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叶》全篇 ◎余怒
《枝叶》
谨以本书献给吴圆圆
1
花园有雾
我睡不着
我有点过敏
身子碰着花蕊
2
鼻子嗅着头发
桃花和梨花
你身体不适
要约束花园
3
紫罗兰吞食海棠
花园乱得不行
你在花园里散步
一点不惊慌
4
在檐下站立
在雨中屈体
我是糊涂虫
乐于被迷惑
5
走得太快
看不清她的相貌
倘若在早晨
她只是一个器官
6
她有声音
垂下许多枝条
秘密在这里
石头上生露水
7
槐花飞
合上眼皮
姑娘丰满
多层次幽静
8
游一会儿泳
仿佛从二月到三月
在石子路上
让肺享受花瓣
9
在树上
荡秋千
梨子慢，而苹果快
都是一刹那
10
天气闷热
抱着苹果做梦
苹果凉凉的
没有尖锐处
11
若非必要
她从不早起
用木头架子
把花架起来
12
九月十二日
是中秋*
那个婴儿
要我抱她
*注：九月十二日（农历中秋）是吴圆圆的生日
13
到了春末
形体恢复
她颤颤站起来
宛如豌豆秧
14
柔软物体
在水中游
那是她对
凉爽的要求
15
花园里
花繁多
我不说别的
花静静的
16
三十九岁
他言语不多
喜欢简单
递给他花
17
花开了几朵
还在继续开
就那么憋着劲
开到夜里去
18
野菊花、雀舌花、紫掌花
不管什么花
皆为我所爱，不在乎
大花朵小花朵
19
一本新书
情节复杂
花压着花
腿压着腿
20
枝子压下来
身子迎上去
菊花不合时宜
我厌倦了生活
21
春分之日
我将脖子探出窗外
疏枝繁花
簇拥着这么个没头没脑
22
花下鬼
瘦而高
满足于此时
去那里哭泣
23
她在有林子的山上
喊了一声
鼹鼠在早晨
跟着光线乱走
24
明亮的
继续明亮
河水汹涌
我的疲倦
25
说了很多
花和花
是可能的
我是秋风
26
秋风
小鸟
小的
心脏
27
早上七点钟
夜里三点钟
昙花开过了
我爱上了圆圆
28
七点钟到八点钟
我们做爱
开始时虫鸣嗡嗡
后来便听不到了
29
茎啊
露水啊
来到户外
我明白了花
30
茎啊
露水啊
流年啊
你奈我何
31
枝枝叶叶
为了什么
桑葚红了
摇晃树干
32
星星很小
不见五指
林花谢了
好好休息
33
青已经翠了
那种青
我们不要吵
不看山
34
山静得空了
还要空
空下去
直到山顶
35
我在家乡的山上散步
看到山顶上一块圆圆的大石头
四野合拢
有点儿不顾一切
36
乡村自有满足感
高大的树木，白玉兰花
在香气里
完全被孤立
37
沿着溪流
往山里走
伤感莫过于狐狸
走在我的前面
38
我走在前面
你跟在后面
菊花开在九月
你不要着急
39
做乡下人
不慌不忙
穿过杂树丛
感官顺从树枝
40
河边杨柳
临风不乱
女人的直觉
和弯弯的柳树枝
41
在开阔处
倾听松果落地
向往着
飞鸟与晴空的结合
42
那日偶与圆圆
谈及慧能
山楂树自行其是
落叶子于你我鞋边
43
手呵手
忽前忽后
葵花金黄
使劲摇晃
44
日日消瘦
骨朵小
水仙花开
只言片语而已
45
抚摸
不太具体
牵牛花和
扁豆的幸福
46
似花非花
似藤萝非藤萝
你在早晨说的话
没人明白其意思
47
冬天的树林
叶子落光了
我也孤身
听其自然
48
雪地上野兔
算不上奇迹
麻雀鼹鼠
低飞低语
49
挑选一块地方
想一想事情
雪天雪地
不要邻居
50
大雪纷飞
众人皆醉
听罪犯回忆
亦是美事
51
冰冻三尺
下面游鱼
你疲倦了
就上岸来
52
生病的那天
另一个人也生病
多好啊，一块生病
不问菊花
53
东边几棵枯树
南边一个水塘
三心二意
踩着梨花
54
瞧她一脸
懒懒的
石榴树上
的青石榴
55
三棵槐树
两棵柳树
忽而悲伤
忽而潺潺流水
56
在石头桥上
忘了流水
暮色降临
将我排除在外
