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厚达900页的大部头,小资或经济学人都会提及,但相信我,却极少人通读这部巨著。耐心读完接下来的5篇随笔,保证给你一个足够详尽的整体轮廓。 从敝号之前介绍过的《源泉》来看,安兰德在当代文学领域确实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一方面,因为她太有想法,有自己独到的哲学和社会建构理念,几乎总是在“文以载道”,文字的实用主义倾向很强,以至于很多人认为她没有进入纯文学的境界;另一方面,她又出奇地喜欢在小说架构、语句段落架构上用精细的手法,尤其是以小说方式展现她的思想,又为学界的人认为她无法做到学术上的严谨致密。 《源泉》里,她试图展现社会与集体是如何阻挡和遮盖人类社会真正的“推动者”和“创造者”的,在那里面,创造者要通过毁灭来诠释自己的理念。在这本《阿斯特拉耸耸肩》里,她则地道地要展现“推动者”是如何在社会和集体的重重阻碍和压制之下,顽强地发挥其创造力来塑造社会发展的动力。看下来,个人感觉,这就是一个小说化的镀金时代工业资本家成长发展历程。一边读着,一边诸如洛克菲勒、卡耐基、范德比尔特、福特、特里普那些人的影子就在脑子里晃来晃去的,从他们懵懂冲撞的青春岁月,到后来沉重大理石穹顶下,价值亿万的油画背后,巨大深邃的私人办公厅窗前,瘦削而岣嵝的身影。 我看现在网络上对这本书的推介一般都是——创造了一个美丽新世界、精神乌托邦之类的。通读下来就会知道,安兰德所塑造的那个小世界,并不是她所要说的重点,她的重点,其实是与这个小世界并行着的世俗世界。世俗世界在安兰德的描述中,正在逐步从自由市场经济向国家资本主义,最终转变为类计划经济的集权体制。她展现的,是这个过程中,政府全面干预经济后,所造成了市场失序、经济崩溃,以及经济衰败带来的社会分裂和极化。与其说,安兰德在塑造一个理想的世界,不如说,她在描绘一个可怕的世界,权力如何排挤掉创造力、个性和个人权利,人类社会如何在权力的侵蚀之下堕落与毁灭。 安始终都是精英论者,资本至上论者。这个世界上80%的人是跟随与迷幻状态,20%的人能够运用理智,10%的人能够独立判断,2%的人是“推动者”——企业家、创造者。我们每天上下班在地铁上、公交上、十字路口上,见到的匆匆奔忙的人群,绝大多数并不是在奔向明确的目标,而是在努力逃避什么——逃避决策、逃避风险、逃避债务、逃避责任。 所谓“推动者”,即那极少数目标明确、意志坚定、富具创造力,全身心致力于他们认定的目标实现,从而无意或有意中推动整个社会进步的人。这些人常常为80%大众所主导的社会意识形态所不容——异类、独裁者、标新立异者、自私狂、自大狂、偏执狂常常是给这些人的标签。 在安的分类中,这些推动者可能是看起来疯狂或离群索居的艺术家,拥有多重面孔、善玩手段、崇尚权力的政客,冷酷无情、热衷于竞争并击败对手的商人,无法与常人沟通的专业人士等等。因为要达到他们内心的目标,意志尤其坚定,外在的一切都可能被他们当做达成目标的手段,因此没有大众所迷恋的温情、折中、周全、妥协。这些“强人”就是那么冷酷甚至残忍无情,功利甚至唯利是图,自信甚至狂妄自大,坚定甚至死不悔改,偏执甚至追求极致。“推动者”在创造、塑造、改变世界,他们塑造出来的社会——正如凯恩斯所说,我们不过是生活在过去那些伟大思想家所构造的理念世界中——却又常常反过来反击、虐待甚至吞噬了他们。人类社会始终都能保持一定的容纳和弹性,以便催生出极少数的“推动者”,借助他们的洞察力、理智能力和实践能力,发现各种新的可能性和世界建构中的裂隙,去拓展可能,去弥补裂隙。同时,人类社会又不具备足够的容纳力和弹性,我们的社会,我们大众,却又把人类社会所有的弊病与极端,投射到了这些“推动者”们身上,让他们看起来怪诞、离奇、可恶、可怜。 这些人物的典型,就是敝号前年介绍过的哈罗德·埃蒙斯的《他们创造了美国》那本辉煌名著中所列举的70个近现代发明者、创新者——从科学家、教师、政客、富翁,一直到商人、工人、小摊贩,一直到骗子、流氓、流浪汉,都有。他们共通的特点,就是在一个私有产权和自由竞争的环境里,凭借个人洞察力和独创性,用一种新产品或新方法,开辟出一个新的产业,纯粹的个人逐利行为,在客观上推动了整个人类社会的进步。 那么团结协作的意义在哪里呢?正如小说中的女强人达格尼所说,团结凝聚和协作本身并不是目的,没有目标与方向的团结才是最没有意义的。