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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过往都落进了云消失的地方。 一 李国庆看到前面的旅游大巴车尾部在冒烟，他不停地超越，开双闪，退避；再超越，再开双闪，再退避；反复好几次。妻子孙月儿从包里掏出一条长长的红色围巾配合着他在车窗外挥舞着。 最先发现情况不对的不是司机，而是刘学荣。终于大巴车停在高速路上的紧急停车道，并最终在自燃之前所有人员安全下撤。起火后的一片惊叫和张皇失措的人群中，有回过神来的人向李国庆孙月儿夫妇表示感谢，随后人群响起热烈的掌声。有真性情且直白者拥抱着李国庆，拍打着他的肩亲昵的说着“兄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旋即回过身来激动地紧紧的握住孙月儿的手，诚挚地连声说着“谢谢”。 这举动传染了人群，他们自觉地排成队对两位施救者致谢，孙月儿不得不与每位在场者一一握手并接受着他们的真诚的谢意，无端地她想起前不久参加的一个葬礼上死者家属与前来吊唁者一一握手的场面，她没有觉得自己作为英雄被致谢，反而生出一种参加自己葬礼的感受。 她扬眉触目看到李国庆与那些道谢的男人相拥女人握手，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一种意气风发的拯救者的低沉的内敛。她知道要不是事情紧迫到关系着全车五六十人的性命，这个从不张扬的男人是绝不会想如此抛头露面的。她的手心一凉，回过神来，带着近乎刻板和机械重复的“不用谢”，一个墨镜遮住了大半个脸围着轻纱长发垂肩的女人正与她握手。这个女人比她矮半个头，她看到她脑门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和她握手时极力想止住自己的颤抖，却反而因握手更控制不住自己，她的手很凉很凉，手心的凉意直接传递给了孙月儿。这让孙月儿有个奇怪的念头：这女人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象是马上要奔赴刑场的恐惧。 来不及细想，后面的人们依次蜂拥而至。直到交警的到来，直到记者的到来，直到事情的每个细节被交警详尽地记录，直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好事者的喧染和夸大下被记者从各个层面捕捉。孙月儿才恍惚想起女人脖颈上的那个宝蓝底色天鹅水晶形吊坠，她用眼光到处寻找她，她看到她静静地呆在一个角落，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这种场合下要想不被人注意太容易了。那些沉浸在死里逃生的群众有太多的感慨要说，那些生活中平淡的没有任何谈资的群众，在经历过了这生死一刻，终于可以对着镜头吹嘘一番，尽管大多数人都并没有逃难的感受，因为在司机最后离开大巴车撤到安全地带后，还经过了近一分半钟大火才开始燃烧。那些早就浮躁喧嚣期待着出风头的群众，在记者的鼓励和怂恿下，一个个争相说着这场大火于自己的人生意义，讲述着自己下车时如何守着秩序，循着尊老爱幼女士优先的原则，才得以为大伙赢得撤离的宝贵时间，甚至于有一老者对着镜头回忆完自己的一生历程后，说本来去旅游就是要抛开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和蝇营狗苟，去寻找年轻人说的心灵自由，结果碰到这次大巴车起火事件，便明白了其实鸡飞狗跳好好活着才是平淡生活的意义。面对镜头时，每个人都有自己曲折的人生故事要讲，似乎那一刻生活中的所有酸甜苦辣都离自己那么近，不需要记忆瞬间便附体了，面对镜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才是事件的主角，在手机还处于科技前沿的那个时代，上一回镜头是多么不容易，每个人都非常珍惜且争抢着这次以命相搏换来的上镜的机会。 