57
鲍冲湖
青山，野果子
听见水声
恍惚你我
58
听见水声
恍惚你我
枫树松树
可以做证
59
戴着草帽
低头看水
贴着水面
跟水鸟说话
60
摸着黑
回答她
听到水鸟叫
知道在水边
61
原野像妇女
遍地金盏花
在流水边我心里
充满流水
62
沉思状的山谷
和哗哗流水
秋天的历史感
和猜不透的月亮
63
坐在榆树上
什么都不想
树木稀疏
比人还少
64
早上爬树
爬到枣树梢
那里阳光好
帮我理头绪
65
发呆的时候
夏日炎炎
树木直直
不理会我所想
66
灌木丛
又湿又热
树林里
绿叶子阔大
67
山上大树
河边大石头
万物幽静
放了你我
68
树林里
落叶纷纷
纷纷啊
还我幽静
69
野花
野鸭子
仿佛
你和我
70
野花
野鸭子
在那儿
互相印证
71
沉湎于
此情此景
野花和野草
云里雾里
72
那些事物
不可捉摸
你是花
你更是圆圆
73
发生的事情
总是很突然
树木葱茏
绕着走
74
早上寂寞
随便走走
现在呢
绕回来
75
鸟飞来飞去
有些异样
我笨得
像鸟头
76
红的花
白的鸟
从头到脚
彻底安静
77
鸟儿怎么
消磨时间
我们也
怎么
78
惊诧
一人高
在身体里
捉到的鳗鱼
79
没有一丝风
可以用来皱眉
光着身子
为花浇水
80
雨声渐大
可以藏身
雨中昆虫
随心所欲
81
清晨，花香
你们未醒
青苔绿着
开着窗户
82
清晨，鸟语
木门不隔音
我呢？我有
几个身子？
83
在栗子树上
坐直身子
高声朗读
让她听见
84
时间提前了
尽早告诉她
八月早晨
菊花身子
85
做一回荷花
再做一回菊花
天蒙蒙亮
脱身回来
86
静悄悄被懒洋洋围着
毛绒绒的水獭
很多影子从你身边跑过去
回来时身子已不是身子
87
将喜悦具体化
树枝绕着树枝
婴儿敏感
动动脚趾
88
沿着山坡
往下滑
轻言慢语
如裹着毛毯
89
她爱吃零食
话梅和咖啡冻
爱打瞌睡
爱抱荷花
90
我的眼中
只有圆圆
荷花清凉
一切不复存在
91
在雾中等人
直到雾散
不见了雾
也不见人
92
冬日有雾
雾似饿虎
鸟兽和花
为她分忧
93
没有力气
穿透玻璃
今日大雾
她想法单一
94
雏菊由着她想象
她抓着它
提着衣服
摸它骨头
95
在苹果园
苹果尚小
含着睡意
还有汁水
96
苹果花像
孩子的耳朵
她浑身丰腴，予飞累
的鸟儿以补充
97
独自一人
醉了酒
两只松鼠
故作耳语
98
枝叶间，有人低语
与松鼠合二为一
细雨很细
近乎茫然
99
藏一朵花
不时嗅嗅
不时喘息
像在爬山
100
藏一只鸟
于房子中
房子要深
要宽敞
101
在那个空间
我没被发现
手指是手指
花是花
102
总而言之
空无一人
我也藏着
请帮我回忆
103
围绕着水塘
他踱着方步
心情好
在一个方框里
104
丰满的、温热的、湿润的
金黄、翠绿、粉红
心情好
还不止这些
105
早晨
洗过澡
浸泡菊花
三两朵
106
感情冲动起来
像汽水
说时迟
那时快
107
那甜甜的
小幺妹
极平常，极简单
萝卜映山红
108
用香水
换茉莉
我们用花
制造声音
109
断垣残壁
一片狼籍
我休假归来
欲抓明月
110
她的肩膀上
有一处抓痕
青草青草
我抱着她
111
你愿意
嫁给我吗
两种可能
或花或鸟
112
蜜蜂
蝴蝶
在桥边
比高低
113
青的蓝的绿的
在彩色中我感到孤独
枯叶蝶
也孤独吗
114
枯叶蝶
在雨中
翅膀嘴唇
一张一合
115
将制动装置
放在花蕾边
不等风起
我喊开始
116
风起了
凉了些
一只坐着的狗
旁边两片落叶
117
有风拂过
还是悲伤
一天里
晚些时候
118
拍一下鱼头
鱼就沉下去一点
我也会变得
这样无忧无虑
119
对着镜子
解开衣服
花枯萎时
谁吹口哨
120
