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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老藤庄园杯”文学作品擂台赛暨《创刊六周年专号》作品大展:李庶铭

 世界作家图书馆 2022-01-15
选举
李庶铭

 

是了,就这了。小河,微澜,杂树,花草。正适合他胃口。他来到河边,支好拍摄架,对着镜头就开始吃起来。早餐是刚从小摊买的,俩煎饼果子,一盒豆浆。
以前他都是在家做视频,在那个窗户宽大的厨房洗菜、煮饭。然后端上饭桌,一家人围坐一起,爹边吃边看电视,妈只顾低头吃饭,他则边吃边对着镜头里的粉丝做着解说。他很熟练这一块,毕竟做吃播已经有年头了。他现在是一个拥有50多万粉丝的B站UP主,粉丝不仅遍布国内,甚至连美国都有。去年B站刚给他颁发了达成成就纪念牌,现在差不多每天有五千人在线观看。
但他却从没出门做过。所以这次当他来到室外,面对广阔的空间,一个人居然有几分不适应。
他边吃边回头看,担心四周哪个旮旯会突然冒出一个什么人,因此说话有点颤抖。正是金秋十月,天高云淡,层林尽染,一行鸟雀从青枫赤叶的高空飞掠而过,洒下一片喜人的喳叫,也让他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他大口嚼着新出锅的煎饼果子,越嚼越香,也渐渐忘了回头察看。又来了一阵微风,他摸起豆浆喝了几口,对着镜头笑着,说,起风了,解开了上衣纽扣。
这枣好脆哩!一只胖手从他脖子后边伸过来,塞进他嘴里一个东西。他吓了一跳,抠出嘴里的枣,这是一枚还没熟透的小枣,椭圆形的枣身呈着半边的青黄,你、你干嘛吗?!他把手里这枚粘着唾液、饭渣的枣子狠狠扔在地上,说。胖妞,你不能少烦我好吧?我、我怎地就躲不开你哩!他抬头看到这个二十多岁、叫胖妞的姑娘,这时候已经爬到树上正在摘下第二枚枣子,这枚枣大,色泽鲜亮,饱满成实。嘎嘣脆,枣儿真的好甜哩!胖妞将枣子扔进嘴里,在树杈上大口嚼着朝他傻笑,笑弯了腰。他噎了一口,头上冒了汗,半天结结巴巴地骂了一句,晦气!咋做?遂把没吃完的早餐收拾了,丢进垃圾箱,扛起他的拍摄架就走。胖妞一看,顿时急了,忙从树上爬下来,从后边追上,扯着问他,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你不是嫌我体子胖,巴结不上你,你就这么清高!别忘了,你是什么出身?我爸是支书,这样的家庭条件总比别的姑娘好吧……他一挣,胖妞倒在地上,哭起来。
突然就醒了。他擦着额上的冷汗,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一遍遍回想着刚才做的这个梦。此时,正是凌晨时分,窗外万籁俱静,人间正在酣睡。楼下的父母也正在睡梦中。他冷笑,真是奇怪,我找啥样的女人,总有我自己的自由吧!干嘛非这么缠着人不放呢?你以为你老爹和我爹妈说了,我就得服从啊?做梦吧。就觉得寂寞起来。
睡不着,黑暗中就又想起那个上海的网友,约他见一面的那次。当时他正觉得无聊,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人真就乘飞机去见了她。身材苗条,穿着碎花连衣裙,腿有点黑。他们在一起吃了饭,期间女孩还用筷子夹着炸鸡翅喂他。他到女孩的出租屋,亲自下厨为她做他的拿手菜糖醋鲤鱼。他们一同逛了黄浦江、外滩,他一个人还跑到海边看了看,黄黄的,也没啥稀奇。两天后就回来了,女孩却没跟他一块回川南。分手了?他没说。许多粉丝看了他千里迢迢去会女友的视频,在留言区询问这事,他一直保持沉默。这件事过去了很长时间,仍有女粉丝惦记着放不下。人们怀疑,上海之行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今天,仍有网友不死心,仍在打听这事,他却一直讳莫如深。
有一次,一个女粉丝跟他视频连线,大胆地向他求爱,当时他好像不当一回事似的,呵呵笑着,对着镜头里的那张漂亮的脸蛋儿轻描淡写道,不要,还要管饭。
他没法再睡了,从凌晨四点,直到早上七点,东方微露鱼肚白。他迷糊一阵,又突然醒来;迷糊一阵,又突然醒来。他裹紧被子闭上眼,决心什么也不想了,再眯一会,然而这时那个讨厌的影子就像一个幽灵,又突然跃入他的梦境,搅得他烦躁不安。
