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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记忆残留的碎片(四)||孔祥田

 一犁_书馆 2022-01-30

作者:孔祥田

在人的一生当中,总会有记住的东西,也会有遗忘的东西。记住了哪些,遗忘了哪些,当然因人而异。但记住的,通常笃定是难以忘掉的;而遗忘的,有些或许是应该记住的。人的大脑到底能储藏多少东西,我没有做过研究,不敢妄言。单从记忆的质量来看,却是存在着千差万别的。有的详尽、系统,有的粗略、零散;有的深刻、清晰,有的肤浅、模糊。在我记忆的内存里,就残留着一些清除不掉的零星碎片……

九、老同学

同学,是一种金贵的缘分,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我们的祖辈、父辈们,大多没有进过学堂,所以,在他们的人生履历中,是少有同学这层关系的

岳父天安门前的留影

记得岳父当年住在京城军总医院的高干病房,常有病友及其家属过来找他聊天,对这位大首长非常仰慕,问这问那,特别亲热。当问起他的老战友、老同学时,岳父回答:“我没有同学。”这纯粹是一句玩笑,意思是说自己没上过学。其实,岳父并非什么“大首长”,“文革”前,最高职务就是个股长,后下放农村,一直担任大队支书。“文化程度”一栏里,赫然填写着“识字不多”4个字。

岳父没进过学堂,当然也就没什么同学。我们这些一路上学过来的人,同学当然一拨一拨的;那么,有关同学的记忆,自然也就不会少。

首先要说的,是我小学的一位同学。名字里虽有一个女性多用的“云”字,却是地地道道的小男生。

云同学,年龄小,个子矮,长得文静静的,酷似女生,但有冲劲,不怯场,声音响亮,精干干的,于是就成了班级“小不点”文艺委员。

我们是1966年秋季入学的。那时,文化革命的风暴正席卷神州大地,文艺宣传的地位之高,完全可以压倒一切课程学业。一个学校,可以没有读书声,但绝对不能没有唱歌声。大唱革命歌曲,宣传领袖思想,是顶顶重要的头等大事。因此,文艺委员,正是有了非同寻常的用武之地。课前要唱歌,集会要唱歌,游行要唱歌,课上有时也常要唱歌。唱的最多的,大概有《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走在大路上》《社会主义好》《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以及一系列《毛主席语录歌》。

六七十年代的文艺演出

唱歌时,文艺委员得在前面打拍子,带领大家齐声高唱。云同学个子矮,站在地面没有气势,于是,经常要站到凳子上来指挥。只见他张开两臂,嘴唇翘翘地起个头,大喊一声“预备——唱!”膀子一挥,全班便跟着他引吭高歌起来。一首歌曲指挥完,小脸蛋涨得红红的,气喘吁吁。再唱下一首时,起头明显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他那有板有眼、像模像样打拍子的行态,看着特别可爱。

歌声总是甜蜜美好的,可生活中并非全是歌声。运动开始不久,云同学的爸爸成了“走资派”。一天夜里,一帮头戴笆斗帽、手握长铁棍的造反派,凶神恶煞般地冲进他家,一顿猛打狂砸。他爸爸的膀子被打断了,身上多处受伤,妈妈也是伤痕累累,家里的锅碗瓢盆全都砸得稀巴烂,屋顶上还捅了几个大窟窿。当时,外面正下着雨,一家人被淋得湿漉漉的,没有一点干地方。大人不敢出声,孩子哭叫呼喊,好不凄惨!

到了后半夜,突然有人轻声叫我,一听是云同学。我妈点上灯,看见他站在雨地里,浑身透湿,不停颤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是家里遭了难,跑我这来躲避的。妈妈赶紧让他脱掉湿衣服,钻进我被窝里暖和暖和。稍微平静了一会,云同学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家里刚才发生的不幸。第二天,附近的邻居们也都知道了他家雨夜的遭遇。可对平头百姓来说,除了同情,还能怎样!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正是对此情此景最恰切的概括。

当年淮河流域的情景

大概到了1969年之际,云同学跟随父母,下放到了最偏远、最贫穷的淮河农村。从此几十年里,音讯全无。我曾多方打听过,均无任何关于他的消息。约在五六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获悉云同学的电话号码,终于取得了联系。随后,我便乘兴诌了一首小诗,记述那一刻悲喜交集的心境。诗曰:

“半百光阴一瞬间,手机连线忆当年。几回梦里寻君影,且择佳期把酒欢。”

当即,与云同学添加了微信好友。现在,每天都隔空互道“早安”。然而,至今却未能见面。算起来,我俩分别已经53年、半个多世纪了。庄子有言:“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是啊,光阴荏苒,人生又能有几个五十年呢!

