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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市作家协会等主办邯郸丛台酒业75周年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
千秋梦 程涵悦 公元一七五零年，乾隆登上了丛台，他极目远眺茫茫无际的邯郸——近处万紫千红，远处似有炊烟袅袅，目光所及，都是太平盛世的气象！ 他慢慢转头对跪了一地的本地官员们道：“平身吧！” 然后他兀自仰头迎向了丛台之上的无尽烟云，闭眼静默了。 他仿佛听到了激荡的金戈铁马之声由远而近，愈想愈烈，令懦夫恐惧，也令将领兴奋，那是春秋战国之际无休无止的争霸。 在这决绝而壮烈的声音之中，又夹杂了无数的人声，或是慷慨激昂，或是处变不惊，又或是絮絮叨叨……正是这社会与文化转型中的百家争鸣决定了华夏文化的内蕴，荀子、鬼谷子、公孙龙这些天纵之才就曾站在这丛台之下！ 两千年前，赵武灵王就站在乾隆所在的位置，他身上的胡服暴露了他睥睨诸侯的野心，他会在想什么？他会为赵国乃至天下筹谋什么？ 回过神来，乾隆发现刚刚遐想时隐约听到的细微声音是侍女们在摆盘。此刻，丛台上已摆好了筵席。除了乾隆在皇宫里就爱吃的，还有磁州白莲藕、成安草莓、涉县核桃、魏县鸭梨……都是些邯郸的特产。邯郸的官员和御膳房都有心了。 乾隆坐下来，秋日丛台上的风令即将不惑的他生出了些寒意。准噶尔内乱，西藏蠢蠢欲动，他已经几个月没有睡个好觉了，有时处理政务到深夜，有时失眠，有时听到风声小跑着去接见来复命者，询问一番后再深思熟虑，等发布完政令，天已经亮了。乾隆知道自己已不是那个不知疲倦的年轻人了。 他刚拿起筷子，便感到了一番惆怅——这高台，这风景，这秋意，这被疲劳和紧张克制的意气风发都似曾相识。他想起了富察皇后，想起了她的诗句，她的笑，还有她陪自己走过广袤山河时留下的微茫而温情的点点滴滴。 富察皇后去世已经两年多了，乾隆每到一处、每观一景，便深深地体会到“良辰美景虚设”。他总是命令自己不在伤痛中沉沦，毕竟这偌大的国家需要一个清醒而明智的君主，但，他又总是贪恋着回忆她的气息。 乾隆冷不丁地问陪侍两旁的邯郸官员：“'邯郸一梦’可是确有此事？”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若说没有，显得才疏学浅，若说有，不敢担“欺君”的罪名。 不过，这其中有一个机敏的年轻人，他见乾隆似有寥落之感，想来是借这故事打趣，便道：“启禀圣上，唯有饮了'丛台酒’，才能入得'邯郸梦’，见所欲见，为所欲为。不过圣上坐拥四海，一手缔造盛世而被百姓赞颂，您的人生美妙圆满，何须'邯郸’梦呢？” 乾隆似是没有听到他的奉承，倒是发现筵席上果然有几瓶“丛台酒”。不自觉地打开瓶盖，扑面而来的酒香让他迷醉。他遵照太医所言已经近半年未曾饮酒了，但这酒香远比紫禁城里的御酒令他心动。 此刻，他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斟满了一杯，不知是被赵武灵王遗在这丛台上的豪情所感染，还是因为太累也太焦虑，想要沉醉一番，又或者，抱着可笑的侥幸想要在自己的“邯郸梦”中遇见最爱的富察皇后。 他屏退了所有官员，不想酒后的些微失态损了身为帝王的威仪。 饮了一口丛台酒，再一望丛台上的无边景象，他感受到了帝王的襟怀，也终于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纵然是帝王，也有留不住的人，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突然，他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起来，幻化为五色光影，他残存着最后的一点清醒问自己：可是这丛台酒真将我带入了邯郸梦中？我将去往哪里？ 这里……是宝亲王府。那个站在庭院树下默默祈祷的妙人儿……是自己的富察皇后！ 乾隆百感交集，奔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她不愿松手。 富察皇后轻轻地拍了拍他：“弘历，我知道你在忧心父皇的身体，你看你，竟憔悴了这么多，哪像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像是年过不惑了！