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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谦:锦城诗札

 置身于宁静 2022-01-23

    在杜甫草堂的南门照相
    
    槐花的芳菲。还有千万棵竹子的叶片
    被阳光的指尖挑逗。这晴明,这清明,这拜谒
    我的心灵竟然失去了高度
    和激动。为了说明到过这里,为了诗人最后的
    孤傲,我抱着从旧书摊上淘来的书籍
    站在这个象征的位置拍照。隔着
    发臭窄小的锦江,对面就是林木掩映的富人的广厦
    即便是高天气朗,也有灰暗的雾翳遮蔽
    西岭雪被泊在了永世的时辰之外
    
    春日上午,漫步文翁路古玩市场
    
    如此洁净的阳光,缓和了河水的滞重
    我们的漫步被那些古旧的物件
    挽留。木雕观音面目慈和,衣裾上有熏香的痕迹
    关公大刀的刀口无语,不是锈钝,不是缺口
    而是距离遥远的风声。怪异的神替代了
    我们心灵中最大的缺失,它或者是人意识中黑暗的
    依存。成堆的玉石被冥想摩挲得晶莹剔透
    感觉着那温暖,是吸收了月华的光泽
    雕镂的乌木为拥有光年的人,带来了暗年的消息
    我从地摊上捡起一本《花间集》,民国二十四年的版本
    一百元人民币,泛黄的书页间能够找到什么?
    我的犹豫,错失了一行白鹭从天空掠过的行迹
    
    雪涛公园的竹子
    
    交谈被竹林间吹拂的风帶远
    这多少有点像这位才情四溢女子的爱意和心气
    被尘世的人与事带至不确定的变化里
    早就没有了接近的可能。怀想
    被一片片阴暗打断,瓷在心里碎了
    书写的笔墨已无从找到白纸
    满园的竹子只是后人自恋的结果
    借助于这些,我们怎能揣摩在饮酒后她脸颊上的
    桃红,而求爱时的喘息和窃窃私语
    又是怎样催开了雨夜的樱花
    诗可以是一堵墙,隔开前尘后世
    昏暮了,喝茶的人、摆龙门阵的人、垒长城的人
    纷纷被吸进了星尘。在竹子的密林下
    我们的散步,试图消弭那亘古的距离
    有一刻,我们听到叶丛里鸟的热烈的呱呱声
    并感到有微热的液体掉到脸上
    我们以为它是雨水,其实它是鸟粪
    
    我何曾说过,锦江水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我何曾说过,锦江水散发着
    腥臭的气息?这让我觉得
    我是在伤害许多人。从江边经过的
    那些时日,樱花、桃花和杜鹃花
    都陆续地开了谢了。有一阵我还闻到一些
    莫名的清香,仔细察看后,才知道
    是藤架上紫色的紫藤花的气息
    空气喧腾,笼中的鸟与自由的鸟
    在对唱中产生了共鸣。栎树还在换叶
    落叶把星星间的光芒留给了
    沉默无语的风。没有人留意这些细节
    成群的妇女跟着老式收录机里
    过时的音乐,翩翩起舞。茶社正开始营碌
    消歇的椅子变得不安。剃头的摊位
    已经摆起。午时,按摩女的手
    会从一个老男人的肩背触及到胸腹,接近
    我们意识中的尴尬部位。修脚的人
    小虫飞进眼里,刀子失误
    在客户的脚趾上开了流血的口子
    在河岸或流水中的树干上守望的白鹭
    总会用尖喙从那灰黑的泥水里衔出一条
    银鳞闪烁的鱼儿。水黑到看不见
    石头。没有人试图下到水中
    用手测试江水腹部的温度
    灰黑的泥水考验人的呼吸,夕阳的
    光线,从未忽略过江流的任何一个波折
    而我行色匆匆,总是错过了那折射
    
    磨子桥南,橱窗里的圣方济各修士
    
    磨子桥无奈地跨在那里
    只为了引渡,为了走道,为了
    现实生活。寒冷的晨光
    把我抛进车水马龙的街景
    我来自成都、四川以外,对一切
    都熟知,对一切都麻木
    住桥公馆的讨口子仍在裹衣酣睡
    百脑汇前拉琴卖唱的老人
    更晚一点才会出现。不知多少次
    我看到了到了他,脸庞清癯
    长发黑须,修长的躯体裹着著名的麻衣绦索
    一手抱钵,一手托着一只
    会讲人语的鸟。圣方济格修士
    会讲鸟语的人,以目光里宁静的阴影
    和圣洁的重量击中了我
    早春的风粗砺,切割着
    宝石与混凝土。喧腾的声息中
    可还有聆听的心?这个石膏塑像
    立在橱窗里,好像是为了
    回避我,回避这个世界
    在这个圣徒被作为商品买走以前
    我随口吟道:磨子桥
    磨子桥,没有流水推磨轮
    只有车轮滚滚转,磨子桥
    磨子桥,没有《诗经》
    和《诗篇》,只有民谣留桥边:
    