处于事件中心的孙月儿和李国庆一样，本应有着无数的聚焦，但和之前那起被他成功制止的劫持幼儿案一样，关键人物相貌平平的李国庆总有神奇的本领，他不知和交警说了些什么，立刻获得和孙月儿离开现场的权利。 就在那一刻，孙月儿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那是一个多年前的故人，刹那间她也有了刑场的恐惧。她的心开始颤抖起来，眼光搜寻着那个女人，墨镜很好的遮掩了她的双眼，凭直觉孙月儿知道她不仅早就认出了自己，而且一直在注视着自己。跟在李国庆后面，往小轿车走去经过她身旁时，孙月儿流泪了，女人已拿掉轻纱取下墨镜，看着走过来的她，眼眶里也满是眼泪。孙月儿看到她向自己默默地轻轻地坚定地摇着头。 她明白她的意思：我已知道是你，你也肯定认出了我，但我们不要相认，不要相认，只让我们象曾经许下的承诺一样各自相安过往。 两人相交而过的那一刻，孙月儿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与她狠狠相牵了一下，旋即放开。 从衣着和神态，她可以看出她的生活状态很好。从喧闹的人们口中她已知道旅客是从滨江市出发的散客，那么她现在应该还生活在滨江，那个城市早在她上大学之前好几年就着改革的春风开放了，她之前一直向往着去那里生活，她应该是在那里定居了吧。她把自己的脑子和思想弄得一塌糊涂，急迫地去想象着女人在滨江现在的生活，她臆想着她是如何象影视剧里女主角一样顽强地在滨江站稳脚跟，一步步拼搏然后有所成就。她知道自己这样急不可待地让这些充斥自己的想象，只是为了摆脱自己的脑子不去想那久远的从前，似乎要用这些对她滨江生活规划的想象，来按捺下那些随时会浮起的她和她曾经共同相处的日子回忆，还有她们曾经一起做过的噩梦。 那沉睡心底却永不能摆脱的噩梦，又让她想起参加自己葬礼的感觉。参加自己的葬礼总好过参加她的葬礼，只愿她能平安就好，她想。 二 刘学荣在高速公路的大巴上第一时间看到孙月儿伸出车窗飘飞的红纱巾，再看到李国庆开着双闪以极其凶险的速度和动作围着大巴车时，几乎凭着一个警察的本能他从中嗅到了不可见的险情。他站起身，迅速地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扫了一遍大巴车，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看了一眼带着墨镜熟睡的妻子，从后排走向司机的座位，仅两个回合他就和司机判断出大巴车存在着致命的车上人暂时无法发现的隐患。司机师傅立刻开往紧急通道，他迅速叫醒车上所有乘客，并要求按小孩老人女人男人排好队准备下车，虽然免不了一阵的混乱和慌张，但在他的疏导下至少没有大的嚣骚，全车人员总算没有任何伤碰刮擦秩序良好的逃离了尾部已经开始浓烟滚滚的大巴车。 妻子和他以及司机师傅是最后下车的。妻子遇事一向冷静理性，从不睢恣咆哮更不会惊慌失措，就象她所从事的会计工作一样，严谨而精细，简练而慧能，在一串串长长的数字里她总能一眼就看穿数字后面的本质，她的话语也是一语中的，从不啰嗦，无论多么复杂的情节线索在她脑子和心中耐心的抽丝剥茧之后，便可让人透过迷雾直击真相。他一直在心里感叹她如果经过了专业的训练，做了警察，那自己可能及不上她的优秀。他曾唆使过有记者证的她去应聘记者，他认为记者是警察正义的延伸，然而她只是认真听听，却决不去从他的心愿，她只愿这样默默地守着他过着平凡的会计生活，自他与她接触一段时日，终于对她表示自己的爱慕至向她求婚，她就一直恐惧的怀着对他的仰慕和谦卑的温柔陪伴着他。 她在他身边承受了时间流逝的痛苦和煎熬，他的职业和自己那个噩梦无数次地把她打翻在地，无数遍让她直坠地狱，直到她无数次正视自己，反复告诉自己当初选择警察职业的他做丈夫的初衷，直到她把自己掠劫到磨平了的沉默清虚，才最终得以把那个噩梦尽力压下，慢慢遗忘，得到了内心的平静。