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资本主义雏形 一般所知的资本主义雏形,都归于荷兰和英格兰的东印度公司。真正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雏形,起源于苏格兰重镇格拉斯哥的烟草业。 格拉斯哥有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在不列颠岛最西北角突向大西洋,不论是到北美还是英格兰,都非常便利。从格拉斯哥到南卡来罗那的查尔斯顿港,比从伦敦去查尔斯顿港,在十八世纪中叶要快了半个月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越快的往返,就意味着越快的资金周转,也就意味着越快的收益。 十六世纪一批苏格兰本地人(其实也属于爱尔兰移民)前往新大陆开辟新生活——偶然间发现弗吉尼亚、马里兰、北卡、南卡这些地方非常适宜种植烟草,产量和质量都非常之高,于是开启了格拉斯哥的烟草之路。 到十八世纪四十年代,整个北美和欧洲的烟草贸易的60%都掌控在格拉斯哥三大家族手中,其余40%由格拉斯哥本地相对小的六个家族瓜分。这些家族并非世袭贵族,大多数都是自平民出身。比如第一大的威廉·康宁罕家族,就是威廉独自一人在弗吉尼亚的烟草仓库里闯荡出来,逐步做到小代理商,再通过兼并重组做到第一大烟草贸易商。 这些烟草贸易商开创了经典的资本主义商业模式——从小本营生做起,然后通过股权融资扩大再生产,到一定规模之后,借助银行和债务融资的方式吞并其它同业。当资本达到一定厚度,即经营金融业——到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格拉斯哥已经有了六家银行,大股东都是烟草商。 十八世纪七十年代,格拉斯哥的烟草业已经经历了一个完整经济周期,市场供求关系改变,导致需求萎缩,经营不善的大家族破产,被其它家族企业取而代之。企业如何节约成本,如何筹资,如何发展多元化产业,在当时的格拉斯哥都已经有了原型。 这些出身草根的资本家,虽然同样有钱有闲,但他们不像之前的贵族,把时间花在打猎和游玩上,他们把精力和财力投入到两个方面:其一是多元化投资,把烟草贸易积累的资本,用于纺织、冶炼、日常手工作坊、酿酒等行业,相当于把海外贸易收入转变为本地就业机会,提升本地居民收入水平;其二,投入到文化教育领域,选择聪明的穷苦学生资助其上大学,资助有雄心的文化人开书店,开图书馆。比如像出版业大亨福尔斯,即是一个典型的草根学徒,受到烟草商的赏识,资助他开书店,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书店到出版,从出版到艺术,成了苏格兰文化产业的领军人物。十八世纪中叶,格拉斯哥大学的学生中80%出自中产及以下家庭,同期的剑桥大学这个比例仅为8%。正是这帮烟草商,推动了苏格兰文化教育的繁荣。 这些举动,是过去鼓吹主权神圣、民族高贵、封闭独立发展的皇室和贵族们,几百年来也没有做到过的,甚至连想也不会去想。格拉斯哥烟草商的自由发展和自由竞争,揭幕了延续至今三百年的工商资本主义之路。 4.以建筑重塑人性 资本积累激发了格拉斯哥和爱丁堡这两个主要港口重镇的飞跃式发展,除去产业经济、文化教育领域以外,另一个与城市建设和发展密切相关的领域也蓬勃起来——建筑业。 十八世纪四十年代,格拉斯哥和爱丁堡先后开始了城市建设,在建设过程中,苏格兰人所面对的如何改造旧城棚户,如何筹建新区,街景与建筑风格如何摆布,乃至城市建设达成之后,所造成的城市文化的割裂——老城区的贫民,与新城区、城郊的富人区,深刻地割裂了城市人群——等问题,可谓开启了后世三百年全世界城市化进程有关主题的探索。直到今天的中国,也仍然面对着同样的问题。 于是大师罗伯特·亚当(Robert Adam)应运而生。罗伯特出生于建筑世家,他的父亲老罗伯特很早就已经是爱丁堡家喻户晓的建筑师,承建过一些著名的建筑。