的读小学。

搞副业确实很挣钱!父亲出外以后,每年过年都会带回一些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上才有的稀罕物——厚厚的成语大词典,胸前绣着花的“的确良”红衬衫,半月只需上一回劲儿却会音乐报时的大座钟……春节前,携大包小包归来的父亲微笑着从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里一件一件往外掏“好东西”,真是最拽的事儿啊。所以,那时盼望过年,很大程度上就是盼着父亲归来;盼着父亲归来,其实就是盼着有自己喜爱的物件从军绿色帆布大提兜儿里被掏将出来。

有一年年底,我们姊妹几个正扳着手指头盼父亲回家,母亲从门外回来声音低低地向我们宣布:“你爹捎回了信儿,过年不回来了——过年在工地看场儿,能挣双工资的。”很显然,母亲情绪有点低落,但说到“双工资”一词时眼睛却秒显亮晶晶的,嘴角也向上翘了两翘,接着她眉眼一扬郑重地吩咐道,“大过年的,你爹都不舍得回来,咱每人都给你爹写一封信吧;赶紧写,今儿就写好,明天还有人要上去,好叫人家捎走。”河南和山西分隔于太行山东西两侧,我们往往把“去”太原说成“上”太原。


我生性腼腆,平时少言寡语,好像是把话节省下来只等用在作文上,这写信,还不是小菜一碟儿!母亲话一落,我就铺纸起笔,就事说事:“尊敬的父亲:见字如面。您春节不能回来,我知道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这个家……年终我考了班里第一,语文99,数学100。今后我一定会像时钟上足发条那样,分秒不停地向前,决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弟弟顽劣,对母亲的央求、催促无动于衷,母亲终于动了怒,黑着脸咬着牙呵斥:“这二羔子,你就不能给你爹写几句?!”母亲的咬牙切齿,也没能扭转“二羔子”的顽固,二羔子比母亲的眼睛瞪得还圆,声高音扯,话里就像装了火药:“我就不写——不会写!”母亲一下子揪过二羔子往炕沿前一按,抢过纸和笔塞在他的手底下:“反了天了,不会写也得写!我说一句,你写一句——你就写——亲爱的父亲,见字如见面……”二羔子虽然熊,但山高终究遮不住太阳,只得吭吭哧哧地降服,泪水鼻涕混着嘀嗒,抹一下泪儿写一句,写一句吸溜一下鼻涕,信纸上黑一片白一片。

小妹眼皮儿活,一看母亲声色不对,早乖乖溜到了一边:“俺写,俺这就去写。”

夜里,母亲才忙着在煤油灯下写信。听得她写写撕撕,撕撕写写;又听得悉悉索索,滴滴答答,好像又写又落泪似的;终于听得我迷迷糊糊入了梦,也不知她鼓捣了多长时间。

翌日晨起,母亲把几个人的信都交给了我:“你写的字好,弄个信皮包起来,再写上你爹的名字。”

我是长女,家里数我文化高,带着尽责和猎奇的心理,我把信挨个检查了一遍。妹妹人乖嘴巧,写的信甜得似蜜,诸如“爹啊,我可想你了,你可要注意身体啊,千万不要累垮了啊”之类的,真让我这拙嘴笨舌之人羡慕;弟弟是牛不喝水强按头,被逼着写的,字不随心,前言不搭后语,鼻涕眼泪把信纸弄得皱巴巴的,真没法儿说他;母亲的信最长,婆婆妈妈的全是些白话加废话——什么“小猪儿已先买回来一个月了,大猪卖了个好价钱;鸡蛋没有再卖,攒着叫过年吃;面也磨好了,折了头白面、二面和黑面,计划过年多蒸些白的,叫孩子们解解馋;煤球还足够烧,柴火也准备了不少;老坟口的麦子长得黑绿黑绿可不赖,地也浇过了;娃儿们都听话,过年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有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挂念家里;我们拼着劲儿再攒几年钱,不愁房子的第二层盖不起来;对,咱的娃们透灵得很呢,说啥咱也得供他们上学,把他们供出去,不能再在这山窝儿里受罪了……”哈,真不愧是高小文化啊,这白话土话说了两大篮,直叫我捂着嘴“噗嗤”“噗嗤”地偷笑了好几次……


我打了浆糊儿糊了一个洋灰皮子大信封儿,把信封好,拿出最大的劲儿在信皮上恭恭敬敬地写到:烦捎亲交——王有增亲启。

没有想到,除夕那天,我们竟收到了父亲捎来的回信——一个大信封,摸着就厚厚的。母亲拆开,果然,我们娘儿四个每人各自有一封信。

父亲给我写道:“玉芳我女,今年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个过年,因为我读到了我最棒的女儿的来信。我把你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实在忍不住高兴啊,就给一个伙计看了;伙计看后两眼直勾勾地瞧着我说,你闺女真懂事,写的真好,真让人眼喝(羡慕)啊……”

说实话,我平时虽然也得到过父母的肯定,但这样赤裸裸的表扬还真是第一次享受,真受用!心里乐得像开了花儿似的,抽空儿就拿出信来默读一遍,最后都能溜溜地背下来。

细想想,我们这些土得掉渣的乡下人,从来不习惯也不善于直接表露自己的内心情感,如此这般直抒胸臆的浪漫还真赖于这“只见字不见面”的机缘。

这“见字如面”的春节,已过去四十余年,父母也或早或晚地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早从一个“透灵的娃”变成一个有三十余年教龄的高中语文教师了,可不知怎的,每逢过年,我仍会回忆起这件事,一遍一遍地咀嚼,咀嚼……
 
——  The  End——

王玉芳    女,河南省林州市人,林州市第三中学教师,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安阳市作协会员,林州市作协会员。毕业于河南省安阳师专中文系、河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作品散见《作文》《散文》《老年教育》《西部散文选刊》《安阳日报》《安阳晚报》《红旗渠》等报刊及《芝兰园》《中学语文教参》等网络平台。有作品入选《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旗帜》等书籍。《茶乡之魂》《巾帼锤》《青石为证》《太行秋韵》等作品在林州市、安阳市各类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二等奖、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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