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摩登女人—上海被称作“下只角”的弄堂风貌(一)

 披衣闲坐养幽情 2022-01-17

下只角

——上海老弄堂里的记忆(系列二‬)

作者:沈东生

(温馨提示:用上海话读更加有咪道)

老早点,上海流行过一种讲法,叫“上只角”和“下只角”。“上只角”是有铜钿人家住的地方。反之,穷人家住的地方叫“下只角”。我小辰光住过的弄堂就是“下只角”。假使侬有兴趣到弄堂里兜一圈,就可以看到各种稀奇古怪,异出怪样的房子:长的,方的,扁的,圆的,高的,矮的,凹进去,凸出来,木板房子,铁皮房子,纸筋石灰砌的砖头房子……样样都有。由于地皮紧张,房子造得房子贴房子,房子钆房子,近得两家人家隔条弄堂,趴在窗门口头,就可以聊天钆朋友,头一伸,还可以亲一记嘴巴……弄堂里的民风节俭,一件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是穿三年。讲穿了,是一个“穷”字当头,样样用坏的东西一律不舍得掼掉,修一修还要用一腔,弄得修洋伞,补套鞋,绷棕绷,铅皮匠,补碗匠……统统钆到弄堂里来转圈子,寻生意,从早到夜,总归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悠荡在弄堂里,蛮好听,也蛮方便,李家婶婶昨天夜里一只白瓷碗敲成了好几瓣,肉痛啊……早上,看到修碗师傅问一声:“师傅,阿好修?”“笃定。”修碗师傅闲话还没有讲光,已经放好担子,抽出小凳子坐定当,膝盖上垫块皮垫子,张弓搭箭,像拉胡琴一样,朝破碗瓣上打眼子,一阵“叽咕,叽咕”的声音响停当,眼子打好,一排骑马钉朝眼子里一嵌,白粉一涂。一只破碗修好。“多少钞票?”“三分洋钿。”到门口头水龙头上盛碗水试一试,滴水不漏,一只破碗又可以用好几年……弄堂里住的都是“老土地”,姆妈生小囡的辰光,接生婆请到屋里来接生,小囡眼睛一张开,看到的就是老房子,接下去,养了里厢,长了里厢,一辈子住了里厢,一直住到老死……弄堂里也有从外头搬进来租房子住的人家,当然也是穷人家,穷人家搬一趟场不容易,只要住进来,一住就是几十年,算起来也应该是“老土地”了。邻舍之间,开出门来,不是张家长,就是李家短,哪怕到了夜里,关起门来,隔壁邻舍夫妻之间吵相骂的声音还是能听得见,听到了还不算数,第二天还会有人追牢子问:“杨先生,昨天夜里阿是跟阿嫂斗过啦?”“喔唷,面孔上还有五只指头印,阿嫂辣手格。读书人只好吃瘪。”侬讲讲看,弄堂里还有啥东西可以瞒得过去?辰光一长,我晓得你,你也摸透了我,家家户户之间的关系,就像蒸笼里的糯米糕,侬碰着我,我也挨牢侬,统统粘到了一道。虽然也有为疙疙瘩瘩的事体吵两句相骂,甚至还会打一顿,不过,常常打出来的乌青还没有退掉,包馄饨的辰光,就会送一碗过去……确实,要分清爽也蛮难,骨头拗断了筋还连了一道,远亲不如近邻……哦,差点忘记告诉侬了,弄堂口还住了一个宁波阿姆,太阳一出来,就坐到门口头,一面孵孵太阳,一面拣拣小菜、做做针线生活,看到陌生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定要用胖得不得了的宁波腔问一声:“寻啥人?”假使侬是坏人,只好别转屁股开路。于是,弄堂口就像装了一把锁,安全,比方讲,有人家,临时出门买瓶酱油之类的,门也不要锁……这就是“下只角”的“弄堂文化”。对于刚刚搬进来的人家,就两样了,肯定叫侬样样事体不顺心。讲得文化点,叫着还没有融进弄堂文化,讲得难听点,就是欺生……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下只角”弄堂里竟然搬进来一位摩登小姐,摩登小姐姓李,李小姐是大人家出来的,老早住的是洋房,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外国货咖啡,父亲解放前是开厂的,伊自己在教会学校读过书,后来还学了金融,进了银行里做生活。像李小姐这种人搬进“下只角”弄堂,哪能住得惯?哪能融得进“下只角”的“弄堂文化”?真好比李小姐是块西式冰淇淋蛋糕,碰到了弄堂里人家的中式的糯米糕,放进一只蒸笼里一道蒸,结果可想而知,肯定是一塌糊涂。

