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有60来天没见到雨了,空气里裹带着的热浪,与这“大雪”的节气完全不靠边。 我沿着沟渠的护坡道路,恣意的挥霍周末的散漫。一只不知名的小鸟从头顶飞过,接着飞向了对面的公园;护坡条石围墙下的三角梅,红艳艳的,随风轻轻招摇着;围墙尽头处的霞飞桥上汽车的喇叭音,时不时的刺激着耳膜;桥上的行人或无所事事的凭栏远眺大海,或急切的奔向桥对面的医院;桥头的公园里,一群大妈正围着移动音响在做运动…… 我穿过霞飞桥,慢慢走进园林里,迎面而来的凉爽气息带来怡然的春意:光秃秃的榄仁树上的新叶,冒出一点点芽——嫩嫩的、细细的——若是加点粉色,足可与待放的桃花苞媲美;花坛里杂乱的生着许多不知名的小红花 、小白花——红的像元宵的烛、白的像妈妈的钮扣——时不时的对来人点着头;过道上的两个小孩举着风车在相互追逐,偶尔挡住行人的路,惹得被挡者时不时的开怀大笑。 当自己四处游荡,正沉醉在畅快漫游而忘我时,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别踩,有狗屎!” 我楞了一下,环顾四周——却无人,再低头看看,一坨白白的狗屎正在前边。当我好奇的再次四处巡视时,那个声音才又出现:“不用找了,我在你的左边。” 我顺着声音指引的方向走去,仍然一无所获——除了眼前那个崭新的树桩。正在我诧异之间,那个声音才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树桩就是我。” “啊?!你好!你好!树先生!”出于礼貌,我回道。 “唉,人家是凤凰树,是女生哪!”树桩微微愠道。 “哦,对不起,唐突了佳木。罪过,罪过!” “你说话文绉绉的,好累。” “呃,从来没有跟树聊过天,所以有点忐忑。” “以为我是树成精了吧?活了几千年,是吗?” “呵呵,那冒昧的问一句,树小姐,你多大了?” “你猜!”树小姐调皮的说道。 我于是又看了看:她的周长约90厘米,中心有许多不规则的圈圈……这时,我便想到了“年轮”。于是就对着圈圈开始数了起来,不过我数不真切——不知道算是九圈还是十圈? 正在犹豫的思索着如何来回复,结果她笑了笑,打破了我的局促:“我今年八岁了,你呢?” “哦,你八岁呀,我四十了。你跟我的小女儿同龄。” “你比我妈妈小十来岁,那你是哪里的?”树小姐接着问到。 “我江西的,很高兴见到你,同时欢迎你的到来。” “欢迎什么呀?按理说应该是我欢迎你呀!” 看着我疑惑的样子,她说到:“我是从漳浦山上挖下来的,所以算是福建本地的呢。” “那你是几岁的时候离开妈妈的?” “六岁多。” “来厦门两年……” “不是,我被从山里挖下来的时候,先在一个苗圃里暂时呆了将近一年,来这里才半年多呢!” 看了看光光的树桩,我有点不忍心的问着:“是水土不服吗?” “不是呢!我是本地种,哪里来的不服呀?”树桩叹了口气接着说:“主要是有个家伙挖我的时候把我的右脚砍断了。” 她看出了我的不解,于是解释到:“其实,我们树族,面朝东方生长,伸向北方的根就是我们的左脚,我们的方向感与人类是一样。不过我们常常习惯用右脚吸收营养,所以我们身上的年轮在南面位置就疏松一些……” “但你的年轮好像不是这样的子呀?”我插嘴到。 “唉!这就是我死亡的真正原因啊!当我从苗圃里移过来的时候,因为右脚被砍掉了,工人就把我的左脚放向了南方。”树桩恨恨的说着。 听到这里,我向其它树木看了看,惊人的发现这一片的树大部分都快死了,唯独一株木棉树骄傲的挺着。 “不对呀!那边的那棵树也快死了呀?”我指了指左边的树说到。 “哦,那是它脚下有一窝白蚁,还有刚才那堆狗屎前面也有一个窝,刚刚建的……呃,你瞧着点,别踩着我的脚。” 树小姐突然大叫起来。 听到她的话,我猛然跳了起来,退了一步。 “唉,其实三个月前我的脚还是有知觉的,就是那个时候一直下雨,我都不能呼吸了。好不容易等到雨停,结果晒了两个多月的太阳,活活就枯了。” “那你现在感觉如何?” “没有感觉,前几天被锯掉上身的时候,都没有疼痛。刚锯完的当天,还有一个小孩子在我身上高兴的跳了好久,我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看着我没有说话,她主动转移了话题:“这段时间,你们为什么都戴着口罩啊?” “哦,现在有一种传染病毒,戴口罩可以阻止传播。” “哦,是瘟疫吧!