他睁开眼,看着半明半暗的房间,衣橱、半柜、小桌子、拍摄架,都隐在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他一扭头,突然又看到了昨晚他搭在椅背上的那身蓝西装、花领带,看到它们的同时,他就猛不丁想起一件事来!他一跃而起,糟了,差点忘了正经事!他急忙穿上衣服,边穿边想着自他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为这件事是他32岁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必须认真对待。他下床后,把搭着西服领带的椅子靠到墙根,又想到这身蓝西服还是那年他和父母去乌镇玩时买的。买回后才发现,根本穿不着它。一个农民,一年四季跟土地打交道,能穿这种板板整整的西服下地干活吗?所以买回它的第二天,他就把这身名牌服装锁在了大衣橱内,并称之为“礼服”,认为这是只有在“郑重场合”才适合穿的服装,平日无论如何也穿不着,或者说舍不得穿它。可今天,这个“郑重的场合”终于等来了,这身西服他也终于能将它派上用场了!所以为了迎接他32岁人生中的这件大事,他昨晚特意将这身“喝茶的衣服”从衣橱内找出来,连同那条花领带,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然后又把那双从网上购买的黑猪皮鞋找出来,擦得贼亮亮的,同西服一块放在离床边不远的地方,以便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到。
父亲是包工头,早早吃了饭,先去村委会,然后再从那儿去工地。母亲也下地去了,刨红苕,得闲还要栽种胡豆。他没花几分钟就煮了一碗荷包蛋面吃了。然后把昨晚剩的半截火腿肠,扔给花狗——花狗的伴儿索子上月刚死了,他含泪将它埋了,半月没出镜——他打开车门,就直奔镇上。
理发店夹在一间花圈店和一间馒头房之间,窄窄的像一个站立的鞋底子。这家理发店是小镇唯一一家理发店。理发店内只有一张理发椅,小凳上坐着两个等着理发的粗男。老板给他打了招呼,他就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只破塑料凳上。他看到白漆理发椅上躺着一个老汉,老板正在用剃刀给他刮光头,紧一刀慢一刀,青筋凸露的粗脖子底下的白围巾上漫延着一圈脏乎乎的肥皂沫。他看着那个头,光光的就像一个青黄的大柚子。与他一凳之隔的两个粗男抽着烟闲拉,不时看他一眼,好像认出他了。他知道自己做视频,在小镇也算半个名人了。老板一边给老汉刮头发,一边回过头,给那两个粗男搭话,不时瞄一眼他那头浓密的乌发,眼白里挤出怪怪的神色。
他不喜欢胖妞,并不等于他生命中没有看中的女人。那是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去镇上一家小饭店打夜宵,饭店是两个云南女孩开的。姊妹俩,姐姐脸蛋恬静,妹妹冷漠怕人。他看上了姐姐。那天晚上,他一走进饭店,买饭的工夫,细细的姐姐隔着玻璃菜柜笑着问他,你再拍视频时,把我拍得漂亮一点哦?他一愣,啊哦,你也看我视频哦?又说,好的、好的,下次一定做到,一定做到。他慌慌张张地刷了微信支付,然后就回家了。这个小姐姐瓜子脸,小嘴,一笑俩酒窝。他忽然心动了。以后,就常到小姐姐的饭店打夜宵,借机同姐姐搭讪几句。但是他嘴笨,不敢多说,一般也就是寒暄几句而已,然后走开。他每次从云南姊妹俩开的小饭店里打回夜宵,在家中总是一边吃着烧串,一边对着镜头反复唠叨打夜宵同小姐姐交谈的过程,也不怕胖妞看了嫉妒。为了这位云南小姐姐,他那么不爱说话的人,都破例了。到了这年年底,姊妹俩回云南老家过春节,居然没再回来。他很失望,想不明白,常常一个人在摄像镜头里反复念叨着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深夜,他打夜宵的时间,又一个人开着他的奥迪去了小镇姊妹俩的饭店。夜深人静,小镇上一个人也没有。除了远处的狗吠,就是四周北风呼啸的狼嚎声。他下了车,独自站在铁门紧锁的饭店门口,站半天,又往门缝里瞅瞅,然后,又一个人钻进车里,对着镜头嘟囔着怎么走了就一去不复返了呢?是躲我吗?不像,不知道。月光透过车窗玻璃洒进车内,照着他孤独的身影,有点凄凉。
