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你轻唤出“虞美人”这三个字时，脑海中浮现的会是什么？ 是千年前那位善舞的美人，在金戈铁马的沙场上，在四面楚歌的烽火狼烟中，一剑殉了西楚霸王的美娇娘？ 是原产欧洲的草本花卉，跨越千山万水，在东亚大陆的春天开出血红与雪白的花朵，将整个三月渲染得浪漫风情的罂粟族植物？ 还是慷慨悲歌，缠绵婉转，别名《一江春水》和《玉壶冰》的那个情之所系，因为“霸王别姬”而来不死不休的词牌名？ 这三个汉字组合起来生动美丽，至唇间低低递出，便像是吟诵一则诗篇。在霸王账下歌舞的女子，草花一般纤细伶仃的腰身，善解人意，温柔多情，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无数次抚平过战火和风霜吹皱的英雄面。她的美是一壶香醇的酒，而她美丽如酒的外表下掩藏的内里，冰清玉洁，剑胆琴心，决绝刚烈。 那要追溯到公元前232年，这个无比遥远的数字光想像便给人天荒地老的苍凉感觉。 彼时始皇已去，大秦铁骑横扫六合，并吞八荒的威风已如西山的落日。名叫陈胜和吴广的民夫在大泽乡起义，革命的火种不过六个月便被镇压扑灭，那之后，大秦的长城内外，黄河上下，都流传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宣言与真理。 这个生来异相有着重瞳的男子降生了，名籍字羽，楚国名将项燕之孙。《史记》里，他只活了三十岁。二十四岁起兵的少年，历七十余战战无不胜，太史公笔下“力能扛鼎，才气过人”的吴中子弟，最终成长为“羽之神勇，千古无二”的西楚霸王。  图源：呼葱觅蒜 虞美人花纤弱秀丽，楚楚动人，虞姬风华绝代，倾国倾城，这无论实体和表象都温柔婉转的花朵与美人，因为这个自刎于乌江边上的男子，千百年来都带着英雄盖世的悲壮和穷途末路的血色苍凉。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垓下歌》 勇冠三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叱咤风云，他英雄，悲壮，光明，坦荡，钟情而又浪漫高贵的一生，千百年来，有无数诗词歌赋宣扬礼赞。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夏日绝句》 一千多年后，千古第一才女易安居士在诗里这样写他，她懂得他，这世间，纯粹而高贵的灵魂总是能够相通。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和项王歌》 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夜晚，英雄与美人仰天一笑泪光寒。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这些年，纵横天下，南征北战，多少兄弟手足马革裹尸，青山埋骨，他振臂高呼未必要这天下尽皆臣服。他叹：多少年恩爱匆匆葬送。  图源：呼葱觅蒜 他钟爱的，相伴的，绝不生离，只有死别的虞美人用自己的芳华和生命来殉他。少年时，他破釜沉舟，用近乎奇迹的神勇以少胜多打下巨鹿之战，现在，她要将自己当做一件祭品，用她柔美如花的身体，她殷红沸腾的碧血斩断他犹豫牵绊的退路。 没有她的拖累，她永远战神一般的英雄一定会和八百子弟兵突围出去，这天下，风云变幻，而她的英雄永远纵横驰骋，是乘风破浪的巨龙。 她拔剑自刎，飞溅的碧血染红脚下的土地，染红她英雄的战袍。 初生的黎明，金色的阳光普照这折戟沉沙的战场，肃杀的北风呼呼掠过这尸山血海的荒原，一株纤弱的草本植物，破开土壤，在未来的春天，会是一片鲜艳的，虞美人的海洋。 她的英雄傲立在乌江边上，盖世英雄，“天要亡我”的结局让江水呜咽。残阳如血，芦花萧瑟，汉军的马蹄嚯嚯，追兵排山倒海，他从容淡定地拒绝乌江亭长那条活命的小船，无颜见江东父老是他最后的骄傲。 三千吴中子弟的精魂化作二十八骑，他们在人山人海的浪潮中劈波斩浪，刀折了，剑钝了，鲜血扑上面门，最初是敌人的，后来是自己的。当所有手足兄弟都倒下，他便化作一杆长枪，方圆几丈无人敢冒犯和靠近。 敌人围困着他，却永远杀不死他。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题乌江亭》 千年后，牧之在诗里这样苦苦劝解，胜败乃兵家常事，卷土重来结局犹未可知。他是惋惜这英雄的，因这英雄太过壮烈，留下太多遗憾。 他自刎而死。他的美人寂寞在荒冢，他遗恨在乌江。也许在她离开的时候，他的内心便已经死亡了。 霸王别过了虞姬，轰轰烈烈的楚汉之争变成了百姓棋盘上的争锋杀伐，变成了《十面埋伏》里铮铮作响的琵琶，刘邦建立的大汉王朝也早已灰飞烟灭。历史滚滚向前，唐诗宋词里，《虞美人》填过多少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史书上说，这个“词帝”目有重瞳，天生异相。他死在远离故国的大宋京师，流言里说他死法凄凉，历史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让人感叹，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读《虞美人》词，也总不能绕过宋人蒋捷的这一阙。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贵公子的青春年少，纸醉金迷，成年人的家国覆灭，颠沛流离，白发老翁的人世沧桑，彻悟与沉寂，总是一夜的雨水，一霎的流年，风吹雨打去。 英雄归于尘土，帝王归于尘土，公子文人亦归于尘土，美人碧血化成的鲜花却开过了一季又一季。 我总是以为，要看那样浓烈的花，应该要在暮春的黄昏时候。天边残阳如血，绮丽晚霞铺陈，山坡上有拂过萋萋芳草的风，也拂过那美人的脸颊。 它生得太过娉婷，让人无法不联想起两千多年前那个自刎在军前的女子。浓艳的血红，凄婉的雪白，华美地盛开在晨光里，无风自动，优美而轻盈，是虞美人，也是那惊艳唐宋元明清的词牌名。 你听过《霸王别姬》么？在歌曲演绎里，那被誉为千古英雄的男人用温柔的声音呢喃：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又悲壮又深情的歌曲，写项羽和虞姬荡气回肠的爱情。 当鼓声想起，当金戈铁马穿越千年的光阴扑面而来，你当在霞光晚照里，去欣赏那片开得绚烂而又风情的虞美人花海。 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轻血化为原上草。 这名字与他们的故事相得益彰，故事缠绵，慷慨又悲壮，令这草花的美丽都带着诗意和凄凉。万物之灵的我们喜欢赋予那些不曾开口的花草各种语言，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楚楚动人的花朵代表的意思：人们说它是悲歌，说它代表生离死别。 ——虞美人，至唇齿间低低唤出，如吟诵一则诗篇。 作者：月下婵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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