照李小姐的讲法,搬到弄堂里来住是父亲害的。其实是阴差阳错的事体。伊父亲解放前是开厂的,生意做得蛮好,门槛当然也蛮精,老底子的讲法,叫奸商。解放了,奸商的脾气还是没有改清爽。关键辰光,习惯性地要耍点小计谋。伊对李小姐讲:'我帮侬物色了一个对象''啥人?''军管会的联络员,是国家的人。'李小姐在父亲的工厂里经常进进出出,看到过的,小伙子虽然黑一点,人倒是斯斯文文,像读书人。心一动,就去接触了几次,小伙子既没有架子,还确实有文化,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空余辰光,还写写诗文,练练书法。李小姐心仪了。想不到,再接触下去,就晦气了,人家小伙子根本没有要和李小姐谈恋爱的意思。再一打听,人家乡下有老婆的。过一腔还要接到上海来住了……李小姐就朝父亲发小姐脾气了:“侬瞎七搭八点啥!人家老早有老婆了”。父亲却笑嘻嘻地说:'乡下老婆算点啥?侬盯牢伊,还怕盯不到?盯到了,屋里就有靠山了。'看来,父亲老早晓得了这点事体,还是计谋好的,要让女儿施美人计,去当小老婆。弄清爽父亲连亲生女儿也要当工具派用场,像噎了一口水,吐不出,也咽不下去。李小姐的娘死得早,父亲虽然在外头花擦擦的事体不少,不过,对女儿的感情倒不舍得伤害,有女人也不会带到屋里来。李小姐一直认为自家是屋里的一颗明珠,被含着捧着的,现在突然之间变成了工具,切实被伤害得蛮深,眼泪汪汪地讲:“我是侬亲生女儿呀”“我还不是为了厂里好!”,李小姐刚刚明白,自家在屋里的地位是为了工厂随时可以牺牲的,立马觉得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一气之下,拖了一只皮箱就出走了。其实,出走只是发发小姐脾气,是临时性起,装装样子。出了门,去啥地方?就不晓得了。再回去又没有台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偏偏伊父亲也在想:一个小姑娘,没脱离过屋里,看死伊走走就会回来的。两个人就这样想到岔道上去了。而且在岔道上越走越远。既然父亲勿追出来寻依,一直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天夜了,总归要寻个落脚的地方,只好去做生活的地方——银行。跟领导一讲,领导讲:“好,侬常驻值班,住值班室。”一豁两响,李小姐有了住的地方,单位又可以剩一笔值班费。后来父亲寻过来了,李小姐说:'侬哪能不早点来接我,我气伤心了,坚决不回去。'其实李小姐只是发发小姐脾气,逼父亲再用点劲哄哄自家,自尊心得到满足,面子挣足再回去。啥人想到,父亲因为厂里的事情,心情不顺。也顾不得细细琢磨女儿的心事,自说自话地想:等一腔来接也好,让女儿吃点苦头再回去,就晓得感恩了。于是走了。这一走,李小姐真的伤透心了。这就叫阴差阳错。

