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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诗选--《陌生诗刊》中国南京中青年诗人专刊号

 置身于宁静 2022-01-22
寄北



我梦见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

成群的洗衣机发出一阵阵低吼。

透过形同潜望镜的玻璃圆孔,

能看见不洁的衣物在经受酷刑,

它们被吸入机筒腹部的漩涡,

被吞噬、缠绕,来回翻滚于急流,

然后藻草般软垂,长长的纤维

在涌来的清水里漂浮,逐渐透明;

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

直到它皱缩如婴儿,在梦中蜷伏。

那里,我脱下那沾满灰尘的外套后

赤裸着,被投放到另一场荡涤,

亲吻和欢爱,如同一簇长满

现实的尖刺并且携带风疹的荨麻

跳动在火焰之中;我们消耗着

空气,并且只要有空气就足够了。

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

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2007年



故事

——献给我的祖父





老了,老如一条反扣在岸上的船,

船舱中蓄满风浪的回声;

老如这条街上最老的房屋,

窗户里一片无人能窥透的黑暗。



大部分时光他沉睡在破藤椅上,

鼾声就像厨房里拉个不停的风箱,

偶尔你看见他困难地抬起手臂,

试图驱赶一只粘在鼻尖上的苍蝇。



但是当夜晚来临,煤油灯

被捻亮在灰黑的玻璃罩深处,

他那份苍老就变成了从磨刀石上

冲走的、带铁锈味的污水——









他开始为我们讲故事了。

沙哑的嗓音就像涨潮的大河,

越过哮喘症的暗礁和废弃的码头,

越过雾中的峡谷直奔古代的疆场。



沿途有紧握耕犁的勇士,即使

在睡梦中也圆睁双眼,听见潮起

如同听见号角的长鸣,立即

就投入到一场永恒的搏斗。



刀剑的每次相交和战马的每次嘶叫,

注定在我的脑海里激起骇浪,

而低垂于秋风的帐篷里,

女人眼中的溪流,濡湿我的脸。









那些比他还要年老的故事,

那些他很小的时候从很老的人

那里听来的故事,以及

每次远行中寻觅到的故事,就是



他赤贫的一生攒下的全部金币,

存放在他的大脑中,

从没有弄丢过,在每个夜晚

都会发出悦耳的碰撞。









如今他已经长眠于地下,

盛殓他骨灰的那只黑胡桃木盒子

已经像一只收音机连同电波

消逝在泥土的深处。如今



那些故事裹上一层硬封套,

就像标本,完整而精美,排列在书架上;

我偶然地逗留,吹掸去灰尘,

在其中默默地浏览,寻觅,



但是我深知,不再有

真正的故事和讲故事的人了,

夜晚如此漫长,空如填不满的深渊,

熄灯之后,心中也不再升起亮若晨星的悬念。



2005年



故障



我们之间的故事,

好像一部小说开了无数次头;

一根电压不足的日光灯管,

在郊外空关的仓库里不断地跳闪。



2007年



书架



罪恶的囤积。

那些书高高地堆满架子。

你许诺说有一天将什么也不做,

用它们赈济自己干瘪的灵魂,

然而它们就像谷子霉烂在仓中、

掺满灰尘,粘连的书页一直就没有裁开。



你偶尔的耽读

只限于几本旧书,

就像到乡下过年,或者

去外地和情人会面,

年复一年,也终将厌倦——



从前,没有别的磁石

能将你的目光从书中扭转,

你痴狂于油墨味,如同

瘾君子闻见鸦片馆飘来的青烟;

睡去,手枕着书,如婴儿含住奶嘴。



难道你已经不再相信文字?

你视它们为高级的谎言,他人公开得体面的绝望,

关于痛苦更精确的表达。

但没有真正的答案,没有,有的只是

壕沟被闪电照亮之后更深的黑暗。



多年来你寻找一本书,只为你而写,

像灵药般顷刻解救,

你好象找到过,又把它丢失。

在洗过的蓝天里,

已没有先人与词语搏斗、咬啮的痕迹……



然而有些夜晚你会突然苍老在床头,

不顾一切地起身,仿佛在逃避

骇人的谋杀,恐惧、孤独和压力,

像一个幽灵潜入到书房,

一个放大的影子,漂浮在成排的书脊。

2008年1月



一棵夜晚的桃花

——赠姚媛



它从一栋拆毁的旧宅堂前

移来我的小院,岔立的姿态

犹如飞燕的标本,沾染了

绿苔和霉点,沉睡过整个严冬,



半边已经枯死,粉白的蓓蕾

麇集着,迁徙到了另一头,

这幸存的枝干也仿佛生来就苍老,

苍老,多蹇而低徊——



入夜后桃树就像这座古城

保存在一张旧底片上的影廓,

枝干是城中蜿蜒起伏的街巷,

朵朵桃花,是捻暗在深院中的灯。



我是忘敲了梆子的更夫,

听它檐角转来的水磨腔;

我是醉鬼,高一脚低一脚,

攀折在一个回乡的春梦。

2008年2






后院

——赠李青



通常会有一把断柄的扫帚,一把褪色的油纸伞,几只空瘪的油漆桶,铅丝圈;也会有大家伙,譬如梳妆台或木橱之类的老家具,橱门用胶布粘着,镜面已经破碎了,抽屉把手上缠着尼龙绳。在蒙上泥垢的露天自来水池里,堆积着成捆的旧杂志和报纸。

去岁的枯叶仍然粘在石板上,好像一堆被踩碎的飞蛾翅膀。爬山虎就要淹没厨房的窗口。在这里,藤蔓和野草通常会长得很茂盛,春夏时分,野花甚至会长进一只歪倒在地上的土黄色陶罐里。如果一棵有姿态的树开始蓬乱起来,恍若野生,也许是意味着,这家中最近有一个老人去世了。

这就是后院,一个处在记忆和遗忘之间的地带,一个使情感得以回旋的余地。我们会将那些失去了用处、又难以丢弃的东西存放在这里,直到它们风化、腐烂,自行消解,被雨水冲洗,为泥土接收。总之,我们自己的目光很少到达这里,而它本身常年处于阴影之中,只在午后的一个短促时段里,阳光会掠过,好像一位母亲来到孤儿院的栅栏边,默默地伫望着,然后转身离去。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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