胖妞看了他的录像后,几次找到他闹,他爹甚至使出行政权力威胁他。他的父母也劝他,胖妞那点孬?你也该找对象了。但他不听。
去年夏天,一次,也是深夜十二点左右,以往打夜宵的时间。他又开车去了小镇。这一次,他突然发现,云南女孩回来了!那是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究竟去了多少次小镇饭店无果之后,上帝怜悯他而赐予他的一次重大机遇!他一连买了四十多串烧串,满满两大扎,还有四瓶啤酒,刷了微信支付后,他忍不住激动地问姐姐,你回云南老家,呆了这么长时间啊?我几乎天天来你这里,我、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哩!那天晚上,由于终于等来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暗恋对象,他变得语无伦次,结巴得更厉害了。然而,这次,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玻璃菜柜后边的云南小姐姐看着他,像看着陌生人,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一笑,对他说,你认错人了。又说,我不认识你。那天,他究竟是怎么回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小店内妹妹只顾低头打扫卫生,姐姐收拾完吧台上的东西后,就走进了挂着门帘的里间,没再出来。天太晚了,他也不敢呆很长时间。
他回到家后,爸妈早都睡下了。他上了二楼,关上门,一个人边喝酒边回忆着刚刚过去的这一幕,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他坐在吊灯下,感到非常困惑,独自对着镜头不停唠叨,唉、啊,她怎么说我认错人了呢?我哪里会呢?啊唉,她还说,她不认识我,是这样吗?他摇着头,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做错什么了吗……他一气喝光了小桌上的四瓶啤酒,吃光了他喜欢吃的所有旋风土豆、炸粉肠、炸里脊、鱼丸子,然后,倒头就睡。
打那,他再也没见到这对云南小姊妹。
老汉已经刮完头走了。期间那个粗男好像有什么事,也走了,现在椅子上坐着一个谢顶的男人,这个快,没几分钟就完事了。
还是老样子哦?他坐上理发椅后,老板给他围上围巾问他。
是的。他知道老板问他还是大背头不,这个发型他保持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理完发,他看看表,差五分十点了。时间过了快个把钟头了,得赶紧走。他付上钱,不忘再到理发椅前的那面大镜子前,往大背头上又多抹了点头油,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头发,直到一个大背头,整理得一丝不乱,锃光乌亮,最后还不忘又整了整西服,直到满意为止,才走出理发店。
投票站设在村委会大院。今天村里选举新的村主任,胖妞的爹爹要卸任了。几天前,村里的广播喇叭就说,今年要换届选举了。他接到这个通知,顿时就产生一种庄重的严肃感,认为这次村里选举是他一生中重要的大事,必须认真对待。为此在选举这天,他新作了头发,换上他两年来没穿过一次的名牌西服,扎上领带。从昨天晚上,他就没睡好觉。他一想到今天他要去参加村里选举,心里就激动不已。最近这几天周围的村镇都在进行换届选举,他这个村子人口有二百多,整个选举过程估计近俩小时才能结束。所以他从小镇开车出发,到达投票地点后,仍然来得及投票。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微风拂面,温度不高不低,他坐在车里望着路边扑面而来的行道树,远处田地里金灿灿待收割的庄稼,有一种成就感。
