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男人与女人、夫与妻是否有爱情呢?我一直好奇。 2020年春节,因为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疫情防控的需要,我在故乡一住九天,这是1994年调入城区工作以来在老家居住时间最长的一次。 正月初一,我们已经从镇政府宣传车播放的公告中获悉:不准聚集!不准拜年!午睡起来洗漱后,又和父亲围着火堆烤火。父亲告诉我:“刚刚桐伢子提了一瓶酒、拿了一包糖来拜年了!”桐叔住邻村,是父亲的好友,我责怪他在这非常时期不该来。父亲道:“我也责备了他:你家里爷崽(孩子)一大堆,你要为他们着想呢!谁晓得他是这样的鬼人呢?还问你呢,我说在楼上午睡。他喝了点酒,跟我讲凤妹子的事,说他梦到了凤妹子。”“哪个凤妹子?”我问。“就是永生带咯女(养女)呢,年轻时好漂亮!”我在脑中搜寻个遍,也对此人没有印象。也难怪,父亲和桐叔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估计我有记忆时,她早就出嫁了。“他梦到人家凤妹子样子十分难看,衣服破破烂烂,估计是没埋得好,他说,他想去跟她老公说,要她老公重新埋过。”“死了?!”我惊讶道,“凤妹子是他什么人?”“年轻时相好,他想娶人家,后来凤妹子嫁到灰埠去了。我是骂他,人家有老公、有崽女,关你卵事啊?他也就做声了。” 听了父亲的叙述,我十分惊讶,乡村也有爱情?!而且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还对他已去世的初恋还如此思念和关心。 据说,桐叔是表姊妹结婚,他看不起自己的老婆,在两个儿子还没有发财前,经常跟我父亲讲:“你的基因好哦!我们是表姊妹结婚,基因不好,后代出熊咯人哦!”后来,他两个儿子在广东发了财,在村里做起了漂亮的洋房,才再也没有说这样的话。 早年读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记得作者是从阿尔芒雇人挖掘恋人玛格丽特的坟墓写起。桐叔竟然也起心指使年轻时恋人的丈夫去迁坟,对一个自己都黄土埋了大半截的老翁来说,似乎很荒唐,反过来说,足见这爱恋的深刻。而他这份深沉的思念无处宣泄,只能对他的老友——我的父亲倾诉了。 邻家女孩,常常是许多男人思慕的对象,她美丽、清纯、善良、淳朴、腼腆,桐叔遇见的凤妹子一定是这样的。 近日读到张爱玲三百四十四字的散文《爱》,叙述一位繁华刊落的老妇人回忆豆蔻年华时的旧事。一个春天的夜晚,对门从未说过话的男青年来到穿月白衫子、手扶桃树的她跟前,轻轻地说了声:“喂,你也在这里吗?”之后,女子被拐卖外县,多次转卖,为人做妾,年老色衰,紧紧牢记的是对门青年这句极其平常的问候语。这也是姚谦作词、刘若英演唱的歌曲《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出典。据考据,写此文时,张爱玲二十三岁,正与胡兰成热恋,而胡的发妻玉凤庶母的经历,与文中女子几乎一样。 张爱玲这篇散文可以用她百倍的文字来解读,可以用她千倍的文字来写成一部小说,也可以浓缩成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残缺的爱如此凄美! 邻家女孩也思念着邻家哥哥,一生一世。 乡村这样的爱情故事比较稀见,抑或是长辈羞于向晚辈传扬而晚辈莫知也。 (《春耕图》国画 李向阳写意) 再讲两个故事吧! 我与爱人结婚的第一年过年,爱人娘家大众家轮流请新姑丈酒宴。一次,在爱人的叔公家喝酒,爱人的婶婶故意逗叔婆道:“婶子,听得话(说)你结婚前就看中咯我家叔叔啊?”“冇看过,鬼晓得他是麻公还是kā头(过去医疗卫生水平很低,许多男性因天花留下麻脸,甚至残疾,也有许多人头上患有皮炎,乡间俗称kā头)啊?”婶婶继续逗她:“人家说是你先看中个我家叔叔,再请媒人话(说合,撮合)咯!”叔婆道:“鬼看上咯他呢!前世也不认得他呢,媒人牵咯线呢。念那(“原来”之意),刚结婚的时候吓得缩到床角落里头,动都不敢动。” 婶婶还不善罢甘休:“鬼听你个咯哦,你不是早就喜欢上我家叔叔咯,怎会帮他生这么多崽女呢?”叔婆生了七八个子女。“唉!”叔婆叹道,“只怪这辈子变坏咯人呢!”大家哄堂大笑,婶婶故意逗叔婆,使得一桌气氛非常活跃。据说,叔公叔婆很恩爱,两人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女对他们也很孝顺。 解放前,农村许多家庭接近赤贫,家庭中男孩一出生,做父母的就开始物色附近村庄出生的女孩,收做童养媳,此后,男方每年向女方送年送节,待女孩长到十四五六岁就圆房(日本、台湾现在还是女孩年满十六岁就可结婚),这是当时农村大部分家庭的婚姻状况。此外,还有换亲(男方家庭的姐姐或妹妹嫁到女方家庭,换取女方嫁到男方)、表姊妹开亲(娶舅、姑、姨家的表妹为妻,俗称“亲上开亲”,《石头记》中就占了两个)、招郎女婿(男方入赘女方,男方改女方姓氏,“嫁”到女方家庭做儿子,一般男方地位很低,待女方父母去世,儿女长成,许多还会回到家乡做房养老。