李小姐牙齿一咬,洋房的屋里,死也不回去了。不回去就不回去,也没啥大不了,李小姐又不是养不活自家。不过,还有一桩事体叫李小姐随便哪能想不通,“联络员”小伙子竟然不拿我李小姐放在眼里!李小姐从小想要的东西总归能得到,得不到的东西,更加心心念念非要得到,结果也总归能得到。现在,偏偏得不到“联络员”小伙子。李小姐气不过,心不平了。人常常就是这副腔调,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得到,而且越想越心焦,想到后来,李小姐真的对“联络员”小伙子上了心,想忘也忘记不掉,小伙子写的诗文常常在耳朵边飘来飘去,写的书法常常在眼前晃过去晃过来。其实,这就是小姐脾气,是争口气而已,恰恰就是这口气,李小姐迷失了方向。李小姐定了一条标准:非寻到“联络员”小伙子一样的男人,就不结婚。不定标准,凭李小姐的条件要寻老公,可以捞一把挑挑。一定标准,就麻烦了。世界上啥地方去寻一摸一样的男人呢?肯定寻不到。就这样,李小姐的年龄就一年一年大起来了。

不晓得原委的热心人有的是,有人想吃五只蹄胖的,起劲地做媒搭桥;也有人想做乘龙快婿,毛遂自荐地朝李小姐身边钆。坐在李小姐对面办公台子上的一个男同事一直色眯眯地对伊讲:'你一直住值班室,也不是个办法,我有一间房子,空关着,要住吧?'男同事天天看着办公桌对面有一张漂亮、可心的面孔,虽然只隔一张台子,却远得像隔条银河,看得见,够不着,心里一直痒痒的。他想用房子和李小姐套套近乎,为自己做做媒。李小姐老早看穿了男同事的心思,一直假痴假呆,不理不睬。'直到有一天,男同事讲:'不要烦了,就算请侬看房子,我付侬钞票,总可以吧!'李小姐笑了:'真的?''用人格担保,我付侬钞票。'啥人要侬钞票。房钿收低点,我去。”因为领导寻过李小姐了,值班室要派用场了。男同事不晓得底细,开心得要死,讲:“一句闲话。”李小姐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再成交。''我用人格担保,你的任何条件我都答应,房钿绝对不要。'那我就讲啦。''你讲''我一旦住进去,你绝不许烦我。'男同事一愣,原来李小姐挖了只坑让他跳。不跳,从今往后不要想在李小姐面前做人了。只好一闭眼睛,跳了下去……李小姐白相这种男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李小姐搬场了。老弄堂里,搬场是桩大事情,起码要放几只炮仗,分分糕团。糕团一分,左邻右舍热情了,就会七手八脚一道帮忙,一息息功夫就会帮你样样事体搞定当。倒不是弄堂里的人家贪小,要吃糕团,这是俗成的规矩。而李小姐也不是肉痛这点碎银子,不舍得买糕团,凭良心讲是不晓得规矩……现在好了,一弄堂里的人,有的端碗泡饭立了门口头,斜转着眼睛,有人窗门推开一条缝,探出半只头,有人立了屋头顶,居高临下,统统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牢子李小姐烫着蓬松的头发,手腕里荡只珍珠小包包,一身丝绒旗袍,穿双皮鞋后跟有两寸高,带了两只簇新的大皮箱,讨部三轮车,笃悠悠进了弄堂。这个辰光,一弄堂里的人不约而同地从鼻孔里喷出了一个字:“哼!”,这个“哼”字的意思叫归复杂,可以理解为“稀奇煞了!”,也可以理解为“啥格稀奇!”还可以理解为:“叫侬稀奇!”。总之,一个“哼”字,就会叫侬今后日子不好过。更加厉害的是,汪家好婆凭着自己的年龄优势,一眼看出李小姐有蹊跷,出头前来探探风头了:'李小姐,弄定当啦。'李小姐笑笑。'一个人搬场蛮辛苦啊?'李小姐还是笑笑。一连串笑笑,密不透风。汪家好婆只好直奔主题了:'哪能先生不露面呀!'李小姐还是笑笑,不过开始讲闲话了:'你是居民小组长?'汪家好婆一愣,勿曾想到碰只软钉子,退了一步讲:'不是不是。''那么这个话题就不要问了,好伐?OK!'还用洋文结尾,尾音还升得老高,汪家好婆有点吃瘪,只好诺诺地讲:'侬忙侬忙。'往回走了。看上去,李小姐好像胜出了,不过已经得罪汪家好婆了。李小姐真是不会看三四,哪能好得罪汪家好婆,汪家好婆是块老姜,一息息功夫,已经搭到李小姐的脉了:一部三轮车,两只大皮箱,再加上,看上去伊年记轻轻蛮漂亮,保养的蛮好。一笑起来,眼角上的皱纹还是看得清清爽爽,马上鼻头里就轻轻喷出一个“哼”字“。意思是“稀奇啥,老姑娘!”不多一息,弄堂里的人都知道了:弄堂里搬进来一个老姑娘。在弄堂里的人家看来:老姑娘就是落脚货……