拐上一条土路,看到路边疯跑着几个小孩子。学校放学了?孩子们的小脸上跳跃着某种被解放的自由感,他们互相做着鬼脸时而聚到一块儿,时而“轰”地一声,哈哈笑着又一哄而散,他们好像是嘲讽着学校某个刻板的老师,在教他们深奥的算数课本时由于没有得到他臆想中的好成绩,把班里某个学生狠狠批评教训了一顿,真没趣。有一个小男孩,从路边沟里捡起一块石头,朝白杨树上的鸟巢掷过去,没砸着什么。别的小孩子也效仿他的样子,纷纷捡起小石子,胡乱朝树上扔过去。也没有砸到鸟巢。看到这个失败的结局,这个男孩子的英雄气概顿时就开始膨胀了,就要在小伙伴们面前开始逞能,——呸!呸!他朝两只手心里各吐了一口吐沫,然后就来到大树下,双手搂住树干,蹭蹭蹭,几下就麻利地爬上了树,要掏鸟蛋。几个小胆的女孩子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树杈上的这个小英雄,纷纷议论着什么。时间不早了,得抓紧。他来到这儿,一踩油门,车子顿时飞起来,经过树下这帮孩子身边时,车轱辘从土路一个水坑轧过,溅了孩子们一身泥水,他们就都吓得纷纷叫骂起来。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子,突然“呀!”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捂着眼,哇哇大哭起来。
十多分钟后,他来到了村委会。奇怪的是,他没有看到几个人,这与他事前想象的选举现场人山人海的热闹情景,大相径庭。他走下车,有几个男人聚集在村委大院门口,一边逗着自己的孩子玩,一边说着秋收、晒粮、柴油涨价和停电的事。他们站在一起,回头看一眼村委大院里那个坐在投票箱前恹恹欲睡的男人,随便开几句玩笑,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从村委办公室里走出几个妇女,穿着鲜艳的女人服装和旅游鞋,手上、脖子上戴着戒指和项链,她们和家里的男人一块来投票,刚刚结束不久。她们互相说笑着,走到院门口时,和她们的丈夫说上几句闲话,然后就扯着孩子回家去了。
这几个男人和女人,都是一个村的,他都认识,有一两个他还能叫上他们的名字。可是,当他们来到他的面前,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像没看见他这个人的存在;其中一个斜眼,姓张,走到他面前,好像还故意拿死眼狠狠盯了他一眼,然后朝地上啪的一声,吐了一口痰,然后就拉着他老婆,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过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似的。
你小子怎么才来哇!?老支书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骂道。我还以为你小子不来了哩!这么大的事,你就敢耽误。哼!
哦、哦,我……他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我问你,老支书把他拉到一边,找个背人的地儿,黑着脸,郑重其事地质问他,你和胖妞的事到底咋办?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啊?小生,你今天必须给我交个实底,你到底是咋打算的!
他挣开老支书的手,大声说道,庆祥叔,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找!
好哇,你小子是看我没权了,今天也敢给我耍横?!老支书瞪起牛眼,威胁道,生子,你要清楚,我姓翟的今天就是退下来,也还挂着村委顾问的名,人脉关系还是有的!
叔,你错了!他忽然软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我现在不想找,不找,和胖妞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们都不了解我!
正说着,一个秃头男,拉着一个浑身是泥水的小女孩子,从外边一路跑进了选举大院。看见他,上前抓住就问小女孩,是他不是?小女孩吓得胆怯地盯着他,点了点头。秃头二话不说,一个巴掌掴在他脸上,他一下蒙了,捂着被秃头打得火辣辣生疼的腮帮子,眼泪下来了。
你干嘛打人嘛!他吼。
小嫚的眼都快瞎了!秃头一把将身后吓得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推到他身边,骂道,娘地,你看着办吧!