我知道你恐惧，你担心父皇一旦……若皇位不是你的，我们自此要任命运摆布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别怕，有我在。我闻到你身上的酒味，很香醇。喝一点，轻松些，也好。” 乾隆什么也没有没有说，他怕梦随时会醒来，他只紧紧地抱住了富察皇后…… 但转瞬之间，他发现自己又坐在了丛台之上。一杯酒带来的美妙幻梦何其短暂！ 他连饮几杯，富察皇后都没有出现。不过，喝得多了，他似乎能够听到她的声音： 弘历，弘历！你终于登基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做待天下人最良善的皇后。我喜欢外邦进贡给我的香料，不过我分给嫔妃们了。无论何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你。这几日，你一边平定边疆之乱，一边拉拢老臣共商内政，旧疾又犯了，我在你寝宫外屋住了几天，想守着你，不想自己也不争气地病了……待病好了，我再随你一同出游，我想去登高，想去看春水。 乾隆又接连饮了几杯酒，终是再也没有听到富察皇后的声音了。 他回想起自己登基前后最惊慌不安的岁月，是富察皇后陪自己度过的。因为她，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最温暖的依靠，能够以无尽的勤勉与热情去应对繁杂的军政事务，能够以不竭的心力去安抚内外万千臣民带来的巨大压力。 而今，那段令他不安的岁月仍然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 此刻，能与他共鸣的，想来只有出生在邯郸的秦始皇嬴政了！嬴政或许能够理解被觊觎王位者的惶恐乃至屈辱。 乾隆遥望丛台之下，似看到秦赵交战，赵国将士的刀即将落在年方四岁的秦国人质嬴政头上。吕不韦带着嬴政的父亲子楚和雇来的众多兵士赶到。千钧一发之际，他问嬴政：“你的父亲若将来即位，要让我做丞相。我若此刻救下你，你又要如何回报我？” 嬴政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必尊你为'仲父’！” 乾隆记得，嬴政三十岁时，荡平赵国，邯郸成了秦国的郡，而他二十二岁时，就已经逼吕不韦自杀了。 嬴政终究以自己的强硬手腕摆脱了所受的所有胁迫。 乾隆举起酒杯，想要敬一敬这始皇帝留在丛台的苦难史，正是苦难使得嬴政变得坚韧。他也想要向嬴政借一些勇气。 这一两年间，他为富察皇后大修、重修陵寝，臣子们虽不敢言语，但是有些耿直的也未免点到其他需要斥资之处的紧张。他并没有理会这些，仍然一意孤行。 这天下本是他和富察皇后共同守护的，而今富察皇后先他而去，他要独自承受权力带来的压力与孤独，所以他任性地以这权力让富察皇后身后不至于凄凉，也徒劳地填补自己内心巨大的空虚。 而最近，臣子和太后越来越频繁地劝他立皇后了。于乾隆，这要求的残酷无异于剜心。 他们一致推举的是皇贵妃。当年，雍正把这那拉氏赐给尚是亲王的乾隆做了侧福晋。乾隆登基时，她被晋为娴妃。富察皇后去世后，乾隆的悲痛化作愤懑与倔强，顶住了太后与群臣要求立那拉氏为后的劝谏，只为了有人管理六宫，将她晋为皇贵妃。 在乾隆心中，富察皇后首先是他的妻子，而她的品德又恰担当得起天下人的国母，他们二人情比金坚，共同守护这泱泱大国。 若是那拉氏成为皇后，不过是顺了大臣们“乾坤安定”、“阴阳调和”、“国母不可或缺”的说辞罢了。这国家需要一个女性作为完整权力想象的又一个符号。 而乾隆，终不愿接纳她作为自己的妻子，更不觉得她有国母之德。 但是，大臣们谁真的在乎乾隆的感受呢？乾隆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终是不如嬴政决绝。 乾隆觉得这丛台酒有些凉了，便倒入酒壶中，放在小炉上热一热。 这一热，酒香从酒壶里奔涌而出，让这丛台秋色流溢曼妙起来，略解了乾隆心中的忧烦。 乾隆叹了口气，突然又想起来与这丛台有关的一段帝王姻缘。 东汉光武帝刘秀征战河北时，深感势单力薄，于是在丛台上与真定侯国的望族之女郭圣通定情，为日后成就大业积累实力。 但是刘秀最爱的是遇见郭圣通之前已迎娶的阴丽华，因而在他封郭圣通为皇后十六年、郭圣通为他生下五个儿子后，刘秀另立阴丽华为后。 这一场政治联姻中，刘秀是当之无愧的赢家，而郭圣通在天下安定后失去了利用价值。 乾隆敬服刘秀的魄力，但也不认同他的无情。乾隆虽不爱皇贵妃，却不想她成为另一个郭圣通。他虽想政治安定，却觉得今时不同当日，还不至于需要拖累一个女人。不觉地，他举起丛台酒，想敬一敬这个被历史的烟云裹挟走了所有对爱情的幻想的可怜女子。 “圣上，这杯丛台酒为我斟的吗？”乾隆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娇媚中透着力量的声音。 乾隆回头一看，一个身着满族军装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再定睛一看，正是皇贵妃！ “你怎么……”乾隆刚想指责她没有自己的指令就擅自登上丛台，扰了自己的兴致，但却被她英武的身姿与魅惑的妆容吸引了。 “丛台上秋风渐起，我担心圣上忧虑神伤，伤了身体，便自作主张上来，想给圣上舞一曲《胡服骑射舞》，为您解解闷，还望您恕罪。” 乾隆点头默许。 皇贵妃在丛台的夕阳下舞剑，剑气所及，风生水起，确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大气与圆融。 舞罢，乾隆将丛台酒递与她以示嘉赏，还颇有兴致地问：“为何要作此舞？” 皇贵妃略平复了下舞剑后的疲累与重获圣心的激动，缓缓道：“臣妾知道圣上忧虑满族政权虽稳固，但是满人的骑射、服制和语言日渐式微。而今圣上登上当年赵武灵王以胡服骑射团结各族、振兴国家的丛台，臣妾想借此典故祝祷大清以满人之英武平定四海，以汉人之文化教化百姓，兼纳各族之长，圣上的大清国永远昌盛。” 说罢，皇贵妃饮下了一杯温热的丛台酒。 乾隆点点头：“你我相识近十五载，我还未曾发现你竟有这等气度见识，也不知你竟然知我心意。看来，你确是臣子们所说的皇后人选，或许你做了国母，于苍生于后宫都是安定人心的选择。这样吧，待我此行回宫后就行册封。” 皇贵妃欣喜过后，显露出黯然神色：“臣妾，只是想做圣上的妻子……” 乾隆抬头望向远处：“你会是天下人的好皇后的。你先下去吧，我还想独自饮酒。这酒真不错，我要带回宫去……” 皇贵妃不敢再言语，默默地退下了。 乾隆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她可敬如当年曹操邀至丛台作诗的蔡文姬，但是却并不可爱。或许曹操当年，也只深恋着陪同自己出入入死的卞夫人吧。 四周又静默下来，丛台之上只余下了一方无比明澈的天地，一壶冠绝千秋的丛台酒，还有一个孤独的人。 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恰似乾隆即将到来的暮年。他想，若是把自己置于千秋百代之中，老去不过是瞬间的事情。 乾隆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他想要离开这令人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丛台，与那些说着吉利话的官员们待在一起，他不想再去回忆过去了。 他本想抿下最后一口丛台酒就起身离开，但他又不舍得这酒，便多抿了几口。 忽而，又是一番天旋地转。 他看到了一个男人，他身后是连绵起伏的高台，簇新的木材有一种厚重的清香。丛台之下，众人匍匐。 那男人也看到了他，对他说：“你衣着如此华贵，又器宇轩昂，想来是也贵族子弟吧！你为何没有穿胡服？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穿是因为我相信我的儿子们，他们会穿着胡服打下我要的江山。” 乾隆猜到眼前的老人就是赵武灵王，他道：“你将把王位禅让给赵何吗？一国不容二主，且长幼有序，如若违背定是国家的大灾祸啊！” 赵武灵王一笑：“你这人很是有趣，竟然敢和我直言这等要事。我和我的儿子们将会各司其职，赵国定会越来越昌盛！” 乾隆叹了口气：“历史自有其规律。你我年岁相仿，我只是悲悯你晚景凄凉……” 乾隆想到英明一世、睥睨诸侯的赵武灵王最终在与自己的儿子们夺权过程中被活活饿死，就决定好好思量储君之位。何况自己曾许下执政不超六十年的誓言，如若训政，如何全身而退，又如何使得此举成为安稳朝廷，使大清千秋百代的手段？ 赵武灵王见他在沉思，对他笑了笑：“能够考虑这些问题，你定不是普通人。我已经猜到你是谁。别想太多，共饮一杯丛台酒，古来君王同寂寞！” 乾隆接过酒杯，轻抿一口，又是一番陶醉，再想回味一番，却已回到了现实。 他最后望了一眼丛台上的无限风光，似乎什么也没看到，又似乎看到了他最关切的千秋百代。 他命人备好几箱丛台酒，他要带回紫禁城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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