据说也有没配成功的情况)、“拱布袋”(实在找不到婚配对象的男方到寡妇家庭生活,承担起女方前夫的责任,还可能生育子女,地位不高,也有带自己子女回乡的)等等婚配方式。我猜想,订娃娃亲(非常要好的朋友间约定的婚姻形式,甚至“铁”到“指腹为婚”,事实证明这样的婚姻与表姊妹开亲一样,往往是事与愿违,反目成仇)和“媒妁之言”可能还是那些田地、山林、钱财较为殷实的家庭的婚姻才配得上,也有男人一生未婚,这就是孟子所说的“老而无妻曰鳏”的鳏夫。当然,解放之前,老婆是老公的私有财产,地位卑微,可休(解除婚约,相当于离婚)、可典、可卖……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只要向亲朋好友打听,便一目了然。这样的时代离我们现在并不遥远,七十年左右的光阴,甚至更短。 童养媳就没品尝过爱情的芬芳吗?据我读到过的一些后人记述祖辈的文章,即便是童养媳,也会由最初的兄妹亲情,在苦难的生活中转化为爱情,历尽人生坎坷艰辛后,又积淀升华为更高层次的亲情和眷恋。甚至有的夫妇,男人英年早逝后,女人就是怀着这种无尽的思念,含辛茹苦哺育后代走完余生的,古代地方志中专设“闺范”一卷来为她们立传,有的还立有贞节牌坊来旌表。“弱水三千,且取一瓢”“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些爱情绝唱不是同样可以用在她们身上吗?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4月1日,中央人政府第七次会议通过了八章二十七条的《婚姻法》(该法也是新中国制定的第一部法律,一直使用了三十年,直到1980年才修改),“实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还有“禁止童养媳”,男二十、女十八才可结婚。也许正是从此起才有“恋爱”“爱情”这么时髦、这么崇高的词语在农村传播了。其实,改革开放前,在耕作技术、经济、教育、交际等比较落后的乡村,主要还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缔结婚姻的。 “媒妁之言”不一定就不能撮合幸福的家庭,而自由恋爱也不见得就能收获甜蜜的爱情。 记得小时候在乡村听过这样一件趣事:两夫妻婚前自由恋爱,婚后吵得不可开交,“打得乌毛丁冬”,跑到公社民政所去离婚。这时屋外雷声滚滚,狂风乍起,暴雨将至,妇女道:“完咯!我洗咯衣裳晒在外面,会打湿衣裳,我要赶紧回去收衣裳!”公社干部问:“婚不离了?”妇女道:“不离咯!”话没说完就跑出门去了。乡人打趣道:“她这是离绝灭的婚哦!”“她是吓唬男咯!”“她想要公社当公平”……七嘴八舌。 我倒认为这是个有责任心,而且很聪明的女性。在当时的乡村,女性是没有条件离婚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离了婚,她回不了原来的村庄,丈夫家的住房可以分割吗?且在同一屋檐底下,同一块田地中,前夫、前夫的家人、族人、村里人能允许她自食其力、自由生活吗?即便常受家婆欺辱、丈夫责打,生活十分不如意,这样的农村妇女也只有埋怨命运了,“前世冇修到!”为了子女,也愿意拿出百分的忍耐,忍辱负重去修来世的。 不过,绝大部分农村男人还是那么的思想单纯、心地善良、为人忠厚、作风淳朴、勤奋卖力、吃苦耐劳,不好吃懒做,不游手好闲,更没条件去嫖赌逍遥,因此,许多的农村夫妻还是能够和睦相处、平淡生活的。繁重的体力劳动需要两个人的支持配合、同心合力、内外相助,在劳动中,两人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同甘共苦,反而会萌生出相互欣赏、相互怜惜、相互体谅、相互照顾的情愫,我猜测,这就是乡村爱情。 母亲在日,一次来高安看我,闲聊到父亲交朋结友时,我责怪父亲欺穷奉有,母亲马上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后来细想,父亲确实不是这样的人。但在当时,我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母亲,似乎不认识了自己的母亲,想不到以前为家事常跟父亲争争吵吵的母亲此刻条件反射般地维护者父亲的形象,这是她对父亲挚爱的光芒的闪现。 我对乡村认识太过肤浅了,乡村不是没有爱情,但这爱情早已像糖溶于水一样,酽酽地融入到割舍不断的亲情中去了。 没有爱情的人生,似乎是不完满的。在我所认识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乡村中,生活非常艰辛,而乡村爱情是这苦难生活开出的花,艳丽芬芳。 我想,乡村爱情也许苦苦涩涩咸咸酸酸,回味却是甘甜的。 2020 年5月5日18:30:续写毕 2020年5月13日12:30再改毕 作者说明:文章中人名均为化名,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
|
来自: 120035948@qq.... > 《高安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