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北
我梦见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 成群的洗衣机发出一阵阵低吼。 透过形同潜望镜的玻璃圆孔, 能看见不洁的衣物在经受酷刑, 它们被吸入机筒腹部的漩涡, 被吞噬、缠绕,来回翻滚于急流, 然后藻草般软垂,长长的纤维 在涌来的清水里漂浮,逐渐透明; 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 直到它皱缩如婴儿,在梦中蜷伏。 那里,我脱下那沾满灰尘的外套后 赤裸着,被投放到另一场荡涤, 亲吻和欢爱,如同一簇长满 现实的尖刺并且携带风疹的荨麻 跳动在火焰之中;我们消耗着 空气,并且只要有空气就足够了。 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 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2007年 故事 ——献给我的祖父 Ⅰ 老了,老如一条反扣在岸上的船, 船舱中蓄满风浪的回声; 老如这条街上最老的房屋, 窗户里一片无人能窥透的黑暗。 大部分时光他沉睡在破藤椅上, 鼾声就像厨房里拉个不停的风箱, 偶尔你看见他困难地抬起手臂, 试图驱赶一只粘在鼻尖上的苍蝇。 但是当夜晚来临,煤油灯 被捻亮在灰黑的玻璃罩深处, 他那份苍老就变成了从磨刀石上 冲走的、带铁锈味的污水—— Ⅱ 他开始为我们讲故事了。 沙哑的嗓音就像涨潮的大河, 越过哮喘症的暗礁和废弃的码头, 越过雾中的峡谷直奔古代的疆场。 沿途有紧握耕犁的勇士,即使 在睡梦中也圆睁双眼,听见潮起 如同听见号角的长鸣,立即 就投入到一场永恒的搏斗。 刀剑的每次相交和战马的每次嘶叫, 注定在我的脑海里激起骇浪, 而低垂于秋风的帐篷里, 女人眼中的溪流,濡湿我的脸。 Ⅲ 那些比他还要年老的故事, 那些他很小的时候从很老的人 那里听来的故事,以及 每次远行中寻觅到的故事,就是 他赤贫的一生攒下的全部金币, 存放在他的大脑中, 从没有弄丢过,在每个夜晚 都会发出悦耳的碰撞。 Ⅳ 如今他已经长眠于地下, 盛殓他骨灰的那只黑胡桃木盒子 已经像一只收音机连同电波 消逝在泥土的深处。如今 那些故事裹上一层硬封套, 就像标本,完整而精美,排列在书架上; 我偶然地逗留,吹掸去灰尘, 在其中默默地浏览,寻觅, 但是我深知,不再有 真正的故事和讲故事的人了, 夜晚如此漫长,空如填不满的深渊, 熄灯之后,心中也不再升起亮若晨星的悬念。 2005年 故障 我们之间的故事, 好像一部小说开了无数次头; 一根电压不足的日光灯管, 在郊外空关的仓库里不断地跳闪。 2007年 书架 罪恶的囤积。 那些书高高地堆满架子。 你许诺说有一天将什么也不做, 用它们赈济自己干瘪的灵魂, 然而它们就像谷子霉烂在仓中、 掺满灰尘,粘连的书页一直就没有裁开。 你偶尔的耽读 只限于几本旧书, 就像到乡下过年,或者 去外地和情人会面, 年复一年,也终将厌倦—— 从前,没有别的磁石 能将你的目光从书中扭转, 你痴狂于油墨味,如同 瘾君子闻见鸦片馆飘来的青烟; 睡去,手枕着书,如婴儿含住奶嘴。 难道你已经不再相信文字? 你视它们为高级的谎言,他人公开得体面的绝望, 关于痛苦更精确的表达。 但没有真正的答案,没有,有的只是 壕沟被闪电照亮之后更深的黑暗。 多年来你寻找一本书,只为你而写, 像灵药般顷刻解救, 你好象找到过,又把它丢失。 在洗过的蓝天里, 已没有先人与词语搏斗、咬啮的痕迹…… 然而有些夜晚你会突然苍老在床头, 不顾一切地起身,仿佛在逃避 骇人的谋杀,恐惧、孤独和压力, 像一个幽灵潜入到书房, 一个放大的影子,漂浮在成排的书脊。 2008年1月 一棵夜晚的桃花 ——赠姚媛 它从一栋拆毁的旧宅堂前 移来我的小院,岔立的姿态 犹如飞燕的标本,沾染了 绿苔和霉点,沉睡过整个严冬, 半边已经枯死,粉白的蓓蕾 麇集着,迁徙到了另一头, 这幸存的枝干也仿佛生来就苍老, 苍老,多蹇而低徊—— 入夜后桃树就像这座古城 保存在一张旧底片上的影廓, 枝干是城中蜿蜒起伏的街巷, 朵朵桃花,是捻暗在深院中的灯。 我是忘敲了梆子的更夫, 听它檐角转来的水磨腔; 我是醉鬼,高一脚低一脚, 攀折在一个回乡的春梦。 2008年2 后院 ——赠李青 通常会有一把断柄的扫帚,一把褪色的油纸伞,几只空瘪的油漆桶,铅丝圈;也会有大家伙,譬如梳妆台或木橱之类的老家具,橱门用胶布粘着,镜面已经破碎了,抽屉把手上缠着尼龙绳。在蒙上泥垢的露天自来水池里,堆积着成捆的旧杂志和报纸。 去岁的枯叶仍然粘在石板上,好像一堆被踩碎的飞蛾翅膀。爬山虎就要淹没厨房的窗口。在这里,藤蔓和野草通常会长得很茂盛,春夏时分,野花甚至会长进一只歪倒在地上的土黄色陶罐里。如果一棵有姿态的树开始蓬乱起来,恍若野生,也许是意味着,这家中最近有一个老人去世了。 这就是后院,一个处在记忆和遗忘之间的地带,一个使情感得以回旋的余地。我们会将那些失去了用处、又难以丢弃的东西存放在这里,直到它们风化、腐烂,自行消解,被雨水冲洗,为泥土接收。总之,我们自己的目光很少到达这里,而它本身常年处于阴影之中,只在午后的一个短促时段里,阳光会掠过,好像一位母亲来到孤儿院的栅栏边,默默地伫望着,然后转身离去。 2008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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