孤独的人
坐在家里
看月亮
磨钻石
121
天空被磨得光滑
只有明月
我们去那儿
没什么可看
122
月光好
目送她
看流星
身不由己
123
快乐起来
不是一句话
三十里以外的晴空
四十岁以后的面容
124
说来说去
就那么几句话
杨树林，三五人
享受清风，谈论圆圆
125
眺望窗外
不必多想
灰尾鸟随风
引诱我去
126
夜里，所有器官
聚向四肢
蔷薇晃动而我
相对清醒
127
高高的树
窗户对着湖水
宛如我的语言
对着你的躯体
128
矮石屋子
窗户开得高
植物在梦着
我不必去梦
129
绝望时
搭积木
房子小
一间套一间
130
木屋子
窗户透明
风大起来
露出杨柳
131
房子朝南，周围
树木和杂草
离群索居时
我耳濡目染野山雀
132
你来这儿
同我唱歌
高高屋顶
大雨过后
133
雄鸟处于冥想中而
雌鸟在翩飞
不知鸟的名字
听听鸟叫也行
134
眼睛看到的
耳朵听到的
石头从空中
划过的片刻
135
连鸟带笼子
一起飞
明月夜
我连人带衣服
136
清明节
在余湾
圆圆是溪流
桃花是山
137
在余湾
容易迷失
山显得高
旁边圆圆
138
嬉子山*
石头乱
绕指头
看繁花
*大龙山在余湾一带被圆圆称作嬉子山
139
水边石磨
风吹凉它
我爱圆圆
河水见底
140
水边石头
来自别处
风吹一遍
更显空寂
141
水边幼鹿
凝视我们
春风也有
良好嗅觉
142
为她拍照，确定不了
她的位置
她身后有一条小溪，左边
还有一条小溪，右边还有一条小溪
143
她双脚弓着
在两块大卵石之间
小溪自个蜿蜒
我叫了声圆圆
144
竹林外面
应该有人
我喊一声
试试空气的弹性
145
红顶黑嘴鸥
端坐在水面上
它往水中轻轻
放下它的爪子
146
身在船尾处
抓拍不了她
雾蒙蒙而雨茫茫
朝四面八方伸展
147
树枝摇晃时
别出神看她
我心乱如麻
却谓之斑斓
148
曼陀罗哀伤
跌跌撞撞
向西走二十四公里
就像她失踪了一样
149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海棠旁边
是喇叭花
150
今晚有某种
特殊性
星空与我
几乎垂直
151
上帝始终
笼罩着我
唉，谁叫我
是肉身呢
152
牵牛星
孤独的
你根据它
校正钟表
153
反拨时钟
你停一停
过隙白驹
蝌蚪尾巴
154
睁开眼睛
我是蝌蚪
万物并非
因我而生
155
跟孩子玩
猫鼠游戏
什么将我
推入万物之中
156
写写诗，伸伸腰，叹叹气
她只要一个五平方的空间
小小竹雀
小小自我
157
水仙开得慢
无不安之感
这小丫头
是真实的
158
画抽象派画
写莫名其妙的诗
这小丫头
是虚幻的
159
傻姑娘的
小心眼儿
栀子花的
过度表现
160
水塘，树
鸭子和鸭子的影子
世界宁静
轮廓分明
161
夜观天象
言及你我
世界宁静
仙人掌和仙人球
162
她用吸管
喝冰镇可乐
世界宁静
如咖啡豆
163
此时此刻
身体停顿
世界宁静
如软黄金
164
对这个世界
你有什么看法
沙丘里的鼹鼠
这便是存在啊
165
知道吗？世界
已与去年不同
春花如暮色
鸟鸣若干声
166
整日无所事事
也不是个事
爬爬山去
做几天和尚尼姑
167
做几天采茶工
做几天挑山工
看山但不看云
看流水但沉默
168
整日无所事事
的一对情侣啊
你们不知道
云来云又去了
169
坐在电影院
的台阶上吃豆子
手小，豆子多
我们是世上的佛
170
世上事
由不得我
躺在山坡上
将圆圆当枕头
171
想你时
或卧或匍匐
睡的地方
尽量柔软
172
来到田野上
知道我错了
短命的花啊
有红的，有蓝的，有黄的，有紫的
173
那花叫
什么花
傻丫头
木槿花
174
她25岁
