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校生戏剧《影子》回顾（一）| “那些本以为释然的痛苦，再次占据我的内心……”

吕杨鹏 2022-01-30

展开全文

2021年的最后一个月，短短两周时间，曾经参与戏剧工作坊的14名同学，成立了一个创作小组，并排演了一场职校生戏剧《影子》。

本文为《影子》的回顾推送，HOPE学堂公众号将持续推送《影子》的回顾内容。

欢迎点击文末“喜欢作者”进行打赏，本文赞赏所得将用于为《影子》的参演同学制作留念相册，鼓励同学们勇于表达和自我突破。

乒乓球室被两侧明亮的射灯和几张白色的地垫隔开，一边是空旷的“舞台”，另一边是被四条长木凳半圈起的观众席，我坐在小圆凳上，身旁略有些拥挤。在临时搭起的“剧场”里，我和四十多名师生一起，等待职校生戏剧《影子》的开幕。

海报设计：麦芽摄影：Sam

从12月17日成立创作小组之后，参加演出的14名同学与志愿者、HOPE学堂的工作人员以及剧场协作者一起，利用周末和放学后的晚自习时间，叙述撰写自己的生命故事、练习发声、制作面具……在年末各项活动和期末考试的快节奏中，加紧创作与排练。

我常看见TA们在球场上轻盈地活动身体、在社团里和同伴们打闹、参加戏剧工作坊时而兴奋时而倦怠、动作训练时有些尴尬和无措、聊天时偶然流露闪躲和沉默……却很少见TA们这样严肃、紧张、安静，仿佛即将迎来重大的时刻。

一位男生走上舞台，坐在长凳上，其他男生陆续加入，拍着肩、搭着腿，用互相熟悉的方式打招呼坐下。静默被愉悦的玩笑声打破，音乐飘来，同学们把观众拉上舞台，正是少年的和经历过少年的人，都欢乐地舞动和蹦跳着，身体全然放松——《影子》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18岁的天空。我最向往的是18岁的天空。18岁充满希望，充满对世间的好奇，也充满对过往无比的惋惜……”对青春的期许和迷茫，轻柔地落下，难解的心绪和谜题留待少年们去经历和思考。

“2003年我出生在湛江，7岁才开始记事……”
“小学的时候，父亲在外面工作，母亲要上班，基本上就没人管我……”
“2003年我出生在宁夏银川……”
“2006年在湖北鄂州出生……”

从青春回望童年，总认为童年必然梦幻与快乐。观众席的左右两侧、前方后方，同时响起“童年的故事”，我的耳朵捕捉着忽远忽近的声音，听到的是“无助”“懵懂”“孤单”，还有留守、变故和辗转流动带来的苦涩和隐秘的伤痛。

响亮的、重叠的、交错的讲述，讲述着我们从未了解的TA们的过去。从北到南，从农村到城市，看似各具差异，十几岁的生命中却早已留下这个时代共同的痕迹。我不知道TA们在此前是否对人叙述过那些“激动”与“恐惧”，也不知道TA们在此前是否被人倾听过“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只知道那一刻，必定有柔软的心在颤动，必定勾起了谁特殊的回忆。

时隔一个月再来回忆这场演出，那些笑容与泪水依然清晰，同学们认真的神情、有力的话语依然印刻在心里。提起《影子》，我们都难忘现场所受的震动，令人意外的是，HOPE学堂的实习生麦芽说：“我在观看的中途捂上了耳朵，因为我听不得TA们的故事，一听到就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认识的人，那些本以为释然的痛苦，会再次占据内心。”

麦芽也是一名机械专业的高职二年级学生，他这样写道：

如结束时一位观众所言，一场有价值的戏剧不在于有没有瑕疵，而在于能否触动人。根据现场反馈来看，这个短短十四天诞生的戏剧做到了，有人哭泣、有人反思、有人沉默。
它带给我的教育成了我思想的一部分———我们要是用预设的态度去看人，必然得到预设的结果，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无数个过去组成的，这就告诉我们万不可随意对人进行评价。
那天我沉默了，在沉默中黯然神伤，这种淡淡的悲伤让我很平静，让我回顾自己充满挫折和遗憾、缺少阳光，采取过自杀的过往。我听到一些学生的遭遇，觉得心酸，想抱抱他们，我知道我同情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没能及时得到疗愈和帮助的自己。

“经常被爸爸当作发泄愤怒的沙包。有一次爸爸几天没回家，没有留吃的，我好饿，真的好饿。”
“来混几年，拿个证就出去打工了。技校出来的，就是没有高中出来的有出息。来这种学校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跟你爸干活。”

这是《影子》中的台词，虽然不是我自己的经历，可是却让我想到了我的同学们。TA们说家庭不是什么温暖的地方，而是让他们窒息的地狱，想早点出去打工，再也不回去了，就算饿死在外面也挺好。
TA们进入了中职，TA们辍学了，TA们没有及时得到疗愈，就要考虑用自己的手怎么样才能填饱肚子。
结束时，我对梁老师说，要是我十八岁时遇到HOPE学堂，及时得到疗愈，那我一定是个热爱诗歌哲学的理工男，而且有所建树，不像现在是个啥都懂点的“半桶水”。还有我那些联系不到的旧同学，可能会有着更好的可能性。
TA们如同这些学生一样，因为成绩差被父母暴打、被语言伤害，被亲戚朋友歧视，虽然表面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却也想做出一些成绩，被父母老师，亲戚朋友认可，试问，那个少男少女不渴望鲜花和赞美呢？
十八岁我阅读王小波，想着早点结束这不值得留恋的糟糕人生吧，要是到了二十一岁发现人有好多奢望，自己没啥能耐还懦弱无力，只会更加痛苦。
因为成绩差，外界的冷言冷语加上我自身的心理危机，我采取过自杀，幸运地失败了。我继续阅读尼采，挺了过来，可是我知道那些没有及时疗愈的伤痛，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融进了我的性格，有时候严重影响着我的生活。
要是我十八岁遇到HOPE学堂，一定会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无法挽救的精神病人，不值得拥有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也就在退缩中放弃了，由此成了我至今的遗憾。
这也是我来HOPE学堂实习的原因之一。当我这种经历过心理危机爆发的“差生”，得知社会上有一群名校出生的精英，居然会关注我们这些“没啥用”的“职校生”时，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将信将疑地来到HOPE学堂，我参与了几次活动，觉得这样的公益组织，还有《影子》这样的戏剧，不但要存在，还要“遍地开花”。鲁迅说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不了解职校生的人总认为我们是无法挽救的“问题少年”，但《影子》却可以“教育”TA们，那些偏见是多么荒唐！校园欺凌、家庭暴力、离异、重组、指责、骚扰、轻视……让TA们看看我们职校生都经历过什么，即使经历过这些事，我们又是如何活着的？
在排练戏剧时，有位参演者说：“被人忽视的感觉太难受了，我看到有人被忽视对待，心理就觉得难受，要是有人关注TA就好了。”
就让大家一起看看那些高高在上者口中的“问题少年”是如何长大的，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对待世界的。我相信，最后难堪的，出丑的一定是那些有偏见的旁观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