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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琬与“归奇顾怪”

 苏迷 2022-01-19
《姑苏晚报》2022年01月17日 B06版

  娄谷

  汪琬,长洲县(今苏州)人。清初著名散文家、吴中文学的代表性人物,其《容安轩记》《读书斋记》《计氏思子亭记》《尧峰山庄记》《姜氏艺圃记》等,均传诵一时。汪琬自幼发奋读书,不仅熟读四书五经,还懂得阴阳八卦等奇门遁术。顺治十二年,考中进士,授户部主事,后升员外郎,任刑部郎中。一度托病辞官,在苏州尧峰山下闭门著书九年。康熙十八年,汪琬应试博学鸿儒科,力拔头筹,授翰林院编修,参与纂修《明史》。

  汪琬与被称为“归奇顾怪”的顾炎武、归庄以及“传是楼”主人徐乾学等人有不少交往,留下许多耐人寻味的故事。

  对顾炎武的举荐

  康熙十五年前后,汪琬写下了一篇题为《答从弟论师道书》的文章。他说:“当世未尝无可师之人,其经学修明者,吾得二人焉,日顾子宁人、李子天生。”顾子宁人即顾炎武,李子天生即李因笃,是两位在“体制外”的学者。汪琬竭力举荐他们,而且评价不低。尽管文章语焉不详,但是借助于当道者的话语权,辐射面还不小,很多人都读到了。这不能不让顾炎武深感纳闷。

  康熙十五年前,顾炎武与汪琬已经相识,并且有了不少交往,尽管顾炎武对汪的为人不太苟同,保持着比较谨慎的态度。康熙十七年冬,汪琬与李因笃都在北京,从李因笃那儿打听到了顾炎武的近况,对顾很是关切。于是汪琬把自己刻成的《钝翁前后类稿》寄赠给顾炎武,其中包括他的《答从弟论师道书》一文。

  很快,他收到了顾炎武从关中寄来的信札。在信中,顾炎武彬彬有礼地说:“伏读大集,谬荷推奖,自惟谫劣,非所克当。”说自己一介书生,受到汪琬如此推崇,有点惶恐不安。过分的恭维,总是令人怀疑别有用心,可又找不到什么根据,便很有分寸地还之于礼。

  完全是出于谨慎和礼节,顾炎武对汪琬《钝翁前后类稿》中有关“五服同异”的内容加以褒奖,称之为“当与天壤并存,斯道之传,将赖之而不坠矣”。这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接着,他就自己对礼教问题的看法,向汪琬请教:“值此人心陷溺之秋,苟不以礼,其何以拨乱而返之正乎?一时高谈之士,或以鄙言为肤浅,而盩厔李隐君中孚独以为然,请以质之君子。”他说,很多擅长于高谈阔论的士人,觉得我的观点肤浅,唯独李颙李中孚十分赞同。不知汪琬先生您怎么看?

  顾炎武还将自己所论《尚书》中有关“康王之诰,辨冕服为逾年即位之礼”等内容的见解,附在信后,请汪琬“赐指教”。

  汪琬在给顾炎武的复书中,不仅表示完全赞同顾炎武的礼教观,还建议他就此写一部礼学专著。得到信后,顾炎武旋即做了答复,充分肯定汪琬的建议,认为这很重要,“悯礼教之废坏,而望之斟酌今古,以成一书,返百王之季俗,而跻之三代,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但他随即又表示,要让他写出一部礼学专著来,实在是非常困难,因为“弟少习举业,多用力于四经,而三礼未之考究”。

  顾炎武特意把《广师》一文寄给汪琬,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文章提及的“十贤”,其中有傅山、李颙、吴志伊、朱彝尊、王弘撰等五个人,他们也像汪琬一样,被举荐参试博学鸿儒。除了李颙以死自誓,没有赴京,其余四人都当上了清廷命官。顾炎武对他们的态度是宽厚的,很能体谅他们在政治高压下的苦衷。尤其敬重他们学术上的成果,真心诚意以他们为师。由此可见顾炎武在政治上的成熟。

  两个人的交往极其有分寸,谁也不肯突破底线。这充分体现了以顾炎武为代表的遗民学者,与入仕清廷的读书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与归庄的龃龉

  顾炎武与归庄是同龄人,少年时代常在一起玩耍,几乎形影不离。后来又一起参加复社,纵论天下大事,抨击时政。两人都很有个性,不愿拘泥于封建礼法,不时会做出一些在别人看来大逆不道的举动。于是他们得到了一个共同的外号——归奇顾怪。

  汪琬与归庄本来就是老朋友,加上性格都很急躁,彼此说话比较随便。汪琬对归庄曾祖父归有光先生的文章怀有极其高昂的热情。那时,归庄正一门心思计划刊印《归震川先生全集》,一部分刚问世,汪琬就写信给他,陈述关于校订上的许多意见。归庄比他年长十一岁,又是归氏曾孙,当然不甘示弱,很快向汪琬寄出了反驳信。由此,围绕《归震川先生全集》校订问题,他们书信来往,进行了一场大争论。