她还怕痒
纸飞机有
鸟的形式
175
一个人
在薄暮中
万有引力
作用于我
176
第一次坐飞机的感觉
多么奇怪又多么美好
天空广而无边
仿佛食人白鲸
177
蓝色野花
需要伪装
榕树有根蔓
纠缠大自然
178
布谷鸟的野性
大自然的风格
布谷鸟会不会
妨碍我们谈话
179
那正是
我的欢喜
三三两两
飞到这里
180
过去也好
未来也好
总之，对花啊鸟啊，我抱着
随而便之的态度
181
除了写诗，还有
其他工作要做
闲下来，我们
找一头犀牛来骑
182
你做你的曲奇，我写我的诗
然后我们合作，生个女儿
喜悦的
柳叶眉
183
九月里她
有了身孕
漫游起来
她更具体
184
十二点了
她还不愿上床
须提前在傍晚
服一颗糊涂药丸
185
燕麦抽穗
乱了方寸
即便睡着了
也是浅睡眠
186
在床上吃早餐
早上真美好
吃完了抹抹嘴
想象一下圆圆
187
早上起来
懵里懵张
在她身上
做个记号
188
披在肩上
格子浴巾
瞧瞧她被风
吹成了什么样子
189
石塘湖
的波涛
南边微风
往这边吹
190
在石塘湖
洗个澡
想想时间
的重要性
191
紧紧抱住自己
不为欲望所惑
甲虫转来转去
我们不是甲虫
192
真的用不着
自寻烦恼
梧桐青翠
待我小睡片刻
193
蟹爪兰
属两性花
含苞待放
巧克力热量
194
没法子，我只想
过我希望的生活
昙花若不开呀
我就不说话呗
195
雨声虫鸣
话语脚步
一股脑儿
都是天籁
196
说话太快，像
通了电流似的
或许是天上
的音乐片段
197
喝了酒回家
翻阅地图
晚上做了个怪梦
我用鸡毛掸打鱼
198
当我在墙壁上看到
一朵睡莲的图案时
我正屈身趴在两张
木椅子之间学游泳
199
激动起来
对着墙壁乱唱歌
一朵什么白云
一团什么泥巴
200
是雪泥
鸿爪吗
对着桃树
祝福桃花吧
201
浮云不明白
不听我们的
天是蓝的，仿佛
经过多次处理
202
不开心时
盘腿读书
在字里行间
留几个问号
203
念完了诗
喝芒果汁
今天她没戴帽子
全身雪花
204
今天她没戴
帽子手套
与枫叶露水
有过接触
205
知道今天
是什么日子吗？哦
我居然在秃树林
看到很多红柿子
206
今天空气好
写一首诗，致鸟儿
鸟儿无以名状
灵感由她诱发
207
寂寞时你从山坡上飞奔而下
我双手接住你为你止住去势
草丛间的闪电兔子飞吧跑吧
列车摇摇晃晃，不会有事的
208
啤酒不醉人，将湿鞋子
提在手上
唱完了歌
搭个顺风车
209
满天繁星
乐于闪烁
我不比圆圆
比木星金星如何
210
微小的事物
不为我感知
趴在窗口
默数枣子
211
木桩上不见了
的那棵酸枣树
想起某日，我骑在
某根枝干上
212
树上的动物
安静居多
长吁短叹
发自小猕猴
213
小楼的前面
有一幢高层
每到傍晚，我下班时
阳光照着那半棵樟树
214
静谧的夜空
像一幅素描
夜空加上我
加上许多无辜身体
215
你和我
本来一体
在水中你的
身体被放大
216
吊兰之绿
过于奢侈
剪去枝丫
忆记忆所及
217
狗尾巴草
在水面打旋
鳗鱼挺直了
朝它一跃
218
山顶上我是
宇宙一部分
二分之一或
七十亿分之一
219
老了我们就
走走看看
不去伦敦纽约
去格陵兰刚果
220
有时候地球
就是不转动
她躺在摇椅上
借摇晃以自怜
221
静电和雷电
有什么分别
自成一体啊
地球不转动
222
地球不转动
应有其缘由
我只知道爱
圆圆之所在
2005.11.完成1—139节
2013.4.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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