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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去医院，公公状态非常好，我问他：“爸，您知道我是谁吗？”他睁开眼睛认真的看我，然后说：“知道，你是俺闺女。”我满心欢喜的对病床对面的先生说：“爸多会说话！” 是的，我的公公一直很喜欢我，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中听。婚后不久，我曾经陪同他一起去医院检查，小心的帮他褪去一只袄袖，为他测血压的医生问：“这是你闺女吧？”公公毫不犹豫的说：“是哩。”他从不对把我误认为他女儿的外人解释我是他儿媳妇，即使知根底的人说这是你儿媳妇吗？他也说：“闺女！”人家笑笑再问：“老几家的？”他才露出自豪的神色：“老二家的。” 我的确与公公很谈得来，与先生结婚后，公公进城必进我家，我知道他爱吃苹果，家里就没有断过。他毫不客气的接过我为他削好的苹果，先“卡蹦”咬一大口，就打开了话匣子，天文地理国家时事，他思路清晰表达顺畅，我很欣赏他的健谈与博学，在我的眼中，他既是一位慈祥的长辈又似一位谈得来的朋友，尤其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往往入木三分，足见他的思维敏捷。包括很多家务琐事，他也对刚进门的我毫不隐晦，非常明确的表明他的观点，这每每让我感觉他没有把我这个媳妇当“外人”，我至今非常感动。 如果他一直康健，我想我会向他讨教很多问题，能够学到很多东西。我们婚后不久他的腿开始浮肿，口渴尿多，以为是糖尿病，血糖却不高，检查多次未果。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医生，有一次去医院探望，怀疑是尿崩症。后来婆婆对主治医生提起，主治医生让做个脑部CT,于是检查出脑部有个肿瘤，压迫了神经，引起尿崩症…… 噩梦由此开始，全家人开始了与疾病的抗争，鼓励公公与死神进行搏斗，一次又一次。公公真是福大命大，期间他数次昏迷，医院先后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装老衣服都买了。他在鬼门关游荡，总是在亲人们近乎绝望几欲崩溃的边缘，奇迹般的醒来。他的命保住了，却从此卧床，脾气也时而焦躁，儿女们扶着他让他走路锻炼，他没走几步便开始发脾气，尤其对婆婆，还时而斥骂。婆婆一生要强，性情倔犟，却为了公公能够康复忍辱负重，被骂哭好多次，依然隐忍着昼夜照看，无微不至。我看在眼里，就对拒绝锻炼负气躺在床上的公公说：“爸，妈对你好吗？”他一看到是我，眼睛里立刻露出欢喜的神情：“好。”“是啊，爸，我们做儿女的再孝顺，也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昼夜陪伴照顾您，因为我们还要工作。妈很辛苦，您知道吗？”这时候的公公思路格外清晰，他口齿清晰的说：“我知道，要不是你妈照顾的好，我活不到现在。”“那你以后不要对妈发脾气了，好吗？”“好，我听你的话，你是俺闺女……”他这时候的表情全然像个孩子，目光中流露出孩子般的纯真，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 疾病将一个好好的人折磨成什么样子啊！再先进的医疗技术，能够挽留住一个人的生命，却无法保证他的生命质量。那个头脑清醒思维敏捷一向健谈的公公已不复存在，他在第二次术后便不再与人交谈，只能进行简单的问答，表达自己的需求，渴了、饿了、想尿尿……除此便是睡觉。儿女们有工作，替换也是暂时的，终日伺候的还是婆婆，而他对婆婆仿佛“不近人情”，不愿带尿片，为防止他尿床，婆婆从未睡过整夜觉，一夜要喊他多次，即便如此，还是防止不了他尿床，长期的殚精竭虑与睡眠不足造成免疫力低下，在冬天，暖气温度不能过高（因为公公是穿着保暖棉裤睡下的，怕热），婆婆披衣下床时往往第二日便感冒。终于，年事已高的婆婆也累倒了。这个时候最忙碌的就是儿女了，我的任务通常是做饭，然后让儿子给爷爷送去看着他吃完，公公表现的出奇的安静，非常听话，绝不乱使性子。他常常口渴，喜欢喝水，当我们给他倒上茶水，他竟然说不喝了，省得尿床。姐姐也说每当婆婆有病住院她来照顾公公时，他也是很“配合”，自己吃饭，自己大小便，尽量不麻烦孩子们。我们曾经说都是婆婆把他“惯”的了，其实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大小便可以自理，但在婆婆面前他却像个又懒又淘气的孩子，非要尿到床上让婆婆夜不能寐，半夜起来给他换衣服被褥……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他是爱婆婆的，那种爱就像一个婴儿完全依赖自己的妈妈。他的大脑也不是全迷糊的，不然为什么当婆婆住院、子女们照顾他的时候他那么“听话”呢？他一定是知道那个日夜为他操劳的人病倒了，所以他要“表现好一些”。 公公从五十八岁发现病情开始，辗转于各大医院，先后做了四次手术——2007年4月在省人民医院做开颅手术切除脑部肿瘤；脑瘤生长，2009年8月在郑州153医院做伽马刀Y射线激光手术，回来后由于脑中积液无法排出，9月在县医院做脑室引流管手术；2015年做腹腔胆管结石；2017年1月由于右侧引流管堵塞，在左侧做脑部引流管手术。他的脑部和腹腔布满管子，身体内安装多个零件，这些手术使他的生命延长了14年。他曾经说过他都没想到能活到七十岁。 今年春天，万物复苏，大地一片生机勃勃，到处是新鲜的生命的气息，公公却再次昏迷住院。经过检查，发现是右侧的引流管堵塞，脑中积水无法排出，当初这个手术救了公公的命，使得他多陪伴我们九年，可今天公公年纪大了，在脑左侧重下引流管，是有很大风险的，但如果不手术，要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吗？之前的每一次抉择都异常艰难！但这一次更难，又似乎没得选择。作为爱他的亲人，但凡有一线希望都是不愿放弃的。恳求、祈祷，最后一次殊死的搏斗……手术成功了。 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根管子又能再撑几年，公公自己也说能再撑五六年他就满足了。 2017年二月廿四，公历3月21日，公公在医院度过了他的72岁生日，他那天精神特别好，还唱起了戏，背诵了毛主席诗词，当时已肺部感染，如果能够控制住，他便能够躲过这一劫。九天后，2017年3月30日上午8：36分，我亲爱的、历经多次手术的、可怜的公公停止了呼吸。而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康复，因为出院前一天我还去看他，他当时精神很好，没想那句——你是俺闺女，竟成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公公闭眼那天，小雨纷纷，似乎老天也同情他此生的多磨难。而葬礼那天，阳光明媚，我恭恭敬敬的跪下，在村里礼事老人的引领下，与先生的姐姐、妹妹一道，向亲爱的父亲叩行二十四拜大礼。谁说他只有两个女儿？给他叩拜的是他的三个女儿！ 今日五七坟祭，从墓地回于家中，身心俱疲。往事历历，我肝肠寸断，泪如雨下，和着清明节的雨水。此刻，我多想嚎啕大哭，谁又能懂我的撕心裂肺？从此这世界再没有一个父亲之外的人把我当闺女。 作 者 简 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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