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间草屋,屋内有一个书生王五。 王五本是城里王员外家第五子,出生时天见异象,东方紫气冲天,西方瑞气千条。只是他与哥哥王四乃是双胞胎,不知这异象到底是罩着哪个。 王员外不敢擅自取名,怕毁了孩子的运道,特意从京城请了高人来取名,哪料高人只说取名四、五便可,君子不器,不能冠别的字。 王五自小聪慧,喜欢读书,三岁识千字,六岁可作诗。王员外本对其寄予厚望,早早地告诉王五“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 哪知这句话触了王五的逆鳞。他认为书中的道理,上至天穹浩淼,下至厚土繁物,远至大漠孤烟,近至乡间小户。读书可使身心倏忽万里、片刻千年,何其壮哉美哉,又何止颜如玉,黄金屋,以如此俗气二物励人读书,养出来不是凡夫俗子又能是什么? 于是在山中搭了一间草屋,搬来半壁古书,每日吃、住、读皆在此处。 王员外对王五的这番读书道理,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见他虽是搬进山里,仍旧读书,也就随他去了,只是供他吃穿用物,盼他幡然醒悟。 燕子游鱼、明月清风,苍松翠柏,王五在此间不觉已有十载。 十年之间,诸多变化。 草屋前原本有一棵歪脖子树,不知其名,春绿冬枯,树旁有半截枯木树桩,王五常坐在树桩读书。如此三年,此树冬不再枯,常年苍翠。 第四年树上搭了一只鸟窝,窝里住着一只尾羽五彩的鸟。 第六年树下搬来了一张石桌,夜里总有人过来听王五讲课。 第八年树下又多了一处薄坟,无碑无文。 第九年草屋来了一位姑娘,树上鸟窝空了。 鸟是王五救的,那天他在树下读书,不知从哪里迭下来一只鸟,尾羽五彩,煞是好看,他便把它救起来,在树上为它搭了一个窝。那鸟养好了伤,也不走了,终日与王五为伴,站在肩头听王五读书。 石桌是一个魁梧男子搬来的,方便王五读书,他夜里时常过来奉茶听课。此后,常有人来听课,王五也不打听他们来历,这些人往往也不白听,奉上一块佳墨、敬上几两好茶。 又过两年,城里王员外病危,召王五回去,临走前劝王五醒悟。王五不言,把王员外请上了山,安置在草屋中,三日后,王员外含笑而去,王五为他在树下起了一个薄坟。 此后、城里不再往山上送吃穿用物。 但是草屋里多了一个姑娘,一身彩衣,自名彩儿,照顾起王五,从此,树上的鸟窝便空了。 一晃,山上树木又枯荣了十来次。十年过去,对草屋来说,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王五容貌不曾有一丝变化,连同彩儿和魁梧男子亦是容貌未变,唯一变的,是那棵歪脖子树粗壮了很多。 如果不是彩儿失踪,当真算得上山中不知岁月,世上已千年。 彩儿十日不归,王五眉间横起一道纹。 魁梧男子见了这道纹,风一般去了,片刻山脚传来一声吼,整个山开始焦躁起来,樵夫猎人赶紧回家,飞禽走兽无不行动,溪里的鱼也向涧下跃去,一路进河,打听消息。 一瞬之间,整座山静悄悄的,连清风也不知去向,天上云朵全部消散,明月彻照大地,无物可匿。 王五略有烦躁,提笔静心,才下一笔,写成一个“一”字,墨迹尚未干,那墨已急不可耐脱纸飘出,在空中汇成淡淡痕迹,奔而远去,山中隐见龙迹。 天未亮,草屋前树叶沙沙作响,是清风归来,王五出门看去,见风中裹着一只尾羽五彩的小鸟,徐徐降下,王五接过小鸟,把它放进窝里。再看纸上,“一”字也已归来,墨迹仍未干。 刚回屋,彩儿已出现在屋里,她一把拉住王五的手。 “公子快跟我走。” 说话间,彩儿的一身彩衣光波流转,化作一根根羽毛。王五伸手一抚,光波退去,又成彩衣。 “不用慌。” 彩儿安静下来,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京城有个八王爷,身边有个厉害的相师,近日推算帝王气数将尽,正是起势的时机。起势前要先收罗天下气运,无意中碰到了彩儿,见她灵气不俗,便将她捉了去。相师推算她是九天玄女转世,说她当年传黄帝指南五色香车击败了蚩尤,是争天下的祥瑞。 彩儿被关在王府笼中,半夜王府一阵狂风吹来,风中呜呜咋咋,不知是何物,她再醒来,已经归家。 彩儿恐怕王府内有高人会追过来,她自然知道自已一身灵气所出全拜王五,所以她怕给王五带来麻烦,这才想让他赶紧跑。 “争权夺势,有此俗念者怎会是高人呢。” 王五安抚好彩儿,转身出屋,笑道:“你说是不是,四哥。“ 屋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看相貌与王五有些相像,只是苍老一些。 “五弟,一只鸟胜你寒山苦读十年书,你把它献给王爷,荣华宝贵立时可享。” 