他蹲下身,看到小女孩的两只小眼睛里散布着几丝血丝丝,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赔你。他吹着小女孩的眼睛,向秃头赔不是。
这时,胖妞来找他爸,一进院子,看到这番情景,二话不说,摸起一块半头砖,就朝秃头砸去。老支书赶紧把女儿拉开。
他来到大院中间的那个投票点前,看到他爸已经投过票了。他递上身份证,叫那个站起来的男人看了,男人同一张表,一块递给他。他接过表,看到表格上一共有三名候选人,有一个他不熟悉,那个叫张虎的他认得,急性子,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他想起张虎的老婆,有一年他在自己的田垄旁摘枇杷,张虎的地与他家的田毗连。他摘了十七八个枇杷的时候,张虎的老婆突然从天而降,从他身后冒出来,嚷,我家的枇杷你凭啥摘!怎么是你家的,你看好了。他说。他仔细看了,这十几株野生的枇杷生长在自己的地边缘,虽然与张虎的地挨得近,但并不是他家的。以往每年他都是这样摘的。枇杷这片野生的很多,核少且小,肉厚味甜,过去是给皇帝上貢的珍品。他爸非常喜欢吃它。什么你家的?张虎的老婆像河东狮吼,通红的大脸膛,喷着吐沫星子,大骂,你一个男子汉,凭啥欺负俺一个女人?你讲不讲道理?他与她争论起来。我找你家里去!张虎的老婆哭起来。老支书来了,劝他发扬风格,别与一个娘们一般见识。最后他让步了,把筐里所有的枇杷都扔给了她。我不投她男人的票,凭啥。他在心里恨恨地咒骂。他看到表格里最后一个人名,王大年,他依稀记得这个人,好像还是他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有一年,他看见这个叫王大年的亲戚带着三四个外地人,忽然来到村子里,在一片闲地上胡乱盖了一座厂房,织渔网,挣了不少钱。
他想了想,最后就在这个亲戚的名字底下,打了一个勾。
今天早上家里停水,他给他妈妈打手机,告诉她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在外边凑合一顿。然后,他又从村委会出发,再次向小镇驶去。车子驶向小镇的路上,他的心情有些落寞。“我一生中重大的事情”,其结局,居然这样让人失望!说实话,他对参加村里这次选举有一种严肃的仪式感。自接到通知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停止过激动,为此他特意找出自己压在橱底的“礼服”,还郑重其事地去小镇理了发,然后开着他的奥迪来到这里,准备庄重认真地去参加这次选举,要知道他几天了都没有睡个囫囵觉。还是那句话,他对参加村里这次选举有一种严肃的仪式感。他本想一进会场,就引起人们注意,甚至引来一片哗然。他长得帅气,粉丝们都说他长得像电影明星王一博。但是他到了选举现场,已经散场了,现场只剩下几个闲人,一张桌子,一个选举箱。不但根本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还挨了一顿揍!这让他倍感晦气,有一种空前失落的无聊感。
他走进一家福利彩票店。他虽然不是所谓的准“彩民”,但他每年却要买一次彩票,二元一注,每次从五十注到一二百不等,他记得其中一次中了九十二元,那是他买彩票历史上中奖最高的一次。这家福利彩票店在小镇最东头,不大的小店内除了卖彩票,还兼营烟酒糖茶生意。屋里烟雾腾腾,老板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电视。我经常看你的录像,老板看见他笑呵呵地说。啊,你也看啊?他掏出钱问。你就是腼腆一点。老板把钱扔进抽屉里,看了他一眼。腼腆一点,老板看着他。又说了一句。咹?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有点尴尬地笑着,看着柜台后边的老板,说,我不大爱说话是吧?
他钻进车里,一个人把这次买来的一百注福利彩票,全部都刮了,中了四十五元的奖。他很高兴,认为毕竟没有白花这二百,四十五也是奖。是赚的。他决定今天就用今年这次买彩票中的这四十五元,吃一顿。
他来到路边一个小吃摊,要了一大碗云南米线,两个炸鸡腿,四瓶啤酒。然后对着镜头简单介绍了几句,就低着头吃起来。他在外边吃饭从来都是这样,有点拘谨,不爱多说话。不像在自己家里,吃得那么放得开,喋喋不休。
他吃着喝着,渐渐觉得有点头沉,胃里搅得慌。从一开始吃,他就烦,莫名其妙的烦,上海女孩,云南小姐姐,秃头男,胖妞,老支书,村委大院投票点,彩票店老板……烦死了,统统不要!