如果最终一定有人把她送进监牢，那么由他亲手把她抓起来送进去是她最能平静接受的结果。她从没有想过若果真是如此，他心里的悲痛和感受会是什么样。 刘学荣在司机的坚持下紧随着妻子下了大巴，把最后下车的荣耀留给了师傅。浓烟滚滚的车尾已开始起火，报警电话早有人打过，所有人都撤到离大巴车很远的安全地带，人群围着英雄夫妇自发的拥抱握手致谢。他一个度假陪妻子旅游的便衣没有去凑热闹，但他在车上叫醒大家引导有方的行为还是引来人们的致谢，毕竟对于有救命之恩的人群众是不会忘记的，更何况是几分钟前的救命之恩。 他很快就成为了人们新的包围对象，直到交警的到来直到记者的到来，他一直陷于各种感恩采访轰炸的包围中，他用眼光搜寻着妻子，看到她一个人默默地呆在一个安静的角落。他一边接受着热情的人们的谢意，一边自如的应付着各种提问，并不时用充满笑意的余光扫描着她。 不知是第几次的扫描，他看到那个伸出飘飞红纱巾的本应是此次事件女主角的人，跟在本应是本次事件当仁不让的主角的丈夫身后走向他们的小轿车，在经过妻子身边时她主动向她伸出了手并快速的紧握了一下，他还看到两个女人都身体颤抖着抬起手抹泪。那对真正的英雄夫妇在所有人疏于防患时得到了交警许可后立即得以离开。 那个场景事后回看录像时给他的感觉是：故交多年，友谊深厚，生死相交，近在咫尺，情难自制，拒不相认，似乎在热火翻腾的回忆的蛆肉汤中快速煎炒。当他之后无意随口问起她是否认识孙月儿时，她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稍带激动的快速语气予以坚定的否认，这让他心中疑窦丛生。 很快播出的新闻画面里，李国庆和孙月儿不仅没有成为主角，名字未被公开，其壮举也仅被“给予示警”一语带过，他们的图像也只有几个模糊的身影，他们的小轿车根本不在播出的新闻画面里。刘学荣被称为拯救整车旅客的大英雄，刘学荣首先发现险情并有效地组织秩序下车以及司机师傅的最后下车保证了每一位乘客的安全成了新闻的头条，每一次滚动播出的新闻画面都让他心中堆积的疑问加深变重。 李国庆孙月儿夫妇即便是再低调不愿出风头也挡不住如此重大的新闻轰炸，连面孔都未播出，他太了解那些捕风捉影无孔不入的新闻媒体工作者，在盛世太平的时代有件如此重大的新闻他们不可能不进行深挖，一个小孩扶老人过马路他们都可以采访小孩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甚至更前辈来奠定小孩有如此优秀品德是其家族品质影响及教导的传承，更何况此事。除非他们是象自己警队里传说中的缉毒卧底的前辈那样，那位前辈虽早就以身殉职，但其生前的故事一直流传江湖，刘学荣记忆最深的是没有人知道他长啥模样，他殉职后的遗相是凭着他的老领导的描述画像用电脑合成的，因为很宿命的，生前从不留影的他殉职时的脸孔被毒贩射成筛子以泄愤。 这次意外救人的英雄事迹让刘学荣成为了全局的焦点，他所在的滨江市园光桥分局刑侦队把他的先进事迹材料放入档案以备后用，他偶发牢骚的缺点在这一刻也被大家暂忘了，同事们都对他极尽夸赞之词。然而每一次的夸赞都象一根针一样细密的刺着他，他知道要不是李国庆夫妇的示警，自己此刻也许无法幸免的和那一车游客在同游天国了。 他抑制不住对李国庆夫妇的好奇，就当是向缉毒同行学习取经吧，无论如何他已下决心要去了解下他们的真面目，因为那一次次滚动反复播出的新闻画面里，还有几秒眨眼便不见的妻子与孙月儿两手相握的不易为人察的背景。自从他问过王雪明一次得到坚决否定的回答后，他便在她激动快速否定的语气里找到另一个谜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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