李小姐是个聪明人,弄堂里的人讲点啥,想点啥,心里都明白。本来想,关起门来上床睡觉,开出门来就去上班,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不搭界,奈我何?啥人晓得不多一段辰光住下来,日子不太平了。先是一群女小囡在门口头,一面跳橡皮筋,一面唱:看看蛮漂亮,实际不等样,为啥不等样,是只老姑娘……李小姐有点哭笑不得,这明明在说自己嘛,也不晓得是啥人编的,又不能和小囡一般见识,只好苦笑一下,就当没有听见,听见也只当与自家无关。接下去,日子更加难过了,每天进出弄堂的辰光,盯牢在后背脊上的眼睛越来越多了,而且滚滚烫,热辣辣,如芒刺背。冰冰凉的闲话隐隐约约传过来:'看看倒蛮等样嘛,哪能会没有人要。''肯定作来兮,啥人敢要?''说不定是有钞票人家白相过了,掼掉的落脚货……'接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了,肯定还有更加难听的闲话……李小姐的心情变得一塌糊涂了……一连好几夜天悃不着觉。李小姐不明白自己到底惹犯了啥人!?

调转老早点,每当心情不好的辰光,李小姐就会讨部三轮车,到南京路上的凯瑟琳咖啡馆去坐一息。一走进凯瑟琳,坐到连椅背都可以转动的座位里,有意无意地轻摇着身体,似有似无的音乐在空气里谈谈地弥漫着,一杯咖啡放到面前,漂浮着袅袅的热气,透过濛濛的气雾,朝窗外看出去,窗外的世界是朦胧的,人流攒动,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从来都不同样。来了又去了,也从不停留,过往辰光,李小姐常常会呆笃笃地坐老长老长辰光,冷眼傍观着这个和自己无争的世界,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自我,再大的烦恼也即刻都可以烟消云散。

李小姐决定要到咖啡馆去坐坐,去换换心情,今早是礼拜天,照道理,是悃懒觉的辰光,烂糟糟的心情叫李小姐实悃不着,一早就爬起来,特地寻出一套漂亮的手绣旗袍,手臂上荡一只新买的小包,头发烫得蓬蓬松松,镜子照了好几遍,没有纰漏,出门,上路,高跟皮鞋在弹格路上走得“喋咯喋咯”老响……李小姐要让大家看看本小姐的风采。气势上一定压倒弄堂里所有的人……想不到,李小姐一出门,右眼跳得厉害,老古话讲:“左跳福,右跳祸。”李小姐心里一惊,会不会要出事体?心里免不了有点虚,心一虚,李小姐的高跟鞋没有蹋落实,又细又长的鞋跟嵌进了“弹咯路”的石头缝里,拔也拔不出来。李小姐用劲一拔,脚从鞋子里拔出来了,高跟鞋的鞋跟还是牢牢地嵌在石头缝里,人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痛得“嘶嘶”直抽冷气。旗袍开衩脱线、裂开,露出了底裤。法国货的玻璃丝袜扯了一个大洞,针脚一直脱到大腿根,一大块雪白粉嫩的大腿肉露了出来,台型统统坍光,却没有人出来扶一把,看闹猛的小囡倒是团团围了一圈,又唱又跳:“看看蛮漂亮,实际不等样,掼了路上厢,眼睛定阳阳……”李小姐眼泪汪汪起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