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话说登山

    上次登山归来，虽落笔成文，却总感觉有些意犹未尽。闲来无事，遂信笔整理一二。

《西游记》续集片尾曲唱到：“刚翻过了几座山，又越过了几条河，崎岖坎坷怎么他就这么多”，在英雄浪漫主义的挥洒间，翻山越岭的人生也在不经意间成了历练，成了财富，成为征服者的资本。

我这一二年间颇登了几座山，虽没有孙行者铁棒行天的豪迈，却也恭恭谨谨地一一记成文字，还是落入了他那显摆猴性的窠臼里。

在浊世红尘中，人生总有许多不得意，这种不得意是欲望与现实的差距决定的。以有限之生命面对无穷之欲望，总归是失望。俗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一二”，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愿望成空是常有的事。

而山却不一样，山在那里，对每个登山者都是公平的。这种绝对的公平，除了登山，只有死亡可以媲美。但死亡是一种静态的美，登山却是一种形式的征服，把大山踩在脚下，仰望苍穹，呼吸天地，不分贫富贵贱，不辨盗跖颜渊，这种与自己搏斗，与他人竞争的征服感觉，纤尘不染，纯净透明。

上次登上，我们坐了一级索道，但一路走走停停，赏玩山水，在不知不觉中反落在全程登山的勇士后面。这就是心态的不同，我们乘缆车缩短了到山顶的距离，也下意识麻痹了神经。那个人人皆知的故事《龟兔赛跑》中，兔子为什么要睡觉？它真不是骄傲，而是放松了。在赛马比赛中，有的马在出栏的刹那纵蹄奋跑，却在领先到终点时被他人超越。领先者是很难的，难在他不知道对手的位置。所以在长跑比赛中，一直领先的未必就是赢到最后的，而高明的选手往往采取跟随的态度，一路隐忍，一路蓄力，到了自己的节点就开始发力，最终赢得胜利。对竞技比赛而言，冠军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登山如人生，看上去是个成王败寇的竞争，其实也喻含着相当深厚的哲理。登山有句名言，叫“登山不观景，观景不登山”，在登山的过程中，可能就会错过沿途美丽的风景；在观景的心态中，可能就会丢失登山的初衷。这看上去像人生的悖论，其实是很有道理的，登山和观景，就像孟夫子的熊掌和鱼，是二者不可得兼的。选择登山的人，在乎的是胜利与成功；选择观景的人，在乎的是心境和欢喜。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仁者大概是观景的人，智者大概是登山的人。孔子的话不偏不倚，进取的智者和恬退的仁者，都是典型的中国人格，都是幸福美好的心态。

我们每个人却都贪心不足，认为自己仁智兼备，既登了山也观了景，其实这是自欺欺人。登山和观景是完全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会当凌绝顶”和“云深不知处”是两种不同的人格，无论怎么调和，总会有偏向的一面。大概来说，少年人重登山，老年人重观景；入世者重登山，出世者重观景。就看个人的心态缘法了。

我在想，登山到底是什么？是为登山而登山，还是采撷山的灵秀？有没有可能，趁我们年轻，多走几步路，多欣赏下沿途的风景，而不是急于抵达目的地而错过了流年里温暖的人和物？有没有可能，趁我们年轻，多说些浪漫的话语，多做些幼稚的事情，而不是怕人笑话错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和场合？有没有可能，趁我们年轻，把距离缩短，把时间延长，而不是忽略了我们想要做而没有做的一些事？

《红楼梦》智通寺有副对联“身后有余忘伸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本意是警示贾雨村不要贪腐的，我认为也可以来用来说登山。上联是说上山时提携帮助，要发挥团队精神，下联是说到了山上就想回头下山了。

登山到了山顶，从与山俱上的平行关系变成了人高于山的垂直关系，山不在是朋友，而成了被征服的对手。只是这时候，又该如何呢？只能回头，只能下山了。

其实下山这个念头一直在登山者的心里。登得越高，离地面越远，下山的距离就越远，就越觉得心慌。到了山顶，登山者达到了目的，下山的念头就在心底泛滥成灾了。

去年我和妻儿爬岳麓山，爬上去之后不知何去何从，对下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只是在选择坐车还是索道的方案上有些分歧。下山就是上山的终点。

山若有知，该笑话我们这些来去匆匆的登山者吧？除了竹杖芒鞋的印痕外，我们给山留下了什么？

我摇头笑笑，到底还是山无知，我们在这一上一下间，明白了自然的中庸之道。我在前文说过，青年时莽撞进取，一味争先，唯恐天下之不可得，就如上山时赳赳霸气。等到老年时，历经世事反知诸事不易，反生谦退恬淡之心，正如下山时悠悠绵长。其实，我们的文化何尝不是如此？上山时我们多是儒家，下山时便又成了道家。我们的文化，就藏在一座兀然耸立的山里。

在一次外事活动中，有位外国记者用嘲讽的口吻对周总理说：“你们中国人走路都是弯腰的，而我们却是挺直着胸膛走路。周先生，您说是吗？”周总理笑着回答：“是的。因为中国人民正在走上坡路，而你们却是在走下坡路呀！”

人生如山，有许多曲折崎岖，登山有上山，也有下山。正如周总理说，上山的时候弯腰屈膝，下山的时候挺直腰杆。我们在上山时是有目的的，是蓄力的，而且多半是要求人的，所以上山时弯着腰的；我们在下山时是没有目的的，不需要求人的，这时候可以抖落一肩风尘，只做个世外闲人，那就可以活出自己的风神姿态来。

登山，实在是一个检视人心、修炼思想的过程。自然的山任你来去匆匆，心里的山水沟壑，谁又能理理清楚，看看仔细，品一番山间云起，山上花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