我妈妈跟我说过瘟疫。” “你妈妈?她经历过?” “呃…其实也不是,是我妈妈的妈妈流传下来的……” “哦,那你得喊奶奶。”我插嘴提醒她。 “哦,是奶奶……倒推过去,差不多是两百年前了。后来在我奶奶脚下一共埋了八个人,那几年时间里,她一下子长高了五六米呢!” 我“呵呵”一笑,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硬着头皮问了一个不算唐突的问题:“故事不错,那你还有其它趣事吗?” “呃…”木桩想了想,接着说:“前面那棵榕树上曾经有人要上吊,不过被人救下来了,就送往了大桥前面的那家医院。” “哦,那我听说过了,传出来的最终结果是因为感情纠纷。” “唉,不是这个原因的。你们人类真是奇怪,总喜欢与感情挂上钩。真是没了感情就分开呗,还寻死觅活的。像我们死了的,还在思量着如何发芽呢。” “枯木逢春?” “我是没希望了,现在只能趁着天气好,多看看这个世界。” “那再讲讲其它的吧。” “白天的故事少,晚上的故事多。你前面的那个石凳上就有说不完的故事。” “那里白天凉快,晚上隐蔽,适合说悄悄话。”我应付着。 “我们才不打探隐私呢,都是你们人类自己大声说给我们听的。”凤凰木桩接着说到:“不过确实听了好多曲折又动听的故事” “说几个来听听。” “比如情侣商量要去吃什么啊,小两口买房子啊,妈妈们交流孩子教育啊,妇人探讨选择孩子的学校呀……不过听得最多的还是病人互说病情。” “都是寻常老百姓的故事,这个我都能听到的,有没有稍微神奇一些的?” “哈哈,看来我们关注的不是同样的东西。你喜欢听什么呢?” “呃,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就说说你们的生活吧,毕竟这些东西我们人类不常见到。” “没想到你喜欢这个呀!我们的生活也很平泛的,简单来说就是希望渴的时候有水喝,被淹的时候能喘气,生虫的时候有鸟来……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前面那棵树上有个洞,洞里有只松鼠,它把鸟儿赶走了就自己住进去了,不过现在还是单身。” “哪里来的松鼠呀?” “它说自己是宠物,偷偷溜出来的。不过常常找不到吃的,现在瘦了不少。” “那它想再回去吗?” “不可能!它说现在的自由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不过自由又是什么东西呢?要是我能回到自己发芽的地方,那才叫自由吧!不过那也是不可能的了,我注定了漂泊的命。” “说到心坎了,我才是颠沛流离的命:离家千里,孤身一人。” “说说你的家人呗,难道你不想他们?”树桩似乎对此兴趣十足。 “想呀,但也只能停留在想的这一步。想不通的时候就用命运之说来给自己打气——一切都是命呀!” “我们树木虽然有脚,但只能立足,至于去往哪里已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你们人类就不同了,脚在自己身上,想去哪就去哪,多逍遥。” “可能是我的世界有灵魂这个说法,就像你的世界有肉身一样。”我故作轻松的调侃到。 “清明节烧纸——你糊弄鬼呀!”树桩有些激动的反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的'树生’就剩下一个桩了,结果你还跟我谈肉身。再说,你的灵魂是什么呢?” 羞愧的我,无言以对,只能摆摆手,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平安夜前一天,下了一场“人工雨”,结束了将近70天的干旱。泥泞了几天,现在晴了,空气里又飘来春天的气息。元旦三天假期,无聊的我又转到了树小姐这边。 我主动招呼着:“你好呀!树小姐。” “…哦~啊~嗯…”树小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哦,是你啊!” “刚睡醒?” “不是,是昨晚听故事太晚了。不过看你的眼袋,昨夜才是没睡好觉吧!” “嗯,放三天假,有点激动。