让人唏嘘的,并非只有云同学。下面要说的,是另一位小学同学,我曾在以前的一篇文章中写到过他。

刚刚升进三年级,做了我们两年班主任的刘老师,突然要调走了,是“提拔”到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是的,您没有看错,是去当营业员,这不是“编段子”。那时的县城,只有一家百货公司,保障着数万居民的日常生活,其物资供应又相当匮乏,营业员的“吃香”程度,可想而知。而老师却差远了,是“臭老九”,受冲击的对象,活得憋屈又窝囊。当时,刘老师也被个别学生贴了大字报,所揭发批判的罪行是什么,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说她有“资产阶级温情”吧。因为刘老师像母亲一样温暖,对学生特别关爱。我永生难忘的是,大冬天里,刘老师看到一些同学穿着前露脚趾、后见脚跟的鞋子,蹚着积雪来上学,非常心疼,就把自己孩子穿过的几双旧鞋,带到教室来,看谁能穿上就给谁。这些举动,竟成了刘老师的“罪状”。可能刘老师太伤心了吧,所以才设法调离这个是非之地。

刘老师要调走,真正伤心的,还是我们全班同学。大家实在舍不得她走,无论男生还是女生,个个都哭得稀里哗啦。小孩子兜里没钱,为表达心意,只能花上几分或毛把钱,买张宣传画,赠送老师留个念想。刘老师到班级道别的那一天,收到一大抱画卷,足有四五十张,真不知回家往哪儿贴。

文革时期的宣传画

接替刘老师的新班主任,姓朱,是个男性,中高个子,皮肤黑黑的,梳个小分头,满口尽是乡下土话,特难听,一看就不像科班出身。只要心里不喜欢,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大家都留恋刘老师,一时哪能接受得了这个新来的班主任?他第一天来上课,就有一位男同学,把衣服顶在头上,将自己包裹起来,拒绝听讲。新老师说了好几遍,他就是不理不睬;老师再发几句狠,他索性就出去了。像这样僵持下去,对师生双方面都不好。为了说服同学,学校又请刘老师回来,帮助做做思想工作,劝说大家跟新老师搞好关系。看在刘老师的面子上,我们与新老师的对立,稍稍有了一点缓解。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把双方的矛盾,推到了风口浪尖。新班主任上任,怎么说也得有点新招数吧。他想树立威信,就来整顿班级,而整顿班级,准备先从整顿班干部入手。一天下午,新老师郑重其事地主持召开班会,要求班干部个个表态,说说如何发挥自己的模范带头作用,气氛颇为沉闷。我发言时列举了几条,诸如活学活用,积极上进;严于律己,帮助他人;勇于在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敢于同坏人坏事刺刀见红,等等。还算比较具体。随后,又叫起了另一位同学。他和我相处甚密,私下里无话不谈,堪称铁杆好友。可是这位同学,生性腼腆,不爱出头露面,平时少言寡语。接在我后面发言,他想偷点懒,站起来就说:“刚才孔祥田怎么说的,我就怎么做。”新老师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听到这话,顿时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你太反动了!毛主席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怎么能说孔祥田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呢?今天,你必须做出深刻的检讨!”新老师的异常愤怒,把大家吓了一跳,再没人敢在下边叽叽嚓嚓了。

《窦娥冤》剧照

我的这个好同学,真比窦娥还冤哪!当时就趴在桌上,委屈地抽泣起来。下课后回到宿舍,蒙头大哭。一气之下,就辍学了。我们也因此与新老师结下了更深的“仇”,始终不愿跟他配合,师生关系一直比较紧张。差不多教了大半个学期,这位不受欢迎的朱老师,也被调走了,以后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他。

要说这位老同学,其实真的是老实本分,勤奋刻苦,好学上进,善于思考,爱动脑筋,应该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子。若继续留在学校上下去,成绩一定不会差。可是,就因为遇上了这个偶然事件,贻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他小小年纪,就走上了社会,帮着父母出苦力。成年以后,参加了工作,在轮船舱里管机器,生活漂泊不定,吃了不少苦,因此,人特别显老,刚过四十,在农贸市场买菜时,竟被别人称做“老爹爹”。跟我说起此事,他一阵苦笑,差点笑出眼泪来。我听了,心里也是极度酸楚,五味杂陈……

 法国作家莫泊桑

行文至此,不禁想起法国“短篇小说巨匠”莫泊桑那句震撼人心的慨叹:“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项链》)当夜深人静、沉湎往事的时候,我常常会想:我的这些老同学,假如不是受制于那种荒唐的年代,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作者简介

作者:孔祥田,笔名鲁苏、耘斋主人等。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江苏省写作学会会员,淮安市学术技术带头人。曾任两届10年市人大代表,省、市两级人民检察院人民监督员。在国家及省市级报刊发表诗文百余篇(首),编著《往事与梦想》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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