王五伸手打断了王四。 “四哥,读书何用?” “取功名,享荣华宝贵。” “然后呢?” “然后?”王四说道:“荣华富贵还不够吗?” “荣华富贵倘若够,王爷何必争帝王?” 王四若有所思,呆立当场。 “读书立错了目标,不如山下一樵夫,四哥,你去吧。” 王四再一抬头,已然身处山脚,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幅字卷,摊开来,四个大字。 “知足常乐。” 王四这才知道王五境界已非他能想,把字卷收好,王四回头下山,也不再去京城王府。 草屋前,歪树下,不知何时又站着一人,白眉白须。 “妙妙妙,我原以为王四是异象所生之人,没想到是你,我原以为五彩神鸟是大祥瑞,没想到,整座山的灵气,全是自你而出,太妙了,王爷有你,必能得天下。” “可惜你未必能如愿。” “王五,你别冥顽不灵,荣华富贵诱不动你我知道,但是,你若助王爷登上大位,你也可借势收罗天下灵物,到时成道不远。" “成道何用?” “得大自在。” “'自在’自在人心,我现在就很自在。” 白须老人若有所思。 “你不如放下王府的美人美味,去山脚下,拿把斧头,好好砍柴,心中自在胜过你现在。” 白须老人低头一看,手里也有一幅字卷,打开,四个大字。 “知足常乐” 白须老人呆立半日,思索良久,深吸一口气,哈哈笑道:“恨不能早日认识你,也不对,当年你的名字是我所取,我是早就认识你的,只恨没有早听到这一番话,老朽也想明白了,我就是放不下王府的美人美味,我就是不知足而已,只能委屈你跟我走一趟了。” “这里的清风明月、一草一木尽是吾友,你带不走我。” “八百兵丁如何?” 白须老人一挥手,树后、石下、草中,青壮兵丁尽数冒头,八百之数不虚。 “八百老兵,自然不够。” 再去看那八百兵丁,尽是白眉白须,竟一刹那全成老弱。有兵丁吓得往后退去,结果,退一步身体就年轻一些,老兵们纷纷后退,越退越年轻。八百兵丁全都往山下跑去,到了山脚,他们又恢复到了壮年。 有兵丁又试着上山,发现只要上山一步,就会老一些,如此,无人敢上山。 “山中不知岁月,妙啊。” 白须老人并不慌张:“既然'权’对你无用,试试这'势’。” 话毕,王五所在处地势开始上升,王五与老者之间形成一个陡坡,又隐约听见浪涛声,卷着王五的身子向老者滑去。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你还是随老朽去吧。” “退一步海阔天空。” 王五往后退了一步,升起的地势开始下降,涛声远去,一切回归。 老人急了,叫道:“看来非得逼我用返璞归真的手段。”说着,深吸一口气,衣服崩开,露出一身精壮股肉,就准备上前来抓王五。 论对道的领悟,两人各有手段,不相上下,都不能把对方如何,现在,就凭原始手段吧。 “老王。”王五对着山下喊了一声。 一只斑斓猛虎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三步并两步,不一刻便冲至草屋前,化作一个魁梧汉子,伸手反扭了白须老人。 “叫我小王就好,在老师面前,不敢称老。” “疼疼疼。”老人叫道:“快放手,把我胳膊扭伤了,耽误我砍柴。” 他还记着王五让他去砍柴的话。 彩儿不知从哪冒出来,递给白须老人一把斧头,然后踢了身旁歪脖子树一脚。 “歪脖子树,你也不吱一声,你是不是想让五哥走?” 歪脖子树吱吱响起来,论灵性,他受教最早,这一发威,势不可挡,树冠越长越大,树根越扎越深,树冠渐渐盖住了草屋,又漫延开来,渐渐盖住了山。 老人被此树的一根枝条捆着向山下推去,一路推到山脚,再回头望去,草屋不见了,王五不见了,树不见了,连山也不见了,留给老人的,只有手里的一把斧头。 诸位,“知足常乐”,最容易做到也最难做到。我很喜欢里边一句话“荣华富贵倘若够,王爷何必争帝王?” 不知足让人进步,也使人贪婪,人性便是如此。 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很多人可能会说是出人头地,但出人头地的终点在哪里?当了官够不够,从七品升到一品够不够,当个王侯够不够,王爷还想篡位呢,哪里是个头呢? 没有哪个层次会永远开心。 庄稼人和皇帝的喜怒哀乐一样多,那什么样的人最开心呢,知足者常乐。 王五跟白须老人,论地位,二者悬殊,不可同日而语,但两人论道,不相上下。这里的道,我认为就是知足常乐,就是幸福感,获得感。老人并不比王五多,甚至还更少。 不知足是个黑洞,会把你原本拥有的幸福感吞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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