极端的情况就是,团结而顺从地走向毒气室的成千上万名犹太人。在群体因为简单的团结协作需要,去牺牲小部分人的时候,得考虑牺牲掉这部分人,实际上就取消了团结协作的目标与方向,团结协作的意义。也许这就是所谓社会内部的张力吧。 在小说中,安兰德很喜欢借助女企业家达格尼·塔格特细腻的视线,去描绘二十世纪中叶美国东岸和西岸城市高速路边的广告牌和名牌,不厌其烦地列举那一个个公司、一个个产品的名称。我能感受到安兰德心中的忧伤——推动美国经济腾飞从镀金时代进入黄金时代的制造业,自二十世纪中叶开始,逐步凋零——尤其是那些曾经支撑起发明创造、工业基础的中小型制造业,成片地倒闭。在小说中,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破败的厂房,长满凄草,连带着曾经繁华的小城镇逐步衰败。她弥漫性的忧伤——过去人们总有目标与追求,生气勃勃地赶路,现在人们只是在盲流,躲避,逃离。 小说一开始就纠缠在铁路、石油、钢铁这镀金时代支撑起美国经济腾飞的重工业领域,集中于财大气粗、唯利是图、好高骛远而又孤高意定的几个寡头公司的领导者身上。塔格特泛大陆铁路公司的领导者兄妹俩詹姆斯·塔格特,达格尼·塔格特,威特石油公司的埃利斯·威特,里尔登钢铁公司的里尔登,德安孔尼亚矿业公司的弗朗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竞合关系在这里上升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之间的相互尊重与认同,顶级的竞争对手之间,总会有那种灵犀——我们的存在,以及我们之间竞争的存在,为一个产业领域,一个区域的经济社会发展,芸芸众生的生存与奋斗,提供了最基本的支持。 塔格特铁路公司的兄妹俩就是典型的两种对立价值观——形式上的一把手是老哥詹姆斯·塔格特,天生的公子哥儿乐善好施,但却不会管理和经营,更不会精打细算。所拥有的是一腔情怀与高尚的追求——集体主义精神、为国奉献、支持贫困者,凡事强调政府战略,爱好艺术和聚会。实质上的管理者是老妹达格尼·塔格特,典型的不近人情的女强人,目光从来不离开经营数字、项目与竞争,永远都在用成本、收益和质量权衡事务。 她知道和哥哥相比,她一定是很受大多数人厌恶的那种苛刻上司,人们会普遍认为她缺乏人情,甚至缺乏女人味。但她也知道,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竞争对手,会知道她怎么想,怎么感受。 詹姆斯强调影响力,始终在用理想和价值观在影响他人,“不知道用金钱来做什么,而只一味赚取金钱是可耻的”,“要为贫穷做点什么,改变他们的状况”。达格尼则专注于自己的目标的达成,她始终认为人只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即可,上帝一定有他的意志,每个人目标的清晰明确和努力达成,就是最佳的状态。她不兜售自己的想法,也不希望影响或教导他人,更不希望其他人来影响自己。 这两兄妹,究竟是谁在创造和推动。 达格尼喜欢听理查德·哈里的交响乐,而这位音乐家就是那种只写了四部交响乐和一部歌剧之后,就放弃一切从人间蒸发的艺术家。她只能从这种决绝的人的作品中感受到同等的张力。 有一次在列车上,她听到一个陌生人吹着口哨,旋律非常像哈里的音乐,但又绝不是那四部协奏曲中的任何一部,于是就追上去问这个陌生人,是不是哈里的第五协奏曲?陌生人笑笑,却没有回答她。此后她只要遇到任何认识理查德·哈里的人,就会问,哈里是否写了第五协奏曲。这个询问持续了整个小说的三分之二。就像另一个问题——谁是约翰·高尔特——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纽约和华盛顿的职场就流行这么一句口语——Who knows John Gault?其实意思大致就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然怎么办呢?一种无奈的表述。但究竟谁是约翰·高尔特,或者说,这个约翰·高尔特为什么会成为一句“固定搭配”,谁也说不清。有的人说高尔特是个探险家,获得了青春之泉的秘密,有的人说高尔特是个亿万富翁,在亚特兰蒂斯岛上生活等等。 塔格特铁路公司其时已经遇到了发展过程中的瓶颈——既有几条铁路经营绩效快速下降,由詹姆斯·塔格特负责投资的墨西哥铜矿和铁路项目突然被墨西哥政府收归国有。