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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群丨庄主(小小说)

 读在现场 2022-01-19

雷堰过去在十里八乡很有名,庄主姓雷名觉敏,县志里有粗略的记载。

那时的雷堰,寨墙高,庄丁强。爷爷讲,当时庄子有内外两条寨河,内河沿上寨墙高耸,清一色的灰砖到顶,糯米汁砌口;南北两个大门用的是两拃厚的榆木,周边用厚铁皮包裹。四角四个碉楼,有护庄队员持枪把守,易守难攻。最多时护庄队有二百人,四五十条快枪。时局动荡,匪患严重,南边彭店路口一带的匪首彭老四和张铁柱比较猖狂,趁着夜色四处抢掠,杀人放火,糟蹋妇女,一夜之间就毁掉好几个庄子。一时间人心惶惶,谈匪色变。周围十里八乡便凑钱推举了主事的前来央求庄主,一番交谈之后,庄主同意夜晚让他们来寨中避难。

每到傍晚,通往庄子的路上便挤满了人,牵牛的赶羊的,推车的扛包的,大姑娘小媳妇,带着值钱的家当,脚步匆匆,神色慌张,全都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寨门。

暮色四合,鸡鸭入圈。一阵吱吱呀呀响声之后,十多米长的吊桥被高高竖起,高大的寨门便悄无声息地闭上了。

门,上了死栓。

门楼上挂出了四盏气死风灯,五十米开外亮如白昼。

爷爷也是护庄队成员,负责把守南门,严格盘查出入人员。一袭皂衣短束,拦腰一条宽宽的牛皮带,裤脚紧扎,手端一条快枪立在吊桥边,利索威严。瞅着蜂拥的人群,嘴里不停催促,前面的走快点,后面跟上,不要挤。

要不还说,大家放心,进了寨子就安全了。赶紧找好落脚的地,看好自己的东西,听到枪声不要乱跑,要守寨子里的规矩。

枪是好枪。枪管锃黑明亮,泛着幽幽蓝光。每条一百大洋从外地购来的。快枪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多半队员拿的是长矛和大刀。使枪的自然是庄主最信得过的人。

有此做屏障,土匪一次也没有敢来祸害过。但雷堰依旧是戒备森严。

庄主良田多,宅院大,为人较善。老太和爷爷就给他扛长工。我老家是北乡项城一带的,有做炮仗卖炮仗的手艺和习惯,早些年还有拉着架子车拖着满满一车来找爷爷认亲的。北乡大旱闹饥荒,活不下去了。老太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一路逃荒来到这儿安了家。雷家有多少田,爷爷也说不准,但雷堰庄上多一半的人都种他家地,有骡马二十匹,大车六挂,长短工最多时三四十人。庄里宅院四处,三处四合院,一处小洋楼,全都大青砖黑瓦,糯米汁砌口,坚固结实,冬暖夏凉。

庄上的佃户都尊称他为雷爷。

他不讲究穿着打扮,终年一顶黑帽子,帽边油油的,染色的土布衣,手纳的圆口布鞋,走在人群里和普通人没两样,只有随身带的那杆旱烟袋和别在扣子上的怀表链子亮明了身份,烟嘴镶嵌的是一块质量上乘的和田玉,烟袋上用金丝绣着一条龙,腾云驾雾。表是瑞士进口的,链子是纯金的,煞是气派。他爱抽云南的叶子,老远就传出烟草的醇香。这两个物件都是从省城买来的。

天晴农闲,他会到庄中转悠,见到对劲的人,不论身份,他都掏出烟袋扔过去,和气地说,别慌恁狠,来一袋,顺顺气。那人赶紧双手接过去,低眉顺眼,多谢了雷爷,今儿碰见您又过回年!

一锅烟抽完,倒出烟灰,在鞋底上一磕,双手一背,催着那人说,赶紧到地里去,拔拔草,撵撵飞雀,多打点粮食是正事。

他吃饭也不大讲究。平常和长工在一个锅里吃。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到庄家季子,额外给长工们蒸白面馍,自己一家吃杂面馍。有此待遇,长工们干活干得欢,庄稼收得又快又干净。等到粮食收好晒干进仓,场面收拾利索,就把长工聚在一起,杀鸡宰羊,置摆酒席,犒劳发饷。爷爷说,有一次他吃了四碗肉,五个大卷子,喝了足有一斤的酒,第二天腿绵绵的,打的酒嗝里还透着香。

爷爷对他忠心耿耿不仅是他对长工好,没架子,更重要的是他有恩于我家。老太偶感风疾,没在意,谁知病情日重,卧床不起,其间庄主来看过,送来一些细粮和钱。月余,老太竟抛妻舍子,撒手人寰。爷爷粒米不进,强壮的汉子一下子垮了。究其原因,我家扛长工的,没有一分地来埋葬。眼看着出殡日到了,爷爷一筹莫展。这时庄主差人告诉爷爷,不嫌远的话,可以埋在河沿处的地里。风水先生后来对爷爷私语,这可是个好坡,周围开阔,埂高林秀水绿,风水好得很!