    我的生命里没有青铜
    
    来到这座城市里打工,为了
    一些青铜器的复制品
    能够大举杀入富豪的家居
    成为灯具、案几、烧烤炉和装饰品
    我把时光置于其中,原以为
    自己喜爱那些从墓穴里掏出来的
    有着怪异形象和锈斑的古董,并且
    以为人的灵肉坚韧的部分
    气质和质地可以和其并植
    互溶。我还以为,凝视和倾听
    就可以从那些器物中找到:回归自身
    和神灵的途径。我抚摸了那些酒器
    叩击了编钟,空气中陈腐、肃杀的气息
    令我窒息。在那些乌木的博古架上
    来自前世的黑暗,占据着光线
    金属的冷,成为一个容器
    收纳无尽的欲望。死亡的冷
    成为一个胚胎,借助于时间还魂
    矜持、阴郁、灰暗而充满着
    沉重的处心积虑,在人性的位置内外
    开启或闭合人性,犹如
    那些曾经诱人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犹如那些我们曾经迷恋不已的
    乌托邦。折磨和疯狂,瞬间变得尴尬
    不知所以。我的心沉了下去
    仿佛失去到了支撑。有一刻
    我踌躇地从大厦的顶端向着远处瞭望
    难得露头的太阳,好像突然之间将那些器具
    熔解了,令它们变成了光的液汁
    炽烈、灿亮、悸动。早春的风
    再一次吹痛了我的脸颊


    
    早春的雨顺着宽窄巷子的脸颊流淌
    
    是早春,雨浸淫了琥珀的暮色
    雨顺着巷子的脸颊流淌
    与高大的悬铃木、银杏树和桉树
    嫩绿的叶芽对话。门前的翠竹
    门楣上的青藤、灰壁上的苔草,以及
    桃花和海棠花炽热舔舐的火舌
    从来都不是我身心之外的事物
    
    雨水一再把我的视线压低,低到
    那由青瓦缘边落在石板上的水沫都清晰可见
    水能说出的,也是恋人从对方身体的曲线摸索到的
    斑驳的石盆里的游鱼,也沾染着
    时光的犹豫,仿佛它们在倾听
    那木门吱呀作响时,会为过客打开
    怎样一段封存已久的记忆
    
    庭院里随风飘逸的兰香
    透过镂花的乌木窗挑逗人的呼吸
    绿茶、清谈、诗歌和乡愁抓住了寂寞
    使我细胞里的火星,从岁月的阴湿里
    突围。可我的眼神一直在
    屋宇的画梁上游移,寻觅那一根
    用我的胸骨镶嵌的古旧的椽子
    
    在少城、满城,或者宽窄巷子
    雨水有一个凝固的表白,在那里
    用历朝历代的砖石砌筑的墙体上
    使阴阳划界的世界变得混沌
    指纹和物证对生死都保留沉默,即便
    是那从左向右,“革命的“恺庐”书写格式*
    也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了
    
    *为成都作家蒋蓝的句子。
    
    春光中的白夜酒吧
    ——致翟永明
    
    她安居在宁静里,不需要战斗
    而灵魂的暴风骤雨总能
    把庸常的生活和死亡所晓知的一切
    带进光阴。那时节
    她像一位女王把酒问盏
    从至高处,环顾疆域、发号施令
    用宽宽窄窄的日子
    把语词和诗篇收束在麾下
    如收复城池或俘虏。何来
    夜光如昼的白夜?
    在这被描画的残旧的故城里
    天地的镜像都只显示阴湿的光影
    和那光影里匆匆而行的
    踪迹。白只是被酒精燃烧发亮的知觉
    白夜非夜,永昼非昼
    我来了,是因为挺拔、安静的桉树
    正着上迷离的春色
    哪里还有征服和激情呵!
    这颗倦游的心,在四月
    只像那些干透了的榆钱
    在难得透明的光线里飞了起来
    不管它会在哪个墙角、沟渠和草丛沉落
    其实,我从未期待过
    用玻璃隔离的残墙中的褐泥
    青砖、红瓦的断片和苍苔、蕨草
    以及石阶上跳跃的雀鸟应和风声
    乍然而鸣的歌唱
    会向我昭示什么生命最初的和声
    