新建铁路所需的钢轨迟迟得不到交付,一切都开始显露衰败迹象。 达格尼一人需要力挽狂澜,她直截了当地找到唯一能够快速提供钢轨产品的里尔登钢铁公司,把里尔登刚刚研制出来的合金钢轨拿过来修补既有的能够承担威特油田运输的里约诺特铁路,以增加威特油田的运输量——这是塔格特铁路公司唯一能指望未来盈利的铁路线。 达格尼站在汉克·里尔登办公室的窗前,看到满载里尔登金属制成的钢轨的列车,正在准备起运,重型门吊那股庞然的气势,以及钢轨纵横交叉构成的几何图形,在人和地球上方移动着。达格尼说,这些死气沉沉的金属所隐藏着的改变世界的潜力,这才是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同样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里尔登回答说,我们知道。 里尔登在实验出他的第一炉合金时,达格尼就把铁路公司遇到的钢轨供应困难情况明白地告知了他。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为达格尼制造新材料合金钢轨,当然也把要价提高了30%。 塔格特铁路公司在加快里约诺特铁路修筑进程时,遇到坚硬岩体导致钻头损毁严重时,达格尼再次向里尔登提出要求。里尔登立刻收购了一家频临倒闭的钻头生产商,使用新式合金生产出新钻头,一周内就运到了达格尼的工地上。 在铁路线上有一座危桥,达格尼要求自己的工程师重新设计一座新桥替代掉。工程师们研究来研究去,怎么也不敢使用新合金来制造一座全新的桥梁,提出还是把原有桥梁加固继续沿用的方案。里尔登则自主开发出了新合金可制造的桥梁结构,成本与修补加固原有桥梁差不多。里尔登说,我可不是为了帮助你们铁路公司,我只是要让人们看到里尔登合金的所有可能性。 里尔登也有一个和达格尼与她哥哥詹姆斯一样关系的竞争对手——联合钢铁公司的伯伊勒,这个伯伊勒也走政治路线和上层路线,三天两头都在做善事做捐献,强调为国家为人民的服务。唯一没有好好干的,就是他的产品——钢材,要么是产量跟不上,要么就是质量跟不上。然而由于有了上层的支持,联合钢铁公司一直是业界翘楚。里尔登从来不把伯伊勒当做对手,因为,他认为制造商就是靠产品来实现价值,而非产品之外的什么东西。好产品本身就是道德。 这就是能跟上达格尼步调的里尔登。 在所有能跟上达格尼步调的人中,德安孔尼亚矿业公司的弗朗西斯·德安孔尼亚是她唯一跟不上的。弗朗西斯与他们兄妹俩从小一起长大,是个阿根廷矿业大亨家族的长子。 估计这就是安几部小说中常有的理想原型——天生的资本家、领导者和推动者,自小就展现出极高智商,以及对人类强大理智能力的极端崇尚。读书期间打工挣钱,投资股市,用赚来的钱收购一家小型铜业铸造厂,以此来向自己的父亲展现个人能力。他是唯一可以与达格尼在一起三四个小时,一句话也不用说,但却让达格尼感到舒服与开心的人。也是第一个与达格尼一样,认为“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总是有一些没人能说得清楚或解释得了的东西”。 弗朗西斯在二十三岁接过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大权之后,离开了纽约,穿梭于南美大陆各处。直到某一天,他到纽约找到达格尼,在一番痛哭之后,告知她今后不论他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用担心或奇怪,那都是有原因的——当然,他绝不会告诉她原因。从此之后,弗朗西斯就突然变了一个人。 他会突然间开展一系列投机活动,赚上一大笔,让竞争对手们吃上一大亏。然后又突然离开商界,可能出现在哪个海滩或者游乐场所,一掷千金地疯狂玩乐。塔格特泛陆铁路公司对墨西哥铜矿的投资,实际上就是他的收购的铜矿,后来这座铜矿被墨西哥收归国有,所有跟着弗朗西斯投资的投资方们的钱都打了水漂——这也是他所有投机活动中的一项。而当墨西哥政府收回这座矿山之后,才发现,矿山里的铜储量并不多,品位也极低——几乎没有很好的开采价值。由此,弗朗西斯成了一个资本圈内人人喊打的纨绔子弟,所谓正经人不屑于与之交往那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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