庄主有多少钱,雷堰没人说得清。人们只知道隔上一月两月的要到县里省里走一趟。爱打听消息的人说,他在县里省里都开有银号、当铺和酒楼,在焦作有煤矿的股份。这应该是真的,当庄上的人家还在烧麦秸劈柴时,他家就成马车的往家拉煤烧锅了。

有一次,他让爷爷驾车去县城接他。爷爷去得早,一直等到日头向西斜了,他才和一帮子官员模样的人从县城最大的酒楼得意轩出来。跟着他的管家看见爷爷,忙招呼爷爷跟他进了酒楼,进到一偏僻房间,地上放着一个大楠木箱子,半人高,外面上把大铜锁。管家挽起袖子要帮爷爷抬。爷爷年轻气盛,说,管家爷,歇着吧,我一个就把它抱走了。

爷爷俯下身,双手扣紧两个角,身子一抹,喊声起。箱子竟纹丝未动。管家急得直摆手,欲语又止。爷爷直起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紧紧束腰带,叉开腿,全身用满了劲,箱子慢慢离开地面,可还没等换上劲,咣叽一声,箱子斜倾,哗啦一声,银元撞击的清脆声如雨打青瓦在室内荡开了。爷爷目瞪口呆,管家气得连连摆手。定下神来,二人小心翼翼把箱子抬到马车上,外面再蒙上破麻片。爷爷又赶紧铺好褥子,管家扶着醉酒的庄主躺了上去。瞅着一大车的银元,爷爷扯着管家的袖子,手直哆嗦。

庄主眯着醉眼,拍拍腰,掀起衣襟,一把崭新的驳壳枪斜别在裤腰上,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走,咱有这个,新买的,怕个球!

满心害怕,爷爷一路驾车狂奔,庄主鼾声如雷,全然没有颠簸之感。到家时,驾车的骡子浑身淋淋,卸下套,就瘫倒在地,浑身抖个不停。一百多里地,累趴下了。

庄主跳下车,用袖子抹把脸,指着骡子嘱咐爷爷,先给它饮点温水,找几个人把他拽起,草料里再加点豆饼,明儿个就能下地干活了。

爷爷瞅瞅庄主,端着烟杆,一手叉腰,嘴巴里传出急促的吧唧吧唧声,抽得正香,没有一丝倦意。再瞅瞅管家,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胸,可着劲喊疼,像件破柜子,年代久了,一折腾,全身散了架。

庄主识字不多,上过几年私塾。人很精明,加之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读书识字看得比较重。

他出钱请乡里有名的私塾先生张文生来庄上开馆授课,每月五块大洋,一百斤细粮,月末改善一次生活。他的二儿一女全部读书,庄上佃户的孩子愿意读的每月交五斤粗粮,二斤蔬菜即可就读。学堂鼎盛时有四十多学生,旧址位于现在的村小,那时栽下的一棵榆树现在有两三搂粗,依然枝繁叶茂。

他常到学堂转转,给孩子们训训话。着一身干净衣服,斜挎着盒子枪。每到学堂,话不多说,拍拍盒子枪,拿起先生的教鞭用力挥几下,大声说,好好识字,不要像大、娘一样是个瞪眼瞎,到时间被别人卖了还嘴咧着帮别人数钱哩!然后挥挥手,跟着的人就会抬出一大箩筐杠子馍,一人一个管够。

得益于他的开明,他的孩子一个个把书读到县里,读到省城。大儿子考取汝南师范,后来参军,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成为革命的功臣;二儿子和女儿走得更远,一个到了香港,一个去了美国。

解放前期,雷堰曾遭受一次灭顶之灾,从此一蹶不振。

那是一九四七年的夏天。

当时在雷堰一带活动的有国民党的部队,有土匪。还有一只八路军的游击队,领头的人称王区长,不是本地口音。他们有四十多人,昼伏夜出,锄奸剿匪,宣传革命主张。这引起国民党部的强烈不满,就和周围的土匪密谋准备剿杀游击队。

