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北岛在1974年写的第一部,也可能是唯一一部小说,中篇小说。 1974年,北岛在白洋淀下放,年方25岁,因为会摄影,以为工地下放知青和劳动人民摄影的名义,申请在住处搭建了一个暗房,于是在暗房里躲着写下了这篇小说。后在当时北京地下文学沙龙的组织者赵一凡支持下,开始修改,先后被追查的居委会和派出所逼着换了N个地方改。那个场景其实挺有意思的——一群大字不识的居委会大妈们,严肃地摸着他的稿纸,问你这是在搞什么违法的东西?追逐着一群写字的人四处躲藏。到今天,当年蜡版油印的《波动》市价可卖到12000元。 小说文本从现在来看,感觉没有什么,但一个25岁青年在70年代中期,能够使用这样的体裁形式和技法,以及使用人物对话来推进情节的技法——北岛说,他对于此技法的学习,是从《卡萨布兰卡》剧本开始的。我在想,TMD什么人能在那样的条件下能够拿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的资料来学习?再进一步,什么样的人能想到这一层? 小说是那个年代伤痕文学的典型,情节也比较朴素简单——下乡知青杨迅结识了另一个出身不好的女知青肖凌,彼此相爱。肖凌父母皆在动乱中自杀身亡,因此地位低贱,曾经委身于一个救命恩人,因此私生了一个孩子。杨迅其后动用父亲的权力将肖凌从农村调到了城市,最终又因为父亲不赞同这场恋情而分手。而其实父亲的不赞同,也是因为自己年轻时同样的恋情犯下过错而致。 
其中有一个人物白华,是杨迅的朋友,好吃懒做,嗜酒成性,唯一的一次做善事,是在车站偶遇了一个身患重病被亲人遗弃的小姑娘,他照顾了这个妹妹几天,送吃的送药,却突然因为偷盗而被派出所抓起来关了五天,等他出狱再去找这个妹妹,妹妹已经不在车站了,原先躺着的地方的墙上,留有她用指甲抠出来的几十句“哥哥,快回来吧”。
不像之后的很多伤痕文学,波动总体而言是平淡的,有哀伤,也是淡淡的。这种淡淡的感觉,体现在一些各种承前启后的细节上,北岛用诗句般的文字突然集中于某一个静物写生,让整体快进的速度稍微缓冲一下。 有一段关于恐惧的描写,体现了年轻的北岛的深度:那年我二十六岁,头一次知道恐惧的滋味:它无所不在,浅则触及肌肤——不寒而栗;深可进入骨髓——隐隐作痛。那时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我甚至盼着结局的到来,无论好坏。夜里辗转反侧,即使入睡,也会被经过的汽车惊醒,倾听是否停在楼下。车灯反光在天花板旋转,悄然消失,而我眼睁睁到天亮。 ——可能过去的两个月里,很多人都有同样的感受吧。 就是这种淡淡的细节,细细的恐惧,以及人物轻描淡写的感叹,在那个年代却像匕首一样,刺破幕布的一个角,掀起了一块隐晦和模糊不清的地方。 如果说有什么特色,可能就是李陀所说的——叙事速度之快,超乎阅读者意料,而北岛用来推动叙述节奏的,一是大量的动词使用——开篇72个字里有10个动词;二是类似剧本的场景和角色快速转换,所有节都是按照叙述者的转换来分立的,到小说中后部,甚至一段话就换一个视角。之所以说这是特色,是相对于伤痕文学的主流而言,绝大多数当代中国小说的叙事速度都以慢为主,因为所谓私人叙事的流行,使得很多人倾向于情节的琐碎化,或者是泼水自流化。读到波动时,就感到那种生动畅快的节奏,已经很不容易了。 
看完小说之后,后面还有一篇断章,讲述这篇小说的出炉过程。很有意思,记得我是在初中看到了贾平凹的《废都》,小说本身翻了几十页就没兴趣了,倒是完全被贾平凹写在小说之前的序言吸引了,觉得非常之好,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类似的,北岛这个波动,我完全被吸引的,也是他给波动写的断章。建议大家看完小说可以读一读。
北岛、芒克这一路人,都出自大院,在整个60年代末到70年代末,都集中在北京,可以说亲眼目睹、亲身体验到了那剧烈动荡的二十年,从红卫兵阅兵,到中美建交,到国家领导人逝世,到四五事件,到新时期大游行,到79年昙花一现的运动。这一代人所经历的事情,可谓纷纭变幻。他谈到70年听到郭路生的诗——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这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感觉与从小学的贺敬之和郭小川们完全不一样,这种诗如轻拨琴弦,一下子就能打动人的神经。
1978年冬天,北岛、芒克、赵一凡一众人等把第一期地下诗刊《今天》油印出来之后,每人带着一堆,到北京城各处去或张贴或散发,北岛感觉自己就是在奔向危险,奔向死亡,但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我骑得摇摇晃晃,不成直线,加上马路上结冰,险些摔倒。街上空无一人。繁星、树影、路灯的光晕,翘起的屋檐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 解开情感的缆绳 告别母爱的港口 要向人生索取 不向命运祈求 红旗就是帆船 太阳就是舵手 请把我的话儿 永远记在心头 我想起头一次听郭路生的诗句,眼中充满泪水。迎向死亡的感觉真美。青春真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