老罗伯特自石匠起家,通过做建筑业大发其财,他的观念也为儿子罗伯特所采用——建筑是一项能让自己致富的技能。老罗伯特一直是palladian风格的拥趸,Palladian风格是当时苏格兰的主导建筑风格,来源于对伦敦建筑的模仿,而伦敦建筑风格,又是直接源自对意大利古罗马建筑风格的简化改造。这种风格注重建筑的雄伟外观,采用厚重的立柱,宽敞的门廊,尽显建筑的崇高和庄严。 老罗把生意交给了大儿子打理,罗伯特和他弟弟两人倒是可以放开手脚干他们愿意干的。于是罗伯特居然在1754年也就是26岁这年,跟弟弟两人倾囊凑了五千英镑,跑到意大利去做建筑素描,一呆就是整四年,成天就是观察与素描——这在当时来讲,是一笔让人目瞪口呆的投资。对于罗伯特而言,这是吸取古典建筑艺术精髓,扩大视野并且增进自己对建筑美学认知的关键。 通过在意大利的深入学习和体会,罗伯特形成了自己的建筑美学——其一,形式追随功能,任何建筑都有自己的功能,功能就有自己的美感;其二,建筑须体现动感,不能像高大雄伟的陵墓,建筑需要节奏,高低、错落、明暗等;其三,高度重视装饰和装潢,他认为建筑的外部装饰和内部装潢都非常重要,讲究繁复和细致的装饰性花纹,他的设计细致到具体的窗户和门把手,烛台,面具的摆放位置等。——建筑装潢就这么产生了;其四,他认为建筑是对美感的诠释方式,是给人提供一种适宜居住的视觉环境,建筑要能激发人们的美感反应,甚至是精神力量。 罗伯特结束学习之后,回到伦敦,在两位声望极重的苏格兰老乡,布特公爵和司法大臣曼斯菲尔德的鼎力相助之下,他从接受贵族和重臣的建筑案子开始,一步步积累声望,直至三年后成为皇家御用建筑师。他可谓是天纵奇才,又恰逢其时,可以不拘一格地按照自己的意图设计施工,几乎每一件作品都成为其时乃至后来几十年内的潮流。同时,他建立起了从设计、材料、施工、装潢、家居一条龙的建筑产业链,这一产业链也一直沿用到今天。 功成名就的罗伯特在去世前还做了两大工程——其一是泰晤士河畔的亚戴非街市,其二是爱丁堡的夏洛特广场。这两项工程都是罗伯特野心的典型体现——他把上述产业链联系上了房地产业,企图建立一个建筑、地产、金融和商业的巨大联合体。亚戴非街市归于失败,夏洛特广场则延续直至今天。 罗伯特的学生查尔斯·布芬奇后来应乔治·华盛顿的邀请,到美国负责设计承建了国会大厦和麻省参议院,把罗伯特创立的新古典风格传播到了新大陆。 5.酒馆里的道德研究 说到道德研究,首推亚当·斯密,这是个典型的苏格兰老学究,当然,老学究这个形象已经被人限定了,斯密这种老学究可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从眼镜上方来看人的角色。 先得说说十八世纪上半叶爱丁堡、格拉斯哥、阿伯丁这苏格兰三大重镇的一种风气——酒馆文化。与伦敦的学术属于皇家贵族圈,法国的学术属于贵族沙龙圈不同,苏格兰的学术从一开始就是扎根于日常生活中的——苏格兰的学术,属于街头酒馆。 光是爱丁堡,在十八世纪四十年代就有一百多个酒馆,围绕酒馆,诞生了一个个以探讨和研究特定主题为任务的俱乐部。名人诸如伯格森、休谟、罗伯森、罗伯特、斯密,都同时属于好几个俱乐部,每天跟歌手赶场一样奔赴各种酒馆参加问题讨论。苏格兰能形成这种可怕的酒馆文化,关键还在于之前我们提到过的兴学法案所带来的高得吓人的识字率,人民都有文化,都能读写,因此都有兴趣开展问题讨论。 而且,问题探讨还形成了风格——爱丁堡艺术氛围浓厚,侧重形而上的抽象问题探讨,格拉斯哥风格开放侧重实际,充满了对现实社会问题的分析和解决之道的探索。 酒馆学术探讨,所形成的学术风格也与伦敦和巴黎迥异——极其开放,任何人,教授、法官、邮递员、屠夫、管家、木工、铁匠,都可以平等地围坐在酒桶周围,不拘一格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既可以准备讲稿,也可以用黑板演示,还可以就简单发问和回答;学术理路上讲究实际和直接,以问题开场,以解决方案结束,不拘小节。