不过不知道能去哪,所以再来看看你。原谅我上次走得那么匆忙,没礼貌的就走了。” “没事,是我说话太重了,让你接受不了。不过从我搬到这里以来,也只有你和那个在我身上跳舞的小孩能听到我说的话。” “别人听不到吗?”我狐疑到。 “嗯,其他人都没有木心。” “木心?!” “哎,说穿了就是闲心。” “呵呵!”我不好意思的笑了:“闲”字的内心里可不是个“木”字吗? “今天你没有戴口罩,疫情过去了吗?” “哦,还没有!只是这里管控的比较好,所以在空旷的地方大家都不喜欢戴。不过为了防患外来的病毒,提倡就地过年,所以今年不能回家了。”我若有所思的回到。 “这真是个坏消息。那你多久没有见到家人了?” “快半年了。上次回家是因为妈妈去世,在家里呆了半个月。” “你妈妈去世了?怪不得每次看你的样子都感觉有点伤感。真对不住了,触到了你的伤心事。” “唉,癌症晚期,所以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哦,这样啊。也是,我常听到一些病人坐在那个石凳上谈到这个话题,好多得癌症的病人都是希望早点离开的,那些身体上的痛苦太揪心了。” “呃,主要还是我没有钱,不能给她一个好的治疗环境。” “这与有没有钱没关系的。”树小姐安慰到:“坐在石凳上有多少是有钱的病人?后来我都再也没见到过。一切顺其自然,慢慢就好了,就像我离开妈妈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道理都懂,但我们总不放过数落自己无能的机会……” 树小姐急道:“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呢?无力回天的事就应该放手。” 我摇了摇头,说:“按世人的说词,'梦不到逝去的亲人,说明他在另外那个世界过得很好’,而我现在总梦到她,还因此常常夜不能眠,这足以说明她在那个世界不开心。” “她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树桩关切的问道。 “嗯!我有两个女孩,但家人希望我再生一个男孩子。” “这倒是件平常事,这样的故事我经常听到。那你有什么打算。” “一个小孩子太孤单,两个小孩足够了。” “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那么我也就不劝你什么了。来说说你的小孩吧,上次你说你小女儿也八岁,是吧?” “嗯,我两个女儿都很聪明善良。大女儿调皮一些,小女儿好动一点。”这个话题让我来了精神,笑着说:“有时陪她们跳绳、玩转圈圈、老鹰捉小鸡都超开心,就是看她们写作业时人会吐血。” “要求不要那么高,现在小孩子主要是陪伴与玩耍,输在起跑线的鬼话就不用说了。” “呃,老大不爱学习,现在叛逆期,已经开始厌学逃课了,这真担心。老二喜欢讲笑话故事,比如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就给我说了一个非常好笑的故事。”我开心的说到。 “那讲来听听。”树桩也来劲了,急促的说到。 “那时天有点冷,我问她'如何用一个字形容今天的天气’,结果她就说'冷!’'那用两个字呢?’'好冷!’'三个字呢?’'非常冷!’'四个字呢?’'冷无可冷!’'五个字呢?’'刚才我不是已经说了忍无可忍吗?你怎么还在问?’”说到这里我特意停顿了一下,装作打了一个寒颤,然后再说:“哇!好冷!” “切!这有什么好笑的?”树桩有点失落。 “唉!我们是江西人呀!'冷’与'忍’傻傻分不清。” “呃,哈…哈…哈,有点意思!”树桩表示了一种后知后觉的样子,然后接着问:“那她们有什么共同的爱好?” “爱好玩。” “哦,这倒是一句实话。” “还有更过分的呢,比如某一件事,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她们说不要做,结果她们却偏偏做了。特别是包饺子的时候,让她们不要玩饺子皮,最后她们用饺子皮包饺子皮。煮出来后就故作好心说要给我吃大大的饺子,结果我一口咬下去——粘牙!” “哈…哈…哈,上次在我身上跳舞的小孩子也是这样,我口口声声对他说'不要跳、不要跳’,他非是不听,还越跳越开心。