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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建锋|背影

 120035948@qq.com 2022-01-15
背影
文/卢建锋

从家所在的居民楼到火车站步行不到十分钟,走得快时五六分钟。

已是深夜了十点了,我要坐的火车十点半发车,我将收拾好的背包挎在肩上,准备出发。这时父亲从卧室里走出来,他换上一件笔直的黑色呢子外套。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的,面容洁净,气色清爽,加上这件漂亮的呢子外套,此刻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帅气。

 “爸、妈,我走了,你们在家看电视吧,不用送了,这么近。”我独自走向门的方向。

“这怎么行,还是去送一下。”父亲拿起手电筒,按下了开关,调了调亮度。

“不用你去了,没几步路的。”我继续说。

“唉呀,你怎么这么啰嗦,走走走!”父亲没有看我,埋着头换了鞋,将手电筒射向门的方向。

趴在沙发里看电视的小侄子突然跑过来,“爷爷要去哪里,我也去。”小侄子今年四岁半,平日里最爱黏着父亲了,父亲去哪他跟到哪。

“爷爷送叔叔去火车站。”父亲说。

“我也去。”宝宝说。

“宝宝别去了,在家看电视吧。”我说。

“我也要去,我要跟爷爷去。”宝宝不依。

“好吧,好吧,去去,宝宝来。”父亲将门打开,左手牵上宝宝,右手打着手电筒。

时节已经由夏转秋了,深夜十点多,居民楼间的巷子里没有了白天的喧嚣,路边微弱的灯光照着稀疏的人影,四处静悄悄的。父亲牵着宝宝的手走在我前面,一老一少,两个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宝宝长得很快,已经超过父亲的腹部了。

在我还是宝宝这个年纪时,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记忆中对父亲是没什么印象的。因为我的童年里,几乎没有父亲的陪伴。

我的父母虽是高中同班同学,上学时却没说过话,在他们那个年代,在我们老家农村,年轻的异性男女是不相往来的,否则会被人说三道四,认为不正经。而男女的婚姻则几乎都是被媒人和家长安排的,我的父亲母亲,两个原本相识的人,最终也是通过媒人牵线才走在一起的。

后来母亲每每说起此事,都只念叨一句,“这就是命啊!”等我成年以后,也渐渐相信,两个人走到一起,组建家庭,生儿育女,肯定都是冥冥中的安排,是前世修来今生的缘份,否则,为什么凭白无故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要呆在一起过一辈呢?

只是我父母的姻缘并没有大多数人的那么美满。

母亲和父亲相亲时,已经在家乡小镇的水泥厂上班了,成为一个不用种田的工人。那时的父亲刚被推荐上省里的大专,在全村传为美淡。就这样,一个不用种田的工人和一个将来国家统包分配的大专生,两个都是吃公家饭人,在媒人撮合下配成了一对,看上去多么般配。

“当时听说他被录取的是大学,后来又听说是大专,这大专和大学是不是一回事呢,到底是不是大学呢,而且这学校毕业出来后会分到哪去,去做什么呢?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是一整夜都没睡着。”后来我每次听母亲啰嗦这些话时,都会莫名地发笑,原来他们当初是这么糊里糊涂结的婚。

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那一夜的担心和纠结并不是多余的。但命运是老天安排的,老天已经这样安排好了,谁能改变得了呢?

婚后的前几年,母亲的日子几乎是泡着苦水过的。她独自一人在离老家十多里远的镇水泥厂,一边上班,一边拉扯着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

父亲在省城读的是一所铁路运输学校,读书三年期间学校发的生活费只够自己用,毕业后被分配到全省最西边的一座煤炭城市,当年毛主席组织安源工人运动的地方——萍乡,在那个交通极不便捷的年代,这城市离母亲的工作地有一整天的路程。

父亲的工作是铁路机车司机。而从建国以来,中国的铁路运输线就是全世界最繁忙的线路,铁路工人也是全国假期最少的工种,平均一年也休不到一个月的假,有时除夕夜也要加班。

所以在我童年的成长经历中,几乎没有什么关于父亲的印象。因为他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少了,以至于每次在他面前,我都无法自然地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叫爸爸。

但是他的每次出现,都会给我们兄弟俩无限的惊喜,有小镇上买不到的大白兔奶糖,有印有卡通人物的T恤衫,有五彩缤纷的烟花,还有引人入胜的小人书,我对文学的最初兴趣,就来自这些小人书。

这些来自大城市的新鲜的东西,多数在小镇上是根本看不到的,所以在小伙伴们前,我一直以有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父亲而自豪。

小时候,在弱小的我眼里,父亲就像是一座高山,虽然有点陌生和遥远,但更多的是敬重和骄傲,他能给我一种稳重厚实的依靠。

只是父亲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的,因为他的假期永远那么少,所以我们父子俩少有朝夕相处的机会,我们之间始终有一层看不见隔阂,还没来得及熟悉,又重新变回陌生。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那时我已经长成十七岁的小伙子,考上了全中国最好的一所铁路院校,在某种程度上的继承了他的事业。这时母亲已经退休,全家人搬到了父亲所在城市。父母这对苦命的鸳鸯离别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才得以长相厮守。而我呢,却是平时第一次离家远行,为了青春的梦想,我又一次离开了父亲,也许我们父子俩注定就是无缘长聚的。

去大学报到的那天,父母帮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送到候车厅,等到检完票,母亲就回去了。父亲凭着他的铁路工作证,可以送我到站台,他担心我一个人拿不下这么多行李,他大概忘记了,他身边的这个小伙子,已经长到十七岁了,今后的人生道路,无论天涯海角,都得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我们来到长长的站台,排在拥挤的队伍中间,瞭望着远方铁轨延伸的方向。我要离开家独自一人去远方打拼了,某种激动的情绪在胸中涌起,同时也有种莫名的惶恐。当初父亲也是一个人从小县城坐车去省城,那时的他会不会也有我今天的心情。