最重要的,可能就是温和与宽容,在苏格兰,不会是宗教占优压倒质疑,也不会是质疑占优压倒宗教,相反,大家都能走中庸之路,认为基督教可以提升人类理性启蒙的理念和价值,教会也在逐步走向现代化,与工商资本主义相融合。 大家讨论问题时喝的什么酒呢,以红酒为主,后来还引入了英格兰的雪莉酒这类的。酒中见真理,是当时苏格兰学人的共识,大家从早上就开始喝,中午也小酌,晚上大喝。 亚当·斯密就是当时最著名的两个学术俱乐部菁英俱乐部和火钳俱乐部的成员。他的绝大多数可贵思想,就是从这些酒馆讨论中逐步形成的。 斯密毕生考虑的核心议题,就是为什么善良的人居大多数,恶毒的人总是少数,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愿意付出努力获得合法回报,遵循社会规则生活,而不是都去打家劫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经济学家,而是自诩为道德哲学家——人性,人性才是根本。在酒馆辩论中,他不赞同哈奇森说的人性本善,他也不赞同休谟提出来的怀疑一切。他认为,不论是善良的人,还是罪恶的人,他们行为有一个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对自身情况寻求改善的本能。有了这种本能,足以造就一个完善繁荣的社会,并非一定需要政府或者其他人为的控制与规范。 与他一样惺惺相惜的,还有大卫·休谟。休谟是一个热爱酒馆生活,常常呼朋喝四的召集大家喝酒讨论,休谟的特点是,永远置身事外,虽然身在圈子里,但永远跳出圈子看问题。休谟比斯密更加离经叛道,他几乎否认了一切。 两千年来,西方文明莫不是崇尚理性,认为这是约束人类行为的根本。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笛卡尔,洛克,霍布斯一直到前面的苏格兰老乡哈奇森,至少都是基于这一点共识。但休谟年仅24岁就石破天惊,一部《人性论》推翻了这个基础,他指出,人类不受理性控制,理性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让我们知道采用什么方法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欲望的源泉是情感——愤怒、情欲、恐惧、妒忌、悲伤、虚荣、愉快等。我们之所以会这样做那样做,靠的不是理性本身,而是习惯。人是习惯的动物——有其情感得以运作的社会环境所塑造的产物。 休谟的《人性论》可以说为西方文明奠定了另一个基础——私利就是一切,主宰人类行为的并非理智,而是对于他人所担负的责任感,内在的道德观,这一切来源于习惯——习惯来源于人类最底层的情感,这种情感就是自我实现的欲望——这才是习惯的来源,也就是道德感的基础。——与斯密的结论不谋而合。 休谟进一步指出,情感导致的人欲横流,对于社会是一种破坏性力量,没有任何一种有效率的体制,可以规范人为私利所作出的行为。理智的力量毫无用处。因此,文明社会必须有一套疏导人们情感的机制,透过习俗规范灌输给每个成员,使其潜移默化成为习惯,这是主要途径。——把性欲的私利规范为婚姻行为,把抢劫的私利规范为商业行为,就是最好的例证。 因此,商业贸易是人类社会得以繁衍发展的关键,商业贸易正是一种把人的私利导向正规,导向建设性方向的最佳实践。贸易带来交流,交流带来自由,自由带来文化,文化提升人性。休谟认为,除非先有自由的政府体制,否则艺术和科学无从提升。 休谟甚至更进一步把他的非理性引入到了逻辑方法领域,质疑了人类最基本的思考模式——因果律。他指出,之所以我们认为A是B产生的原因,或者说A导致了B的出现,其实也不过是习惯所致,与A和B之间实际发生了什么,并没有关系。人类的思考模式天然有这样一种习惯,按照时间顺序思考问题,A出现在B之前,那么A就是B的原因。也不管实际是否如此,这就是我们思考模式的限度。我们以为这就是理性,其实归根到底依然是习惯,而且是上升到了生物学和基因层面的习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