不过看着他那么高兴,就由他去吧。” “小孩子容易满足,只要一些小玩意,都能开心好久。” “可是后来,因为玩得忘形,踩到我的身子边沿,便失足摔倒扭到脚,痛得哭了起来。导致他奶奶从石凳那边一路小跑过来,对着我就是一阵猛踢,一边踢我一边还念叨'都怪你,都怪你,害我家宝宝摔跤……就踢你,就踢你,看你还敢不敢……来,乖!宝宝起来,奶奶已经给你报仇了……’” “我妈也是这样教我女儿的,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小孩子就说,'奶奶,是我自己摔倒的,你为什么踢她?还有,她刚才一直在提醒我,叫我不要跳。是我自己不小心的,你要对树姐姐说对不起!’……你瞧,多懂事的小孩啊!” “那他奶奶说什么了?” “他奶奶就笑他摔糊涂了,说'哪里有树能说话呢?’你说奇怪不奇怪?”树桩无奈的说着。 “就没有其他小朋友能听懂你说的话?” “有呀!但我不想搭理他们。” “为什么呀?在你身上跳来跳去让你不舒服的小孩子,你都护着他呢!”我为其他的小朋友抱不平。 “哎!给你说说为什么吧!问你一句:小朋友对着你拉屎撒尿你会喜欢他吗?”树桩愤愤不平的反问我。 “这个确实有点讨厌……” “再问你一句:要是小朋友抓一推干草过来,准备放火烧我,你说我还要喜欢他吗?”她再次问我。 我呆呆的望了望树桩,没有再说话。 “在我身上跳舞的小孩,事先征询过我的意见,是经过我同意的。而且他还帮我清掉了我身上的碎玻璃渣——那是我刚移栽过来的时候,一个酒鬼留下的——刺在我肚子上,难受死了。最重要的是小家伙还给我喝了他的酸奶呢!真是好喝,人间美味,我再也没喝过那样美的饮料了!” 此刻,我似乎看到她正闭着眼,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为了缓解刚有紧张的气氛,同时为了带给她一点憧憬,于是我说:“那下次我给你带一瓶过来?” “不用了,有些东西特意准备,反而没有意思了,就像你们人类喝酒一样。”树桩接着说:“那个酒鬼当时就是在你的位置上,就是一门心思要喝醉,但喝着喝着就把气撒在了我身上。当时我流了不少'血’,疼了一个多月。还有,那些劣质白酒把我的新根弄醉了,导致呼吸功能受损,最终我是缺水缺氧而死。不过他也没有落到好下场。” “后面发生了什么?” “后面就是他老婆在老榕树那里上吊呀!你不是知道了吗?” “哦,原来是他家的故事呀?” “故事都是别人的,'一程山水一程歌,我只山间一过客。’” “哇!你的故事都好精彩。”我一边崇拜着,一边来回踩着脚下的碎石对她说。 “不过,这些都是表象,其实那个酒鬼是因为他老婆生病了才喝的酒……” “什么病呀?”我好奇的问道。 “癌症……”这时,树桩看到我的脸色不好,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呃,还是说些开心的故事吧!你还记得那堆狗屎吗?呃…就是你上次差点就踩到的那堆。当时黄毛狗的后腿已经在我这里蹲下了,幸好我托了一只蚂蚁——咬了它一下。我看着它滑稽的跳走,最后蹲在我邻居那边。你是不知道哟,它憋着屎跳的那个动作……”树桩抿嘴笑了笑,接着说:“想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哈,哈,哈……现在我和邻居都不说话了,哈,哈,哈……哎哟!笑死我了,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我也随即附和的笑了一笑,然后指着那棵树,好奇的问道:“哦,你邻居是棵什么树呀?常在公园见到,就是不知道名字。” “她是玉兰,开紫色的花的那种,超级漂亮。你再仔细看看,她有好多地方已经开始露胚了,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开花了……”她若有所思后,接着说到:“当然,前提条件是那个白蚁窝不能再大起来。” 看着她突然停顿了,我接过话来:“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你们的春天就要到了,那时我一定要来闻闻那醉人的清香。” 树小姐眨了一下眼,然后深情的盯着我说:“其实厦门的冬天不明显,现在还没有到小寒的节气,但是看着这样的天气,我相信姐妹们就都要开花发芽了。” “嗯,天气真好,趁这个机会,我到前面的海滩上逛一逛,下次再来陪你聊天。”