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汉语的理解水平不亚于猴子者,应该都能看懂,这歌词,满满的都是诗和远方。特别是“云边谷口徐行”、“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相逢处,非仙非道”这些词句,更是在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俗世生活之上,增加了几分闲云野鹤、天地任逍遥的况味。
那会儿要是有社交媒体,相信这唱歌的樵夫也会来张自拍,背景是烟波林野,他执斧微笑,再配一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平平淡淡才是真”。让当代都市人看了,直想砸烂键盘,拎起斧子,逃离石屎森林,上山落草砍樵。
可是,樵夫的生活真这么惬意吗?
只要别跟美猴王一样脑子里面都是石,就能想象得到,每日里翻山越岭的辛苦,毒虫猛兽虎视耽耽的危险,砍了柴卖不出去的辛酸,老无所养的担忧……樵夫,哪朝哪代都是最底层劳动人民,哪来的诗意生活。
也就是说,这位樵夫所唱的歌,纯粹是在消费苦难。
那么,这是樵夫自己写的歌吗?
不可能。这歌词立意之高、词句之美,当世所有作协主席加起来都写不出来。
且看,当猴子也以为这歌就是樵夫所写时,樵夫说:
按樵夫所说,神仙写歌给他,是希望他心里有烦恼时,把这歌唱唱,立时幸福感满满。
可见,神仙也知道樵夫生活不容易,经常有烦恼。但是,作为一个拥有绝对法力的神仙,明明可以动动手指头帮凡人改善生活,他偏不,而是写首歌提醒这不幸的樵夫:其实,你已生活在天堂里。
这是人话吗?
确实不是人话,而是神话。
现在问题又来了:这些生活在天堂的神仙们,为什之么要用神话给苦难的凡人喂鸡汤,吃饱了撑着?
在“动机篇”系列中我们已分析过,神仙是不事生产的,日常所需的一切,都靠凡人的香火供养。凡人要是停止纳香火税,神仙就得饿死(别跟我说神仙不用吃饭)。
为了保证香火税的源源不断,神仙们一般都会软硬兼施。
硬的一手,我们在凤仙郡见识过了,那里的郡守只因为在“献供斋天”——也就是向天庭纳香火税时,因为跟老婆吵架无意中推倒供桌,被刚好路过的玉帝认为纳税态度不端正,立即降灾,罚该地大旱三年,饿死全郡2/3人口(第八十七回)。
很明显,这是玉帝借凤仙郡杀鸡儆猴,告诉人间百姓,香火税不但要纳,还得恭恭敬敬地纳,不能有丝毫怠慢。
软的一手,就是煲心灵鸡汤喂凡间百姓,让他们时刻觉得,我们是三界中最幸福的生物。于是,在天上琼浆玉液、龙肝凤髓,饭后还切个蟠桃当果盘的神仙,吃完抹抹嘴,张口就告诉你,山珍海味吃了会三高,粗茶淡饭才有益健康;其实你要的不多,简简单单,“恬淡延生”。
所以,神仙写歌给樵夫唱,当然不是一时吃饱了撑着,而是为了永远能吃饱了撑着。
这样的结论,估计很多人接受不了。那会不会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按如来所说,灵台方寸山所在的西牛贺洲,百姓生活在极乐天堂里(第八回),各取所需,劳动成为人们生活的第一需要,樵夫也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由衷想讴歌美好生活,自己写不了词,才请神仙出手的。
想什么呢。除了前面已经引过的,樵夫自己说他“家事劳苦,日常烦恼”,神仙才写歌给他,让他消除烦恼用;还有更关键的一点,我们在“动机篇”也掰过,西牛贺洲之极乐,其实是如来吹出来的,那里很多“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第九十一回,慈云寺长老对唐僧言)。
中华地,指的就是唐僧来处、即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如来再怎么说那里是人间地狱都没用,在西牛贺洲百姓心目中,那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地方,所以他们此生一切修行,都是为了来世转生东土。
那么,东土大唐到底有多幸福呢?
很巧,西游第九回开篇,大唐帝都长安郊外,泾河岸边,也有樵夫在歌颂劳动人民美好的生活。而且不是独唱,是真的《渔樵问答》。
樵夫叫李定,渔翁叫张稍,书中暗表,“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曾经也都是文化人。当时他们卖了鱼和柴,沽了酒,喝得有点高了,渔翁说:“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
樵夫李定先点了个赞,然后加了个“但是”:“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渔翁也不服。于是,两人就为了到底是水秀好还是山青好而掐起来。
毕竟有点文化,两人这一掐,便用了十几首诗词,逍遥、淡薄、随缘这些古今鸡汤常用的鸡精都用上,把长安普通百姓的生活,夸得跟天堂似的,比灵台方寸山的神仙教给樵夫唱的那首,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赛诗会最后,以樵夫一句“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压轴,发自肺腑地讴歌天庭的英明领导,表达了幸福的大唐人民真心感谢神的恩情比海深的心声。
可见,还是大唐的百姓觉悟高,不用神仙来鸡汤,自动自觉知福感恩。
本来,到这里就皆大欢喜,没想到,赛诗会结束后,真正的反转来了。
且看,渔樵两人“行到那分路之处,躬身作别”之时: