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上映的《唐伯虎点秋香》里有这样一个场景:唐伯虎的大小八个老婆决定一起上吊,以此威胁唐伯虎。据说这是一句调侃,调侃对象则是在1991年上映的台湾电影《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在解放前夕的一个南方村落里,有五个情同姐妹的少女。她们听信了“仙婆”的话,以为人死后会进入一个美丽的花园。于是二月初八那天,五个女子穿着鲜艳的红灯芯绒上衣,吊死在河边的废宅里。关于中国社会千年来的男尊女卑,以及女性在旧社会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如今的影视剧已经很少提及。现在我们拍一部《我的姐姐》来探讨重男轻女,还要让女主角陷入是否牺牲自我保全亲情的两难境地。但二十多年前,早就有人拍出女性在非人社会中向死而生的决绝与生猛。《出嫁女》这首女性主义的凄绝挽歌,如今再看,依旧常看常新。影片的主体部分讲述了分别发生在五个少女身上的平行故事。这五个故事我们绝不陌生,无非是压迫了女性上千年的大山——我们都知道从前的女人社会地位低下,但唯有镜头直接大胆地带我们进入那个世界,这些压迫才能更加鲜血淋漓,令人心惊胆战。仙婆告诉她们,人死后可以进入“花园”。这个“花园”又大又美丽,但女子必须赶在出嫁之前进“花园”,否则身子不干净,也就不能再踏入花园了。她们信了仙婆的话,于是,其中一个少女在出嫁当天,把自己吊死在喜轿的梁上。她当然是不想嫁给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痨病鬼的,但是这门亲事却由不得她。另一边,明桃的父亲着急把家里这个赔钱货弄出去,因为“女孩干不了活”。但讽刺的是,真正好吃懒做白吃白喝的,是明桃的弟弟。明桃家有一个染布作坊,全靠明桃的父母和明桃辛勤劳作才勉强度日。作坊里最常见的场景,是弟弟在一旁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斜眼眯着看姐姐劳作,一动不动。但吊诡的是,这个冷漠的弟弟却是家里最“心疼”明桃的人。因为,当父母想着赶快把明桃嫁出去的时候,弟弟居然感到愤怒,愤怒于这个人根本配不上明桃,愤怒于明桃即将被“糟践”。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弟弟在愤怒之余,又将手伸向了明桃的胸部。原来,弟弟对明桃的那一点点心疼和同情,建立在明桃的身体之上,建立在她作为女性的性资源之上。痛苦的明桃失去了对生活的全部希望,弟弟藏在亲情下的掠夺让她震怒,却也得到了安慰——对于一头待宰的牲口来说,接受即将要来吃它的人的施舍,又何妨呢?明桃身上隐现的性的压抑,在荷香的故事里,则引申为对爱的渴望。荷香的哥哥是个木匠,为人爽快仗义,很受乡亲们欢迎。荷香常常能听见楼上传来的撞击声和嫂子的哀嚎,但转眼两人走下楼梯,嫂子只是整整衣服,什么也不说,仿佛从未有事发生。荷香和明桃性格不同,她心直口快,性格颇为泼辣,经常为嫂子仗义执言。原来,荷香也有自己的相好,两人常常在树林里幽会。两人虽然相爱,却因家族的阻挠无法结合。男人想与荷香野合,荷香想起“大逆不道”却又不忍苛责的嫂子,心生悲愤,断然拒绝。很快,嫂子的外遇败露,哥哥将嫂子脖子上挂了破鞋,一边游街一边喊打,家家户户都跑来看热闹。荷香看见衣不蔽体的嫂子,冲上去抱住了她,任哥哥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当相好对荷香说出,“女人不守妇道就该打”时,荷香瞬间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和哥哥一样。而她自己,无论是私奔还是留下来认命,只要还抱有对自由和爱的幻想,就只能和嫂子一样死路一条。拥有作为人的平等的尊严,是这个时代的女人最不该奢求的东西。女人生下来便是罪过,女人即便活着,也只有无尽的折磨。在奶奶的七十岁寿宴上,另一个少女爱月最终也悟出了这个道理。得知爱乐的爸爸,也就是自己的儿子要为自己操办寿宴,这位七十岁的老太太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她在稀疏的白发里插了朵红花,眼巴巴地站在酒桌前,等着儿子邀请自己上桌坐席。