听到那个'癌’字心里就不舒服的我,于是对树小姐提前告别到。 “好吧!下次你一定要来哦!”树桩依依不舍的说。 我一边大步走开,一边再往回看了又看…… 明天是除夕,就要单独留在这里过年了,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不禁又想起了树小姐:又过一个多月了,她还好吗?都立春了,她还会重新抽芽吗?过年,给她送什么礼物才好呢?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找了件薄外套扎在腰间,拿了个背包,开了门。刚关上门,“高价回收——旧手机、破手机、烂手机……”的“大声公”正从不远的转角处传来,冲击着这死气沉沉的走廊,不由得想起刚才摸手机时看到提示:“电量100%”。 出租房所在的村庄因为疫情的原因,好多人都选择就地过年,一改往年鬼城的模样,但我依然感觉不到心底的年味。我走到街道上,也都是空荡荡的,偶然传来几句促销的广告,加剧了生意坊的寂寞。到了公园里,花团锦簇,鸟语啾啾,看似热闹,却仍让自己觉得莫名的萧条。 看到我,树小姐开心极了,还特意派了一只白色的蝴蝶来迎接。我目送着蝴蝶飞走,然后对树桩说:“立春了,祝你新年快乐!” “呵呵,新年快乐!” “出门的时候就想着该如何来看望你。”我解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些食物,继续说道:“今天没有卖早点的,只好在超市买了三明治、面包、还有酸奶……来,尝尝。” “可等到了你的酸奶!嗯!和那个小孩给的味道不一样,不过我也喜欢。” 她雀跃的说道。 我吹掉树桩上黑色的乱泥,一屁股坐了下去,接着说:“今天我带了一本书来,可以慢慢和你聊。” 她不解的看着我,然后问:“过年,你就这样过?” “是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啊!”我故作轻松的说到。 “越听你这样说,就越能感觉你的戾气……'戾气’这个词是不是不准确?”树桩反问我。 “随便你怎么说,如果真没词了,就用这个也无妨。”我一边取出书本,一边回她。 “先不要忙着看书,看你眼睛肿肿的,昨天没有睡好?” “从我妈生病开始,就常这样,习惯了。”我再次装作无事的回答到。 “时间会带走一切的,希望你尽早回归正常的生活里。不要像我那样,刚到苗圃时想妈妈,不吃不喝,等到现在真想吃喝都已不能够了。”树桩伤感的应着:“我们俩是同病相怜吗?” “放心,我的事已经过了快半年了,一切都已经好多了。以前是因为担心,现在是因为思念,心态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以前想的都是病痛,揪着心,而现在更多的都是美好的回忆。以前是痛醒的,现在是笑醒的。”我对着树桩投了一个美美的微笑。 “是呀!似乎感觉你调整过来了,但我又没证据。”树桩长吁一口气:“算了,不想了,再给我喝一口酸奶呗。” 在给树桩浇了一些酸奶后,我刚好看到几只红色的蚂蚁跑来偷吃,于是就把三明治含在嘴里,空出手找了根小树枝把蚂蚁都赶跑了。 “不用管它们,这些蚂蚁曾经帮我把金毛狗咬开了的呢!它们的巢在马路对面的小土坡上,天晴的时候才会通过下水道寻到这里来。” 听她说完,我就把树枝扔掉了,擦干净手后便把三明治抓了起来。刚准备开口说话时,一小块三明治从嘴角漏下,掉到裤子上,于是说:“让它们把这些食物搬回家去吧!” “那感情最好。”树桩愉快的接到。 可我四下找了找,刚才的红蚂蚁却不见踪影了。 “有一只藏在前面的果实荚里。呃,那个荚,是我本家大姐去年长出来的,一直在树上挂着,昨天才掉下来。” 我照她的提醒,把三明治放在了荚上。不一会儿,一群蚂蚁就围了上来——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抢得好不热闹。 “问你一个问题:你大姐的果实现在能发芽吗?”我打趣到。 “那不一定,去年天气不好:水多的时候让我们不能呼吸,水少的时候又让我们快要自燃,所以去年的种子大多是发育不良的。” 将信将疑的我,将荚剥开,只见里面的小豆豆都已成了黑色。