终于,火车呼啸着急驰而来了,车还没停住,站台上人的人们就匆忙地奔跑起来,朝向自己车厢的位置。我也提起手中的行李,飞快朝着车厢的位置跑过去,父亲跟在我后面,提着我的行李。我着急地赶车,匆匆地往前跑,也没空看他,中间猛的往后一看时,他居然被我落下了好远。

“爸,你快点啊,火车会走的。”我心里有点急躁,都这个时候,他怎么还慢吞吞的。

“好好!”父亲尴尬地笑笑,朝我摆摆手:“你先上去!”然后他费力地加快了脚步。

可等我已经跑到车厢门口时,回头看见父亲还是落在后面好一段距离。我看着他费力地背着我的大行李包,脚步开始有点踉跄时,甚至差点摔倒时。我心里忽然猛地一惊,父亲怎么在什么时候悄悄地变老了,记得从前总是我跟着他后面跑的。今天,他拖着胖胖的身驱,却怎么也撵不上我了。

他错过了我的成长,我又何尝不是错过他的变老。

等我念完大学参加工作后,父亲也退休了。我在外地的一所大学工作,一年有两个长假,所以每年都有较长的时间在家陪陪父母。

很多关于父亲年轻时候的事,也是后来才慢慢知晓的。

爸爸年轻刚参加工作时,每月领完工资就第一件事往农村老家寄钱,长期下来,抽屉里往邮局汇款的单子,叠起来竟然有半把尺子那么厚。爷爷生了八个孩子,仅靠种田维持生计,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吃饭的嘴。父亲作为长子,几乎要承担和爷爷同等的养家责任。

“那时候夜夜都睡不安稳,一个人在外地上班,农村老家有两个家庭要养,一个大家,一个小家。弟弟妹妹们个个要吃穿用度,长大了又个个娶妻嫁人,我都要帮你爷爷分担,家里三天两头总会打电话来要钱。长期以来养成神经衰落的毛病,到现在退休了也睡不安稳。”

母亲老是抱怨父亲爱他的大家胜于爱我们的小家。90年代邻居们家里冰箱彩电洗衣机三件盛行的时候,我们家里一件也没有。小时候我的吃穿用度,在同龄人间都是偏差的,为此我曾颇有抱怨。

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使命,父亲生来的使命是两个家庭的支撑者,虽然他只是个平凡的男人,一个习惯沉默,一个个子不高,在人堆里都找不着的男人。

但是每次在最紧要的关头,他都是远处的两个家庭里十多个人的依靠。

当四叔结婚时爷爷拿不出一千块的彩礼钱,女方收不到礼钱坚持不肯过门,全家上下急着手足无措团团转时。最终是他在天黑时出现在村口,从公文包里拿出礼钱,这样四婶最终才过的门。

当奶奶病痛在床上,神志不清,即将往生时,口里念叨的还是:“大伢子呢,大伢回来了么,不是说了要回来的吗。”这时她已经老眼昏花看不清他身边的这个人,就是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大伢子。

当兄长在省城医院看病,动完手术需要连续一个多星期的住院观察时,在床边打地铺通宵守夜,二十四小时不离开的,是这个平时里不善言谈,习惯沉默不语的男人。

当我高考结束,坐在小镇中学傻傻地翻着报考指南,完全不知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省高招中心到处跑腿找人咨询的,是这个后来学历远远不如我的大专生。

他是那样的平凡,包括他的行为举止。

他会在炎夏的夜晚,默默地从冰箱里拿出冻好的冰块,放进我房间的空调扇的小格子里,这样能换来我整夜的清凉。

他会在冬天半夜如厕时,看见我被子上的毛毯掉下了床,默默地拾起重新给我盖上。

他会在我要去找工作时,看见我衣着简陋,便拿钱给我去换西装换皮鞋,自己却一年到头穿着铁路局发的那几件工作装。

他会在我每次远行回来和即将再次远行前,从菜市场买来大鱼大肉,在厨房色香味俱全地大搞一场,最后丰盛地摆满了桌子,虽然我对吃荤菜已经渐渐没有什么兴趣。

他会在去车站送我时,看见我没带什么吃的,便临时跑到车站门口的小摊上,买些水果回来留给我路上吃。我老埋怨他,车站的东西那么贵怎么还买。

他会在打电话的时候只是简单地跟我问候说:“还好么?还好吧。”最后一句永远是:“要是缺钱的话就打个电话过来!”即便后来我的工资已经远远高过他的。

这些平凡琐碎细枝末节的事情,当我一个人在外漂泊,常常感到身心疲惫旁边却空无一人时,想起来都是那么的温馨。因为我深深的发现,在这世上,除了他和母亲以外,不再有人默默地为我做这些琐事了。

独坐在火车上,黑夜中,眼前浮现出父亲那并不高大背影,昏暗的路灯下,寂静的巷道里,他左手牵着宝宝,右手持着手电筒,走在前面为我开路。初秋的深夜,乌黑的夜色里,这背影看上去那么的温馨。

也许一直以来,父亲给我的印象都太模糊,唯一清晰的记忆,竟是这无声的背影。

少年时读朱自清的《背影》,怎么读都读不出什么感觉,读不出这文章的精妙所在。如今人快到中年,再去读《背影》时,都不敢逐行逐字地细读,因为生怕收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这世上真正的爱,是没有声音的。 

教育使人富有
文学使人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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