  两人在商证文字的过程中,不免意气用事。所争论的,不仅是刻集是否可以改变原作,而且涉及古文用意、用字等问题。汪琬以文法为复兴古文第一要义。归庄却讥刺说:“执事每言作文无他妙诀,惟有翻案。”他的反批评,在文坛引起了不小的反响。随着时间推移,彼此之间甚至引发出了明朝遗民与新朝士大夫的身份之争,产生了超乎书信字面的怨恨。

  当然,由于传播媒介的局限,他们无法像今天这样,在报纸杂志或广播电视上公开辩论,更无微博、微信,只能由汪琬的门人周汉绍在中间传递书信,根据中间人传递的书信,再进一步争论。这在现代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但是,汪琬与归庄的争论,还是很快传遍了文坛。有好事者甚至在宴席上喝酒后,将汪琬致归庄的信任意增删字句,在朗读中加以夸张,作为话柄。这也扩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客观地说,汪琬学识广博,对于归庄所编刻《归震川先生全集》的批评,是有一定道理的,何况他还是朝廷命官。然而很多人却甘愿站在归庄这个区区布衣一边。在人们心目中,汪琬喜欢玩弄花招,在钻营中赢得地位,就只能失去读书人的理解与支持了。

  给传是楼的美言

  汪琬给后人留下了不少作品,值得一提的是《传是楼记》。

  传是楼主人徐乾学,是顾炎武的大外甥,酷爱藏书读书。在他当官的二十年间,适逢明末战乱结束,社会日趋安定,许多藏书家散失的珍贵图书在各处流传。徐乾学多方搜求,江浙一带的珍贵图书尽归其所有,多为宋元刻本。为珍藏数万卷书籍,他在家乡昆山修筑了藏书楼,命名“传是楼”,特意请汪琬为之写下《传是楼记》。

  文章很精彩,尤其耐读的,是藏书、守书、读书、用书之间关系的论述。汪琬说,书遇到的灾难太厉害了。从汉代以来,皇帝常常用官家的丰厚赏金去买书,皇帝以下,名公贵卿又常常用许多钱物去换书,有的亲自动笔,有的雇请抄手加以誊录。但是聚集不久,就常常遭故散失,由此可知藏书之难了。不过,我以为藏书之难还比不上守书之难,守书之难又比不上读书之难,更比不上亲身去实行了而有所体会之难。所以藏书而不能守,同不藏书没有什么两样;守住了而不能读,同守不住没什么两样;虽然已经读了,如果嘴上是一套,实行的又是另一套,心中想的和实际做的不一致,采了它的花而忘记了它的果实,那么就是用记诵之学来欺世盗名,与不读书又有什么不同呢?

  据清末陈康祺《郎潜纪闻》记述,徐乾学依靠高超的文学才能和丰富的学术修养,为自己赢得并保全了显要的名位。徐乾学因在延揽人才、加强文治方面的才华,而深受康熙皇帝宠信。“三公以博学高才连掇上第,位列卿,门地之隆、宾客之盛,一时无两。而先生尤知人能得士,有人伦水镜之目。蒙其赏识者率飞黄腾达,以去登李元礼之门,不雷虬户,望韩昌黎一面,有若泰山,海内之士云集星驰,若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

  当徐乾学初入京师,尚未站稳脚跟时,汪琬就在文章中毫不掩饰地加以夸奖,并预言徐乾学一定会有不可估量的前途。汪琬自己有文名,与清初文坛名家王士祯等人也有很深的交情,他不遗余力的褒奖和推崇,自然产生了明显作用。事实上,徐乾学的文学和学术主张跟汪琬很接近,在不少地方受到汪琬的影响。

  徐乾学修筑传是楼,自称“所传者,惟是矣”,舅舅顾炎武却对他保留了很多看法。在给学生潘耒的信中,顾炎武以舅舅的身份批评徐乾学的所作所为,同时又以一个学者的目光批评“世风日下,人情日谄”的社会现象,体现了耿介清正、不愿委曲求全的心态。顾炎武在青年时代,就不肯与官场的蝇营蚁附之流合作共事,到了晚年怎么可能公开表示改变初衷呢?恰恰是年事愈高,孤傲的脾性愈为凸显。

  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徐乾学病逝。与他的遗愿相悖的是他的儿孙根本没有将传是楼继承好,数万卷藏书逐渐变卖殆尽,大多数流入清朝宗室怡亲王府中,传是楼只剩下一个空壳。再往后,连屋宇都荡然无存。有谁能读出汪琬所撰《传是楼记》背后的讥讽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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