如今,我们会从科普上得知,正规医院的医生绝对不可能问家属保大保小。但是在以前,这是道分分钟送命的问题。可怕的是,分娩女性的命,攥在夫家手里,无人可以干涉。少女桂娟眼见姐姐痛苦万分,但无论如何哀求,姐夫家都决定保住男胎,放弃姐姐。于是媒婆拉来一头牛,一边牵着婴儿,一边拽着姐姐,硬是把男胎拽了出来。令人唏嘘的是,在旁人的描述中,姐夫读过书,是个新派的人。这对小夫妻也曾不顾世俗眼光,旁若无人的恩爱。然而到头来,丈夫却因见不得血腥,在妻子临盆前躲开。以上四个少女的故事,基本已经勾勒出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女性悲剧性的一生。运气好的,碰上有点人性的父母和丈夫,能安稳度过一生。而年纪最小的金梅,运气就不错。她的父母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家里条件虽然一般,但依旧疼她,不让干重活,给买新衣服,还常常给她钱去看大戏。她不像年长的姐姐们早早看透人间疾苦,看透自己作为女子无望的命运。金梅像一头懵懂无辜的小兽,是《出嫁女》中最亮的一抹色彩。她的父母虽然想着过继一个儿子,却也没有因此着急为她婚配。只有她心无芥蒂地热爱着现实中的一切,爱看戏,爱大自然,爱恶作剧,爱爸爸妈妈,爱一起玩耍的小姐妹。明桃提出一起“去花园”,其他人多少感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金梅兴冲冲地要为大家搓绳子。当别的姐妹都在问,“花园”里有没有男人,“花园”里要不要生孩子,“花园”里的男人打不打女人时,只有金梅问,“花园”里有没有唱大戏的?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影片在少女们聚在一起时,画面所呈现出的明媚、恬淡和宁静。影片中,这种明媚的风格,与少女各自发生的片段所呈现出的阴郁诡异对比强烈。少女们相聚时,总是选择在田野、小河等大自然场景,色调开阔而明亮。她们尽管平日里受尽了欺压,但和姐妹们玩耍时,少女的天性中纯真、美好,甚至调皮的一面展露无遗。就像她们追着“仙婆”问东问西,一定要赶在出嫁前进入“花园”一样。在《出嫁女》中,金梅、仙婆和“花园”,都象征着某种理想状态。她们和周遭黑暗可怕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她们是那个世界上的女人都想抵达的彼岸。金梅,是一个女性未被社会碾压、未被传统思想戕害过深之前最正常的模样。她,以及和她一起玩耍,一起脱衣服,探讨身体发育的女孩们身上散发的野性和生命力,反而是一个女人生而为人的铁证。而仙婆,这个在很多电影里被塑造成封建迷信的“疯(坏)女人”的角色,在本片中却散发着人性的柔光。她编造了一个光明美好的“花园”,给那些挣扎着的女性带来精神安慰。正是她描述了一个女人不再像牲口一样被奴役,反而到处充满了平等、尊重和友爱的乌托邦,才促成了五个少女用死亡反抗压迫的决心。而仙婆人性最高光的时刻,是当她得知金梅也要跟着自杀时的挽留。从今天的眼光看,《出嫁女》展现的种种黑暗,已成过往。接着,镜头闪过五个人的脸,她们竟然身着嫁衣,眼神复杂。究竟是她们被安排了冥婚,还是暗示被迫出嫁的女性依旧在上演相同的悲剧呢?但现今社会上时时发生的阴间新闻,什么被父母逼婚,分娩孕妇不堪剧痛要求打麻药被婆婆拒绝后跳楼,或者是各种层出不穷的杀妻案,又仿佛印证了这个结局。“哭嫁”的背后,是旧社会的女子们身不由己、血泪交加的命运。因为在旧社会,女人必须得认命。哭就是认命。认了命就得捱着。而那个轻贱女人的年代,又怎么会允许一个不认命的女人存在呢?如今,女性终于可以不认命,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了。或许,他已经不知道这个习俗的来源却张口就来,就像片中的男人们认为自己的行为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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