一天早晨,王区长得到情报,说有一小股土匪刚刚祸害了百姓,破坏了当地的地下党组织,正在荒坡刘大桥处庆祝狂欢。机不可失,王区长当即集合队员,简单动员之后,一路急行军赶到荒坡,准备打掉这股土匪,震慑他们的嚣张气焰。队伍刚接近刘大桥,忽然枪声四起,喊声震天。

坏了,上当了,同志们,赶快走!情形危急,王区长果断下达了撤退命令。

抓住姓王的,四爷和柱爷赏一百块大洋;打死他的赏五十大洋。今儿咱人多,他游击队跑不了啦!火光中,匪首彭老四声嘶力竭。

游击队一路狂跑,中弹倒下的的越来越多;土匪是一路狂追,从旁处聚集的也越来越多。

游击队将陷于全军覆没之中。

快,往雷堰方向撤,进寨子!情急之下,王区长想到了躲避之处。

时间已是上午过半。

气喘吁吁的王区长清查人数,跟上来的人连他在内十二人。

护庄队员认识王区长,王区长一喊,吊桥很快放下来,十二人顺利撤进寨内。

闻讯赶来的寨主也到南门和王区长见面。放眼望去,土匪黑压压一片,有四五千人,把南门围得水泄不通。

枪声不断,直到傍晚,土匪也没有占到便宜。

恼羞成怒的匪首派人趁黑凫水过河,砍断了吊桥绳索。把小山般的堆满麦秸的两个太平车推到了寨墙下,点燃麦秸,霎时火光冲天。

庄主说,坏了,这门怕是顶不长了,你们还是趁黑赶紧跳墙逃吧。

看出王区长有些担心。庄主说,我在这一片还是有点名气的,国民党那边也有熟人,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无非是村里人受点灾,赶紧逃吧!

王区长又嘱咐道,老雷,死的这四个弟兄一定要把他们埋好,不要让土匪糟蹋了。庄主说,放心,我也是个有血性的人。

在护庄队长老周的带领下,来到村西偏僻处,靠着一根绳索,王区长他们顺利溜下寨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从此再没有见过。

寨门最终被烧毁,土匪潮水般涌进寨子,挨家挨户搜查。庄子里鸡飞狗叫,叫骂声,呵斥声,悲哭声混杂在一起。

姥姥说,她当时新媳妇刚刚过门,土匪进来时,她往脸上抹了厚厚的锅灰,穿上男人的衣服,躲在磨道里,吓个半死。

折腾到天亮,加之国民党驻军也派来了人,匪首彭老四开出了条件,大洋四千块,小麦五千斤。

雷堰经此一劫,元气大伤。

庄主没有食言,牺牲的四个八路军战士偷偷葬在了村东头,都是无名墓。解放后村小和中学每年清明都组织学生扫墓,请来老周讲解那段革命历史。

世道越来越乱,后来庄主举家搬迁到城里,留下管家和几个长工维持日常的农活。庄上人几乎再没见过他。

临近解放时,因病去世,享年57岁。

土改时,庄主被划为大地主,所有财产分给穷人,小洋楼被农会主席分走了。他的弟弟做过伪保长,和土匪关系密切,被人民政府以通匪罪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寨墙被老百姓一点点地毁掉了,整块的砖被偷偷地拉回去盖房子。四处四合院被扒掉,取其材盖了村小学,大队部。据说扒墙时还有人从夹墙里搜出了成坛的银元。约一半的砖头毁掉了,糯米汁粘的实在太结实。

早些年,每逢暴雨冲刷过后,庄里人还能从旧址上捡到货真价实的“袁大头”。

八十年代初,我也记事了,一个夏天,半晚上。一溜儿小轿车开进了雷堰。一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人领着一群人沿着寨河走了一圈,又到了烈士墓前,老泪枞横,悲痛欲绝。有人向他打听四人名字,时间久了,他也记不清了。后来又在大队部单独召见过老周和爷爷。爷爷回来说,那是王区长,现在南京工作,特意回来看看当年战斗过的地方。

庄主的大儿子退伍后参加了工作,后被打成右派,平反后从事教育工作,现已退休。另外两个定居在香港和美国,改革开放后,才又有了音信联系,互通了来往。

十五年前,熟知这段历史的爷爷和老周最后离开了人世。

六年前,四个无名烈士墓被民政部门移走,统一安葬在烈士陵园。

这些人和事在雷堰人的心里也就越来越远了。


作 者 简 介

吴群,笔名“舞君”。语文高级教师,河南省首批名师,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者。有作品散见于《作品》、《飞天》、《广州文艺》、《都市小说》、《中文自修》、《辽河》、《天池》、《小小说选刊》、《博爱》、《散文家》、《散文选刊》、《河南日报》等;曾获2009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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