    诗歌公园的上空飘来一大片乌云
    
    在诗歌公园,总能见到雕塑和竹林
    在雕塑附近,总能与拍照留影的游客相遇
    在竹林深处,总能邂逅紧紧拥抱的恋人
    而怀旧的人未必,能在脑海里找到
    故人的影像。到处都是说话的人
    诗歌就活在话语里,而说话的人
    未必就活在诗歌里。诗歌被刻在了地上
    用青铜、黄铜或者白铜
    还有诗人的名字,它们和大道连在了一起
    大道有时是没有止境的会晤,有时
    又是令挚友分离的话题
    大道的话语牵连着小径,还有沙粒、尘土和灰烬
    踏向清醒与混沌的脚印
    在额角上镌刻的与星宿摩擦的印记
    想象一下诗歌在生命两边的双重合唱
    前生的人和现在的人,该来的
    都来了。嘴里含着冰淇淋的女童
    抽陀螺的男童,窃窃私语的爱侣
    颤颤巍巍的老人,啾鸣的雀鸟
    在湖水浑浊的湖心岛上,时飞时落的白鹭。是的
    这就是诗歌组装的时间和地点
    春日的光线,令远景融合于近景
    而近景,又获得一种无限的纵深感
    一块顽石结识了一片修竹,一把木椅
    陪伴着一棵开花的樱树,一条小路的
    转角,连接着无尽的开始与终结
    此情此景,我没有理由不瞻望安息的
    诗神。可是在公园的上空
    是谁将一块巨大的乌云搬了过来
    
    初春,成都平原的风
    
    春季来临。经过最后一场寒冷飓风的
    拷打,那些有着钢铁门窗的大厦
    那些有着豁口、裂缝的矮屋
    还有那些飞翔的鸟,或是躲在巢里的鸟
    将判定时间的走向。我想说:
    不可将枯树称作太监;不可将
    蒺藜称作巫师;不可将生命的凋萎
    称作痛苦。风在我住居楼群的天井里
    喀喇喀喇响了一夜,我的衣服
    被吹到了楼下,我的睡眠被吹到了天上
    我听到了雌猫和雄猫快乐的叫春
    吸附在风声里,我还听到毗邻的屋子里
    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正在进行
    喊叫着、喊叫着一直在飞
    为了尝试那烈风,他们已经飞了几千年
    杜甫咏叹道:秋风吹我三重茅
    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毁灭?什么是复活?
    那颤抖和蜂拥的日子,也会被
    含在口里,吞进肚里,留在血里
    被保护、纪念。在晴明的月光中
    杜鹃鸟会爱怜地唤它为芙蓉
    
    我在天府广场坐了几个钟点
    
    我在天府广场坐了几个钟点
    我并未期待什么,却期待般地坐着
    我也并未思索什么,却思索般地坐着
    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广场这么久地
    坐过。也永远不会再坐这么久
    我无意中选定的花坛台沿,是一个可以看到全景的
    地方,全景由细节而来,而细节并不稳固
    我看到两块巨大的乌木却稳固地横在那里
    放射着青铜般的光泽。作为光阴持久的
    表征,它来自深深的地层
    它享有许多的光年和暗年。我身后的
    一棵千年银杏树和眼前
    柔软的草丛、绚烂的花朵、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赋予生命明确的实体。音乐喷泉的
    水花和水柱,一瞬间将他们完全溶解在液体之中
    十二个灯柱,应和了十二个月分
    在被遗忘渐渐吞没的地方,仿佛
    只有借喻的透明体,人才能显现自己的存在
    情感的归宿,阴阳的依附,龙的图腾
    生活全部回忆的暗示,展现为一个美丽的姑娘
    如春风一般地吹过广场,她的形象
    硕大无比。我不属于任何一个
    广场,任何一个广场也不属于我
    黄昏来临了。我弄不懂,黄昏
    是先从外部降临我的身体内部,还是
    先从我的身体内部向外面漫延
    因为灯光的缘故,星辰在我的头上发散
    灰烬一般的光。而我在天府广场打发的时光,也该被
    初春的凉风研成光明与黑暗的细末
    那光明是我光明,黑暗是我的黑暗,心
    也是我自己的心,我说过
    心不属于任何城市,它没有应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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