于是我将它放回了地上后,接着好奇问:“那你有自己的孩子吗?” 树桩楞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回我:“今生我繁衍的任务已经无法完成了,按你的话来说,'这就是命’。” 于是,我自觉的闭上了嘴,她也沉默着。这时,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微风徐徐的吹过耳旁,似乎还有一只画眉在不远的木棉树上叫着,也许是山莺——因为我对鸟的认知只停留在麻雀与燕子。 或是出于无聊,为了打破沉闷,树桩又说起话来: “你看的是什么书呀?” “《朱自清散文集》,一个同事的女儿的读物,我借来看看。” “你喜欢写文章?” “偶尔写点诗,抒发一下感情。” “那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吗?” “一直没有什么好作品,胡诌几句而已。”我不好意思的回到。 “那也朗诵一首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要了,我写的东西上不了台面。” “唉,你这人真无趣,敢写却不敢念。那除了诗你还喜欢写什么呢?” “我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平时的爱好就是睡觉。” “你不去逛街吗?你不大吃大喝吗?你不去KTV放松吗?”树小姐一连抛了好几个问题出来。 “呵呵,抱歉,我不好那些。” “那你真是一个闷葫芦。” “你咋知道那么多娱乐项目呀?” “都是听石凳上的人讲的。”树小姐兴高采烈的说了起来:“不过打我来这里这么久,就没听人说过诗句。” “所以说,现代的诗人都饿死了。”我对她轻微的笑了笑,接着深沉的说到:“有人说,自从海子死了以后,就不再有诗人了。” “海子?谁是海子呀?” “他是一个让喜欢诗的人挥之不去的痛……你看到那个新楼盘了吗?” “看到了。” “那广告词呢?”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嗯!这就是他。”我接着说:“春暖花开今犹在,不见当年卧轨人。” “自杀了?还是卧轨?这得多疼呀?” “他的祭日是3月26日,另一个人是4月1日,还有一个人是8月27日……”我喃喃说道。 “8月27日我知道是你妈妈,那4月1日又是谁呀?”树小姐急切的问着。 “一个在楼间飞翔的灵魂,一只没有脚的鸟……” “没有脚的鸟?那他怎么飞呀?” “所以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哦,那我知道他是谁了。不过你记住自己母亲就好,还要一直记着他们两个人,我都突然开始莫名的要担心你了。” “不用担心,我就这样过了这么许多年。”我拆开面包,咬了一口,接着说:“人生肯定会遇到一些人或一些事,没必要自己给自己上套。对于他们,我更多的是惋惜。” “放弃追寻那些看不清的脚印,把那些无法忘记的人,请进博物馆或寺庙,偶尔瞻仰,偶尔膜拜。”树小姐如是深情的说。 我“呵呵”一笑,慢慢将面包就着酸奶吃完。正用纸擦着手时,裤兜里响起了手机铃音。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取出手机一看,是女儿发来的视频请求。 接通了视频,树小姐也雀跃异常,频频与我女儿隔屏互动起来。看着她们快乐的脸蛋,年味便在阳光下全部散发开来。最后,聊天在“电量不足”的红色提醒下结束。 “你咋不带个充电宝呢?”她意犹未尽的嘟哝到。 拿着手机,我漫不经心的点开了微信,随后给她看了看昨夜醒后胡写的诗: 隔夜乡音梦未凉, 母亲对镜拢鬓妆。 轻挠鼻角弹刘海, 脑后依然淡似霜。 “回家充电了!新年快乐,和我一样多愁善感的树小姐!”刚说完,我发现越来越多的蚂蚁将地上的面包屑搬向树桩边的草丛深处。 “新年快乐,和我一样没有根的人。”她俏皮的回到:“还有,下次你要带点瓜子来,因为,前面那个洞里,现在住着两只松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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