他是B站著名UP主,曾应邀去县里参加过文化建设座谈会,老支书也曾建议他借助网络平台为家乡做点好事,但他从不接广告,对此有人说他太清高了。
但他却从没认为自己是什么名人,不像有的UP主,粉丝一超过十万,就觉得了不起了,出门都觉得四处有人注视自己,飘飘然的样子叫人好笑。他下地干活,总是跟着他母亲,他怕别人问他三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不结婚?有母亲在身边,他觉得可以挡过去。
去年他曾一时头脑发热,乘双十一打折,网购了一整套户外旅游专用品:帐篷、卡式锅、睡袋、天幕、照明灯等,想一个人去自驾游,最终却又无端放弃了这次自驾之旅。
有喜欢他的粉丝曾在留言区问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他老老实实回答说,我就是一个普通农民,平日在家种地,有闲的时候就卖点农副产品,做做视频。其实,拍摄、剪辑、配音,这些制作是很费功夫的……当然,他在社交平台上做视频,不单在B站一家,抖音、快手、西瓜影音,他都上。收益是不消说。但对这些他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自豪的感觉,甚至没有感觉。他家有一个四合院,才建了二层小楼,家里养着宠物,出门不远就是他的田地,抬头就能看到远处的群山。但是,这些年,没有事的时候,他更多的却是经常一个人坐在大门口,望着没有一个人的村子路口,望着熟悉的田野,望着高高的天空发呆,一坐就是一天。他是村里最不爱说话的人,一个人斗不过十只鹅。
胖妞忽然坐在他对面,把一张电影票推给他。明晚七点整,县影院,长津湖。
他把摄像镜头关掉,摇摇头。我不去,你走吧。
胖妞急了,你还惦着那个云南女呀?那是个鸡!再说人家心里也从来就没有过你!
他起身离开小吃摊。胖妞从身后追上来。
你把你手机关掉!他回头对胖妞说。
你怕啦?胖妞也做吃播,一直举着手机拍他。她有点幸灾乐祸,我就是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一直有女人在追你。你要不同意,我就让你永远也不得清爽!
他又走进了小镇那唯一一家理发店,他坐在理发椅上,抓着头上那一笼汗津津的大背头,像一架杂乱无章的乌鸦窝。他盯着镜子里自己那一头黏腻腻的乱发,烦极了。
老板坐在小沙发上,一直盯着镜子里他发直的眼神,不吭一声。他坐在这张白漆理发椅上面,屁股都有点疼了,还想睡觉。老板又玩起手机来,被里面什么节目逗乐了,一个人嘿嘿笑着。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冲镜子里的老板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又耷拉下脑袋。老板怀疑他喝多了,稀里糊涂地跑到理发店寻开心,便在心里讥笑,你小子早上刚跑来理了发,这工夫又跑来我这里耍我玩呀?神经病!
他坐在理发椅上等了半天,见没有动静,突然又睁开眼,盯着镜子里正在玩手机游戏的老板,不耐烦地又一连嘟噜了好几遍同样的话:
理光头。

 

作者简介:
李庶铭,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青海湖》、《时代文学》、《青春》、《当代小说》、《佛山文艺》、《短篇小说》、《骏马》、《辽河》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其中短篇小说《下岗工刘小力的苦恼事》荣获2009年“济南文学奖”,《小巷总理》荣获2014年由山东省委宣传部、山东省作家协会举办的 “中国梦”主题文学征文二等奖,《子萍和建华》、《有空是到哪一天》分别入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4、2016年》小说卷,后者荣获最佳作品奖。电影剧本《初心》荣获2019年“新时代·祖国颂”全国网络文学征文大赛一等奖。另获省级散文奖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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