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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琦冰|肖像(小小说)

 120035948@qq.com 2022-01-15
肖像
文/北偏西北

一只蚂蚁。

这很正常,在这个炎热而干燥的夏季里,正是蚂蚁们快乐的时光,它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

这只蚂蚁爬上了水泥的街道。这也很合理,因为蚂蚁们总是喜欢到处看看。

但它犯了一个大错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了一件错事——这种季节的阳光直射在水泥路上,对于小小的蚂蚁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它只是爬了一小段距离,很快发现这不是它能承受的温度(实际上也不是我们人类能承受的温度),它开始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如果它马上返回也许没有什么。但它又犯了一个错误,它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奔跑,所以它一直向前,也就是路中间的方向奔跑,奔跑很快变成了艰难地挣扎,然后变成了倦缩,最后一动不动了。

一只蚂蚁死了。每时每刻都会有许多蚂蚁像这只蚂蚁一样死去,谁也不会在乎它们也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命过。

蹲在路边树荫下,十分认真地看着这个过程。像这样的夏天,整个城市都似乎昏昏沉沉的。日光是一如既往的白,照得整个街道明晃晃的。街上行人几近没有,只会偶尔有一辆汽车静静地穿行而过。

这样的时刻,总是庸懒、无聊。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城市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状态——实在是太热,谁都不愿意动。

回到屋里,靠在躺椅里,看着那些满屋子的照片——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帅气的、漂亮的、高雅的、俗气的。

现在的照相馆基本上都不叫照相馆了,它们改成了叫影楼、XX婚纱或者旁的玩意儿。我的这间小屋仍然叫照相馆,最常见的业务的就是为客人照各种标准照或者叫做证件照,因为客人实在没有理由再到照相馆里来照什么其它的照片了。这一切,都可以“归功”为智能手机的存在。

这样半睡不睡地看着大街上,忽然觉得门口似乎有个人影。我立刻振作起来,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够有生意毕竟是十分少有的。

我迅速地拉开玻璃门,门外是一个老人,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有八十多岁、或许有九十岁,最能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穿着一件很干净而陈旧、且非常不合时令的中山装,让我都替他感到热,。

他的目光有些混浊,以至于我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我。所以我决定开口问他:“老人家,你是来照相吗?”

老家似乎并没有听见我说话,只顾问我:“同志,……”,他用了一个让我听起来非常遥远而又熟悉的称呼。他的气息非常虚弱,我实在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我将他扶进了屋,放大了声音凑在他跟前:“老人家,你说什么?”

老人顿了顿,似乎是在攒足了力气,努力地吐出了一段话:“同志,你这里是照相的吗?”

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老人喘了喘气,又说:“我想照张遗照。”

这让我非常愕然,从事这个职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要求的。一般情况下,即使是有需要,也是家属将去世老人的生前照片挑一张比较好的,送到照相馆翻洗或者翻拍。从没听说过自己来照遗照的。

我极力想更正老人的说法:“老人家,不存在照什么遗照的。即使有需要的话,也是将普通照片再装裱一下。”

老人家似乎很固执,说:“不,同志,你就给我照张遗照,带黑框的那种。”

这让我有些哭笑不得,跟这样的老人家去争执毫无意义。我只好对老人说:“行,那你过来坐下,给你照一张。”

老人扶着他的拐杖颤巍巍地坐下,这让我非常担心他随时可能从椅子上倒下去。我让他把拐杖先放一边,但老人对我的要求并没有回应,仍然执着地抱着他的拐杖,努力作出端正的姿势。

非常不巧的是,面光灯坏了一个,将就吧,照完之后再给他PS一下,应该效果会不差。

我把老人从坐位上扶起来,仍然有些不甘心地说:“老人家,其实您不用自己来,叫您儿子帮你带张照片来洗一下就可以了。”

老人家抬头看着我,眼神空洞,似乎又是在看着远方:“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没有了什么?”我有些莫名。

“儿子,儿子没有了。”老人好像在回答我,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那你老伴呢?”

“没有了,早就没有了。”老人似乎已经沉浸在记忆中了。

“那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老人呆滞了一下,又摇摇头,用沙哑的而幽远的声音说:“医生说我快死了,我想等我死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给我照相。”他停了一下,喘了口气,继续说:“我想,我的棺材前面总应该有张照片吧,好让人知道,我死了。”

我不能再说什么,也无法说什么,只能告诉老人,做这种照片需要时间,叫他明天再来拿。

老人离开了我这个小照相馆,步履维艰地走在这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烈日笼罩着他,强烈的光辉几乎将他的身形掩去。

连夜将照片洗出来,没作任何处理,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无论是从色彩色调、光影层次、画面的结构,明暗的处理,都完全可以称之为艺术照。我知道,这也许是因为有一台面光灯坏了的缘故,而无意中造成的光影效果。但无论如何,这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摄影水平——老人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我把照片放挂在稍偏一点的地方,等着老人来取。

第二天一直到天黑的时候,老人都没有来。也许是什么事耽搁了。

第三天没有来。

第四天也没有。

一个星期,半个月……

也许老人忘记了这事;也许老人已经不记得照相馆的位置了。总之,我不愿意往坏处想。

天气渐渐变得没那么炎热,生意也略好起来。但那张老人的照片总是离不开我的视线,以至于我时时记挂着这件事。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去问寻一下。街坊邻居、街道办、居委会,甚至是派出所……,我把手机里藏着的照片一遍遍地翻出来给人看,一遍遍地问别人认不认识这个老人。

没有人知道。

这让我有些后悔,如果我当时开车送老人回去就好了,那就知道他住哪了。或者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按老人的要求给这幅照片镶上黑框,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去相信老人是离去了——把他当成艺术照挂在柜窗,面对着大街,同时心中也有些隐隐的期望,希望有人能认识这位老者,或者在某一天,这位老者自己认出了我这间照相馆……

夜已经深凉,略带着日间残余的温度,但月光照例的清冷。但你依旧会喜欢她,因为这些光虽然没有热度,但却真实。

夜其实是不公平的。她给一些人黑暗,却给另一些人光亮;她给一些人冷漠,却给另一些人热情。

月光之下,是喧嚣的大街,潮动的人流似乎永不停息的江河——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漂亮的、丑陋的、高雅的、俗气的,在这人世间流淌,每个人或许都是一朵小浪花,但没有人会注意任何一朵小浪花。

老人的照片依旧在这街旁,他的眸子清朗而深邃,无言地注视着这忧欢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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